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点点的雪花一连落了六七日才陆陆续续消停下来,仅把银装剩。下雪虽冷,但始终都不及化雪冷,素心即使在厚大衣里头又加了一件夹袄仍旧觉得胳膊有些冻得发痛。

但不管怎样,天地到底因为雪停了而亮堂起来,不复之前沉沉的阴霾。

素心倚在阁楼的窗口,凭栏观雪景。

她记得,嫁给清泯的那一日,正是深秋后的一个雨天,自己便是在那天披上红袖嫁衣、戴上凤冠的。还记得那天清泯踢轿门,一时激动竟踢重了,脚上后来还青紫了好大一片,然而脸上却依旧是笑吟吟的。嫁过来没多久,好久不曾下雪的上海居然在一夜之间飘落起了鹅毛大雪!翌日清晨,她和清泯两个人在锦华官邸的后院子里流连了好久,梅雪相映成趣,白茫茫的一片素色中偶尔点缀着几许淡雅素净的鹅黄色和灿若云霞的火红色,应接不暇美不胜收。

从楼上走下去,正见到婆婆望着外头,回头对自己喜悦道:“这雪到底是停了,课连下了六七日!”素心款步走近,笑言:“是呀,不过外头银装素裹的,真漂亮。”然而沈太太到底不若年轻人,终归觉得白色触霉头。见婆婆苦着脸,素心又道:“妈,午后一同去后院吧!听清泯说,今年的梅开得极好。”

午后的阳光好得很,但终究是冬天,照在身上只是薄薄的暖意。

慢慢地,进了梅园,映入眼帘的全是鹅粉争俏。

沈太太拨开前面横过来的一枝梅花,随意说道:“素心啊,你进沈家也有些时候了。”素心应道:“恩,大概有四年了……”

“你说,这年底咱们沈家是不是该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视着素心。

素心立即会过意来,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开口道:“妈,清泯、清泯他说再晚一阵子也无妨。”

“胡闹!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过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总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说着又顺顺素心的发,笑言,“妈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可莫让妈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声,默然点点头。

用过晚膳,一家人各自回了各自的房。

素心坐在梳妆台的椭圆长镜子前,慢慢卸下头上的发簪发卡。刚刚将珠光白的发簪取下,那是新婚翌年清泯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沈清泯便开门进来了。

刚把门关上,沈清泯便疾步走到梳妆台前。素心望着镜中的他浅浅笑道:“怎么了?走得这般急。”沈清泯也笑了笑,替她取下最后一枚发卡,随后又拿起梳子帮她细细梳理。他说他最爱她的这头长发,乌黑顺滑,让他似是摸在绸缎子上一样,却又比绸缎更多了散不去的清香。他的动作是那样自然和熟练,这四年里,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傍晚是这样度过的了。如同他的细细梳理一般,他和她都不急。细水,方能长流。

可是今日,她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渴切过。她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再拥有多少,或许只剩下半年,一个月,甚至明天,都有可能。

待替她梳理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沈清泯这才开口道:“素心,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脸色这般差。”素心愣了一瞬,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摇摇头道:“我整天待在家里,哪里会有什么烦心的事。”

“素心!”沈清泯执意转过素心的身子,让她望着他,“别骗我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么?”

素心避开他的视线,垂首,一会儿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妈,妈她……”“妈对你说了什么?”素心感觉到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有点僵住,又抬起头,对着他说:“没有,妈没有对我说什么。”沈清泯不置信地望着她,追问道:“当真没有?”素心忙保证道:“真的,真的没有。只是,”她的声音又低下去,“清泯,我害怕。”

沈清泯轻轻抱住她,将她的螓首按在胸口,轻声道:“莫怕。该来的总会来,况且,有我呢。”

素心挣开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时候若是爸妈让你再娶一个,求求你让他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江清泯用力搂紧她:“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她只能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的细微声。

“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叹了口气,“素心,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爸妈那头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旁的东西。

他说要她相信他,她便相信。

虽然有时候“相信”在莫言的巨大压力下显得那般无力和苍白。

可是,她愿意相信。



在这样的忐忐忑忑中,新的一年又来到了,房里换上了一幅新的山水画背景挂历。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幽芷嫁来了沈家之后素心明显得变得开心许多,平日里说说话或是外出逛逛街好歹有了个伴。

这一日,清晨起床后素心隐约觉得心口不是太舒服,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便很容易就染上小毛小病。从附近的玛丽莲娜医院出来之后恰巧遇见了买菜回去的福妈,便微笑着招呼道:“福妈,买菜啊。”

福妈来锦华官邸的日子并不久,做事挺勤快,点头恭敬道:“是啊是啊,大少奶奶您怎么竟从医院里头出来?”

