茉喜穿好了自己的里外几层衣裳,被绷带密密裹缠了的左小臂也伸回了血衣袖里,伤口火辣辣地疼,然而她能忍——她是很有忍耐力的,小时候,大概四五岁的年纪,她爬到榆树上撸榆钱吃,一不小心从树梢上跌了下来,平平地摔在了干硬的土地上。
她身上没有落下明显的皮肉伤,然而鼻子嘴里全淌了血,耳朵里轰轰地响,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喘不过气。独自在地上趴了几个时辰,她慢慢地爬起来走回大杂院。没人管她,她长长久久地活到如今,也没有死。

她刚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房门便开了。方才送来一壶热水的小兵走了又归,这回端进来一只大托盘,盘子里摆着一碗米饭和一荤一素两盘热菜。茉喜这回看清了他,发现这小兵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干干净净的半大小子。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不急着吃,迈步想往外走,“我去前头瞧瞧我姐。”

小兵一听,当即横挪一步挡到了她面前,坚决而又恭敬地低声说道:“司令发了话,不让你出屋。”

茉喜眼珠一转,随即问道:“那我要是想撒尿怎么办?也尿屋里?”

小兵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对着地面作回答:“我给你拎马桶。”

茉喜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桌边坐下,单手把托盘往自己面前拽了拽,然后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筷子尖戳进菜盘子里,她翻翻捡捡地挑肉吃。她胳膊疼,下身疼,从头到脚仿佛被陈文德拆了一遍,无处不疼。然而疼也得吃——你自己不吃,难道还有人哄着你吃喂着你吃吗?不但要吃,还得多吃,吃一口是一口。

小兵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吃,看一眼,把脸扭开,片刻之后,再偷偷地看一眼,仿佛是有点好奇,也仿佛是有点羞涩。茉喜知道小兵正在暗暗地研究自己,但是满不在乎。将一大碗米饭和两盘菜中的精华全挑着吃了,她又喝了一大杯热水。吃饱喝足之后起身走回床边,她踢飞脚上的鞋子,一头滚到了床里。

茉喜想睡,可脑子里乱哄哄地转起了跑马灯,让她双目炯炯,不能闭眼。然而若问她在想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似乎也没特地要想什么,只是万嘉桂与凤瑶争先恐后地往她心里钻,一钻一个血窟窿。

幸好她能忍。

陈文德一去不复返,下午小兵又给她送了一顿饭,这回的饭菜更好了,还有一大盘饺子。茉喜风卷残云般地大嚼了一顿,吃完之后打了几个饱嗝,非常的响亮,仿佛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骂街。

等她放了筷子喝了水,小兵忽然开口说道:“司令派人传了话,让我带你走。”

茉喜一惊,“走哪儿去?”

小兵镇定地答道:“去司令今晚的住处。”

茉喜翻了个滴溜溜的白眼,“哟,睡完了又睡,他还没完了?”

小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毫无预兆地抬眼看向茉喜,“你还是小心点儿吧。下午司令心里不痛快,杀人了。”

茉喜一瞪眼睛,“我怕他?有本事让他把我也杀了!”

小兵垂下了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杀了不少人。”

然后他换了话题,“走吧,天快黑了。”

茉喜犯不上和个小兵较劲,尤其小兵看着特别小,言谈举止都像孩子。跟着小兵出了院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三个人前后包抄了她,一路把她从侧门押了出去。

出门之后小兵停了脚步,回头问她:“你会骑马吗?”

茉喜一瞪眼睛,恶声恶气地反问:“没汽车啊?”

小兵不再理她,径自让人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推着茉喜爬上马背,他自己紧跟着飞身上马,一只手从茉喜腰间伸过去,他手握缰绳,口中轻轻吆喝了一声。

茉喜生平第一次骑马,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她只感觉四面八方没着没落,仿佛随时都能一头栽下去。抬手握住了小兵的细胳膊,她正要说话,不料这马不按套路行事,小兵还没有扬鞭策马,它便自动地颠着蹄子上路了。茉喜吓了一跳,随即高声喊道:“不骑了不骑了,放我下去,我走着去!”说到这里她背过手打了小兵一拳头,“小兔崽子,你赶紧让它停下!”

小兵这回是彻底地没理她,双腿一夹马腹,他自顾自地让骏马加了速度。后方卫兵上了马,也催马紧紧跟随了他。茉喜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屁股没有一刻是安稳落座的。扯着嗓子号叫了几声,还未等她叫痛快,小兵忽然吆喝着一勒缰绳,却是已经到了地方。

陈文德在文县的临时居所,是一处挺清净的大院落。看房内整齐鲜嫩的花花草草,这宅子内的主人们应该是刚走不久。茉喜被小兵带进了正房卧室,这时天色已经黯淡了,小兵给她送了热水和马桶,然后关闭房门,让她继续坐起了牢。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坦然了。仔仔细细地洗漱了一番,她脱衣上床,右手和牙齿合作,她硬把贴身小褂的左袖子齐肩撕扯了下去。除下了这一截凝结着黑血的衣袖,她的左胳膊立刻舒服了许多。扯过棉被盖上,她这一刻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入睡。

她真睡了,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总像是半梦半醒。朦胧中忽然感觉身后一陷一凉,随即有声音响了起来,“哎、哎。”

一只大手扳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扳过去,“别睡了,醒醒。”

她一边睁眼一边顺势翻了身,屋子里很黑,她睁了眼也看不清什么,但是知道对面这人一定是陈文德。那只大手顺着肩膀滑下去,最后握住了她的手。把手往自己怀里牵扯了,他用他的烟枪喉咙说话:“你摸摸,滑不滑溜?”