素心想说自己受了些风寒不舒服,哪料刚刚张口一阵难忍的恶心即刻涌上来,于是忙捂着嘴掩饰干呕。

然而这一幕,自然未曾逃过福妈的眼。

午膳过后,夏末的双梅在薄薄阳光的照射下仿似陷入了沉睡,静谧安详。只是谁料——这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妈,你找我?”尽管服过药,素心仍旧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缓步走到沈太太跟前,轻轻咳了几声。

然而沈太太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铁青与凝重,她正襟危坐在沈广鸿书房八仙桌左边的楠木椅子上,声音缓缓而沉重:“素心,我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从来没有见过婆婆这样的厉色也从来没有听过婆婆这样的沉声,素心不禁心里一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要发生,小心翼翼问道:“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今天去过玛丽莲娜医院,我们也去过。只不过,你是去看病,而我们是去看沈家的长房金孙何时有的抱!哪里晓得,这一去竟给了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的‘大惊喜’啊!”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直忐忑担心的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到底,东窗事发了。

沈太太似乎强压抑着内心翻腾的五味陈杂,继续冷声问道:“清泯晓得么?”素心不曾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如此,沈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八仙桌,拍得手把掌心通红通红:“你们……你们这简直是在胡闹!身为沈家长子长媳,对于传续沈家香火这样的重任难道都不晓得么!”

沈太太句句掷地有声犹如闷雷,素心“扑通”一声跪下来,瞬间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妈……妈,对不起,是素心的错,素心……”

“四年、不,过了年之后现今已经五年了!你嫁入沈家已经五年了却一直无所出,我和老爷一直都宽容说不给你压力,然而好心却当驴肝肺,你是如何回报我们的!”沈太太不等素心说完便断然打断,痛心疾首:“素心啊,你和清泯都已经不小了,若是你早些告诉我们你不能生,我和老爷早就叫清泯再娶一房了,你这样不是拖累着清泯和沈家吗……”

再娶一房……

素心的脸色刹那间刷白,令那张病容更加惨淡苍白。盘旋在她脑子里的都是方才婆婆说的那句“叫清泯再娶一房”再也听不见其他,她张了张嘴想反抗,然而仿佛有凌厉的剑气急逼而来见血封喉,让她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

恍恍惚惚中,沈太太接下去又讲了些什么她都不曾听得见,甚至连清泯何时也配自己跪在了书房她都后知后觉才发现——

“妈,我绝对不可能娶第二个女人,不管素心能不能生孩子都不会!”向来平和温柔的丈夫,此刻为了自己正同婆婆大声吼。

素心心里一紧一痛,怔忪地扯住清泯的衣袖,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清泯……清泯不然你就听妈的话吧……”

“胡说!”沈清泯拂袖薄怒,那般紧地扣住素心的肩头:“心儿,我从前就承诺过此生绝不会负你,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好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太太已经在一旁气得恨不得背过气去,指着沈清泯的鼻子大怒,火头上来也有些口不择言了:“向来都当你是我最听话最省心的儿子,却料竟是深藏不露!你们这样叫我如何对得起沈家的列祖列宗……也罢也罢,等你们父亲回来了再说你不娶,叫你生生断了这个念想!”

沈太太说罢怫然而去,沈清泯背对着母亲而跪,但依旧大声断然道:“母亲,你们若是一直不同意我和素心就一直这么跪下去!但总而言之,我都不会再娶!”

原本以为这样一件大事——素来,老人、尤其是沈家这样的显赫大户人家自然注重延续香火注重长房长孙——会动心动肺还不一定能说服父母亲,然而哪料傍晚时候沈清泽带着楚幽芷风尘仆仆地从双梅赶回来,不多久竟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幽芷怀孕了!

这样的好消息不啻于沙漠中的甘露,沈广鸿和沈太太沉浸在这样的欢天喜地中,再加上幽芷的求情,于是沈太太答应暂且就不再谈论清泯纳妾的事了。

然而素心晓得——缓兵,永远不曾根医。



素心知道这件事终究会被重新提起,只是从没想到过竟会这么快。

这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整个沈家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先是藤堂川井争夺楚家的两家厂子,沈清泽不惜一切代价为此争取而保全,却料最后竟会被沈清瑜背叛;陆曼始终不曾放弃沈清泽,联合因嫉妒而生恨的季静芸屡次作梗,在幽芷和清泽之间制造误会与矛盾,甚至不惜用安息香欲让幽芷滑胎!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在听到姊姊幽兰在舞厅被人羞辱后自尽的巨大噩耗之后幽芷再也承受不了了,恍恍惚惚头痛欲裂中她一下子冲了出去,最后导致坠马小产!

幽芷苏醒来之后,沈清泽将她送去了日本静养。

而整个沈家,也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与伤痛中。

亲情的背叛、友情的逝去以及丧孙之痛,令素来和和气气坚不可摧的沈家不可避免地冲击出一个缺口——

于是,长房长孙的话题,终于再次被提起。

书房里,沈广鸿、沈太太、沈清泯、素心以及沈清泽都在。

经历了这般大的变故,而二儿子的下落又不曾寻得到,沈广鸿和沈太太仿佛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就连中气都不如以前那样足了,又或者,是不忍再呵斥仅剩下的两个儿子:“清泯啊,我老了,你身为长子,往后家里头的担子就要落到你身上了。”

望着父亲头上似乎一夜之间长出的银丝,沈清泯慎重地点头应声:“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吧,清泯定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与所托。”

素心挨着清泯而坐,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想放开,因为心底有一个令她害怕与惊慌地预感——母亲,一定会再次提起孩子的事。

果不其然,沈太太理了理旗袍上的褶子,站起身来对素心道:“素心啊,后院的菊花又开始绽了,妈想出去走走,一块儿去吧!”