茉喜下意识地张开手指,摸到了满把光滑的皮肉。而那只大手捂着她的小手往上走,又让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下巴。面颊下巴也是光滑的,并且空气中幽幽地有了香皂气味。眼前的黑暗忽然浓重了,是陈文德欠身凑到她面前,张大嘴巴对着她呵了一口气。

然后嘿嘿笑着躺回原位,他问茉喜:“不臭了吧?”

茉喜清醒了过来,“你洗澡了?”

陈文德低头把脸拱到了她的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

茉喜的手指触碰到了他潮湿的短头发,不知怎的,茉喜忽然感觉他那头发里藏着隐隐的血腥气,不是被血浇头留下的血腥气,是在血流成河的地方站久了,硬生生熏染出来的血腥气,洗是洗不净的,只能是让它自己慢慢地消散。

心中悚然了一下,她又想起那个小兵下午曾经提醒过她的话——“杀了不少人”。

经过了一整天的休养生息之后,理智已经在茉喜这里重新占据了上风。手指轻轻地从头发上移开,她决定从现在起,老实一点。

胸前的纽扣不知何时被陈文德解开了,陈文德用鼻尖拱开了她挂在胸前的一只小香荷包,香荷包太小了,是个小鸟蛋似的旧东西,并且已经没了香味。把眉眼贴上茉喜的胸脯,陈文德摇头晃脑,撒欢一样用力地蹭了蹭,随即喘着粗气抬起头,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茉喜将那个小香荷包转到了脖子后,“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

陈文德重复了一遍,“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挺好,我记住了。我叫陈文德,文化的文,道德的德。”

茉喜随口答道:“谁问你了。”

话音落下,她暗暗地有些后悔,怕自己这话说得不客气,陈文德会翻脸。然而陈文德哧哧地笑了一气,并没有恼意。感觉陈文德的手蠢蠢欲动地不老实了,茉喜怕他又来折腾自己,连忙另起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陈文德翻身压住了她,“再说吧,我考虑考虑。”

茉喜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你是活驴啊?早上我都依着你了,你晚上又要再来?不行不行,我让你弄得浑身疼,再来一场我非把小命交代了不可。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咱俩的约定就算完了?告诉你,没门儿!姑奶奶死了也是恶鬼,凡是招惹过我的,我挨个收拾,藏到耗子洞里也没用,我把他活活地掏出来!”

陈文德往她脸上吹了一口气,“茉喜,大过年的,别胡说八道。挺好看个小娘们儿,怎么嘴这么厉害?”

“嗬!你还想听我说好听的哪?你还打算趁着过年,给咱俩讨个大吉利呀?讨了吉利干什么?你跟我天长地久比翼双飞?”

“你想得美!老子得考察考察你,泼妇可不要。”

“姑奶奶就是泼妇!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要是个泼妇,我玩够了就把你撵出去。”

“哈哈,你什么时候能玩够?明天够不够?你说一句‘够了’,我拔脚就走,十里之内我要是回一次头,我是你养的!我还告诉你,姑奶奶——”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陈文德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沉重身体压迫着她,粗糙手指抚摸着她,陈文德狠狠地亲出了个响儿。湿漉漉的嘴唇重重蹭过她的面颊,陈文德喘息着笑道:“小娘们儿,真会长,越看越好看。早上离了你之后,一直惦记着你,下午走了神,差点闹出大乱子。”

“省省你的嘴吧!你不花言巧语,我也跑不了。还有你给我滚下去,你人高马大的,我禁得住你压?”

陈文德向旁一滚,滚到了茉喜身边。茉喜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一张嘴就要射出明枪暗箭,然而很奇妙地,他始终是不怒。他绝不是尊重女性的绅士,茉喜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他尊重的美德,可他就是觉得茉喜有意思——又有模样,又有意思。“模样”与“意思”并驾齐驱,宛如两匹齐头并进的烈马,他顾了这匹就顾不上那匹,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居然让他有点眼花缭乱了。

“睡吧。”他侧身面对着茉喜说话,“给你一夜的假。明天再敢跟我推三阻四耍花招,我拧了你的小脑袋!”

茉喜转身背对了他,不再回应了。

茉喜觉着自己守着个陈文德,必定是睡不着,然而眼睛闭了片刻又睁开,她忽然发现屋中大亮,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地好睡了一夜。连忙翻身回头向外看去,她就见陈文德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桌旁,正在低头守着一只大海碗连吃带喝。窗外是雪后晴天,屋内炉子烧得也热,阳光没遮没掩地照进来,虚化了陈文德那一头凌乱短发。

头发乱,脸却是挺干净,一身军装也换成了干净货色,只是依然穿得不利落,拖一片挂一片。嘴里含着东西扭过头,他看了茉喜一眼,眼中蕴着一点笑意,除了笑意还有其他情绪,然而那情绪明暗不定,让人辨不清晰。

茉喜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丝温暖甜蜜的酒气,所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吃什么呢?”

陈文德咽下口中的食物,随即答道:“酒酿圆子,给你留点儿?”

茉喜推开棉被坐起身,露出了纤细的左胳膊,“好。”

然后她四脚着地地要往床边爬,爬到床边停了停,因为发现了摆在床尾的一套新衣服,是桃红色的绸缎袄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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