后院的菊果真都绽了,同去年一样金黄色的一大片,整个似条泼墨彩绸。草场上依旧是名贵的洋草,到现在还是绿油油的,当真是绿草如茵,柔亮色泽。菊海绵延下去,似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

然而这番美景,素心却一丝赏心悦目的心情都没有。

沈太太边走边指指一盆盆怒绽的波斯菊说道:“素心啊,今年的菊花开得可真好,比往年的都好。”紧张而又怔忪之间,素心微微点头道:“恩,今年李师傅照顾得格外仔细。”沈太太继续道:“素心,你在咱们沈家,看过多少次菊开了?”素心咬了咬唇,垂眼低声道:“算上今年,第五次了。”

沈太太低首嗅了嗅就手的一朵,随后又直起身来,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这么说,你入沈家的门也有五年了吧?”

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婆婆说起入门的年数,素心清清楚楚地晓得婆婆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也晓得这一次看似波澜不惊平平稳稳实则波涛汹涌的说话会是再也不可动摇的“最后通牒”,脊背越发僵直,但素心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沈太太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素心啊,你是最早进门的,妈和老爷都煞是欢喜你,可人又懂事,就似自己的贴心小袄子一般。”仍然往前走:“沈家一直都是德高望重的大户人家,你也晓得,咱家老爷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三儿虽说年纪还轻资历尚浅,但现在也已经身居军长一职。”

沈太太停顿了下来,刹那间的静默令素心无所适从,只能支支吾吾道:“爸一生戎马江山,媳妇一直以来都很崇敬。”

“老爷的脾气年轻时候坏得紧,不过对你的丈夫,清泯,倒是疼得很。大抵是清泯从小身体就不好又向来都很听话。”

素心抿着唇,不曾开口。然而心中令她忐忑失去方向的鼓点声愈来愈急,急得她心慌失措——

“素心啊,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沈家再显赫又怎样呢?家里头现在的模样你也是瞧见的,清瑜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全然不知,芷儿的孩子也……唉,作孽啊……”沈太太愁眉紧锁,转过身来重重叹息:“素心,你一向都是很明事理的,清泯这孩子给我胡闹,你作为他的妻子怎可也跟着胡闹?沈家的长房长孙,不能就这么断了香火,你也要体谅妈和老爷。”

素心只是死死绞着帕子,指甲陷进掌心,掐破了外面的皮。

沈太太面色疲倦,抚上素心的颊:“妈和老爷商量过,已经相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儿,待再谈妥当些便赢取过来。虽说已是民国,但男人三妻四妾自古以来就是寻常事,妈许诺你,你永远是正房,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之后没多久,沈太太便举步先离开了。

素心置身于那一片菊海中,金灿灿怒绽的波斯菊,如此鲜活如此璀璨,却这样鲜明地映衬出她的苍白与灰败!

帕子早已经绞得湿透,背后的衣衫,亦是早已汗潸潸。

仿佛千斤重的东西从头顶狠狠砸下来,砰的一声将不堪一击的她彻底砸垮。她拼命地想挣开这样的禁锢、想逃离想呼吸,然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痛太重,她竟然钝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素心下午的时候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但到了晚上竟开始发高烧,烧得连嘴唇都起泡了,整张脸就似是铁烙过一般,通红通红。

家里头也从来没见过素心病得这样厉害,一个个都被吓着了,整个家里忙成一团。从前为幽芷周圳信医生被请过来,周医生给素心打了一针又开了些药。然而素心怎的都喝不下去,总是无意识地吐出来。沈清泯最后看不下去了,一把扔开匙子,自己灌了一口药,丝毫不理会有多苦,直接覆上素心的唇,就这么喂了下去。

周身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怔住了。

折腾了好久,才终于将些药都喂下去。沈清泯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的碗,轻轻抚上素心汗湿通红的脸颊,又缓缓地、温柔地落下一个吻。

沈太太在一旁看着,眸光黯了黯,叹口气,摇摇头缓步离开了。

待素心的烧退了一些,面色不再那么红得骇人,家里头的人才渐渐都散去了。沈清泯换了一块刚刚拧的湿毛巾盖在素心额上,又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望着她已经熟睡的脸,这才起身。

明明早上的时候素心一切都妥妥当当,这来势汹涌而又反常的高烧都是在母亲同素心出去“赏菊”之后才发生的。沈清泯晓得,这当中的蹊跷必定又是为了那件事。

沈清泯疾步上楼,推开书房的门,只见沈广鸿和沈太太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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