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去,“咔嚓咔嚓”轻响。沈清泽不由笑道:“敢情还有自然之音为我们伴奏。”他这样说,她也轻抿而笑,低首注视着地面皑皑的积雪。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忽然正色道:“这般厚的雪,你……”她仿佛晓得他想说什么,瞥一眼自己的脚,再看向他摇摇头道:“不碍的,我穿的是洋皮鞋,挺暖。”他“哦”了一声,表示了然。

然而,她只这么匆匆一瞥又迅速移开眼去。

她不敢放任自己的视线。

头一回见他着戎装,如此英气俊朗,如此气宇轩昂,如此玉堂金马,令她不敢多看他。那双湖水般光泽明亮的眸子,似乎只要多看哪怕一眼便会将她深深吸入,再也无法自拔。

而她害怕。

她害怕这样从没有过的无法自拔,最终会令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没有旁的人可以救她上来。

她察觉到他紧紧追随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一时间又慌了起来,不知所措,只能愈加别开脸去,不敢出大气一般小心翼翼地呼吸,那呼吸声却越发的浅促。

一时间忽然只听得“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他突然停下来,定定望着她。她诧异,却也只得停住脚步,被迫抬眼迎上他。

沈清泽语气出奇的温和,又像是夹杂着一丝担忧:“幽芷,你脸色怎么这般不如先前?”他挑眉,目光漫过她整张脸,“这些天来,你怎么……似乎清减了一些?”

她心中不由一怔。

家里头没有谁觉察到这些天来她隐隐的不敢显露出来的担忧,甚至连一向极为亲近的姊姊也没有。

倒是他,从未想过竟会是他,如此敏锐地发现她心底的愁忧。

心底有什么动了动,似乎缓缓流过了什么。

然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啊……许是这几天照料母亲,有些累了罢。”

她的眼神游离于他之外,他却不放过她,同从前一样,逼迫她注视着他猎鹰般的眸子,道:“没有么?真的没有么?”他的声音并不高,一字一顿,却天生透出一股自威和不容置喙。

他的语气与眼神,不知怎的突然让她心生委屈,低低唤了声:“三少……”那声音听来竟像是一句叹息。

她的眸中骤然间浅浅浮出一层水汽。

忽然之间,毫无缘故,她只想把堵在胸口的话都说出来,那些令她不思茶饭的担虑,全都告诉眼前这个人。她甚至未曾想过为何只是他,为何只想告诉他。然而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信任她。

他的语气软下来,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发,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挑眉应了声:“嗯?”

一时之下,她迟钝地未反应过来他方才的动作有多亲昵逾越,只是盯着地面慢慢地走,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夹带着极力抑制的哽咽:“父亲……父亲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上回我去书房,我看见了……他以为我不曾瞧见,可我其实看到那帕子上咳的血了……还有母亲,身子本来就弱,近来又受了风寒,一直是低烧不退……”

他已经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她。

她抬起眼,那眼中竟全是水汽,全是无措,断不似平日的温婉恬静。

幽芷继续低低地艰难说下去,他仔细地听。

“家里的厂子快撑不下去了,父亲说,洋人……钱都让洋人给赚走了……怎么办?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不能替父亲分担……这可怎么办?”她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了,哽咽着,慌乱着,“还有静芸,静芸好些日子没来学堂了,却连个电话都没摇给我……”

沈清泽瞬时僵了僵,呼吸一窒,后头她再说了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家厂子的事她还是知道了。她絮絮的这一席话,这么多的担忧,而她如此瘦弱的肩头又怎堪承担这般多?

他心口一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轻轻揽住了她的肩,抚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哭吧,想哭就哭吧。”

螓首伏按在他胸口,她宛如小动物一般“呜呜”地抽泣着。起初小声地想竭力抑制,然而在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道:“哭吧。”时,突然泪水就决了堤。心中有什么正在融化,正在坍塌,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全化成了泪水,肆无忌惮。

他胸口的戎装是湿湿的一片。

分明是很厚的冬衣,然而他依旧感觉到她悲切的泪水透过来,潮湿了他的心口。

他双臂不由得微微用力,一下子抱紧了她。

这么给耽搁了一下,待两人步入梅园时已是许久之后。

也许是终于有了一个倾诉,幽芷忽然觉得舒畅了许多,原先的那些焦虑自然还在心头,却不再是堵在胸口那样的闷得慌。她隐隐约约记得,后来自己……自己埋在他胸膛决了堤地流泪,打湿了他衣襟一大片……

这样一想,她脸颊尽是滚烫,低首咬着唇。猝不及防,入目便是他那双走在前头的军靴。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刻意地放慢脚步。

他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他看到她脸上爬满泪痕,他先是轻轻揽住后来又紧紧地抱住她。似乎有一根极细的针在他的心头狠狠戳刺,痛得慌。她分明是株清新的芷幽草,只应在风中摇曳笑靥,怎堪垂泪?

然而在担忧之余,他心中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快活的。她终于第一次离他如此近,近到呼吸就在胸膛,近到他伸出手便可以紧紧抱住她。

信任么?特别的么?

在她心里,他是有一丝特别的么?

一时间,天地又慢慢静下来,只听见两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沈清泽忽然转过身来,却看到幽芷正将头垂得低低的,道是好笑,便停下脚步。然而他突然的一驻首幽芷尚未注意到,毫无防备就撞进了沈清泽怀里。

沈清泽见她一副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终于不曾开她的玩笑,只是扶稳她,愉快道:“你盯着地做什么?地上有这四周好看么?”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梅须逊雪一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这般的佳句,也无法描绘出此时此刻的景致。梅雪双生,相映成辉。而那梅花花蕊的点点浅碧轻红,更是应了那句“万花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不远处还有丛丛簇簇粉色或是鹅黄色的腊梅,整个梅园仿若置于层层叠叠的花海,随着微微的风漾涟漪圈圈。

大抵是为美景所折服,幽芷瞬间忘却了先前的小别扭,眼中满溢的是惊喜,拉拉沈清泽的衣袖口,高兴道:“三少,你看,满园子的梅花都绽了,多漂亮!”

她抬头看向他,而他,也正噙着笑。

他笑道:“喜欢么?喜欢就凑近点仔细瞧瞧。”

她闻言,欢欣得也忘却了顾忌,果真一把拉起他便向着最近的那几丛跑去。

锦华官邸的梅绽得极繁盛,花团锦簇。这里一泼,那里一抹,粉的绸带,鹅黄的泼墨。幽芷在这样的花海中流连,小心翼翼地摸摸一簇柔嫩腊梅,又捧起几朵冰雪般的白梅嗅嗅,欢喜挂满了眼角眉梢,笑逐颜开。

沈清泽在一旁目不转睛,眸子里也满漾着笑意。

她穿著海蓝色女中制服,映在梅雪双洁中,入了他的眼变得愈发楚楚。

他忽然开口道:“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眼若星辰:“哪里有门?”

他低头笑了笑,又望住她,只是两个字。

“心门。”

午后的阳光好得很,但到底是冬天,照在身上只是薄薄的暖意。

说好午后去后院的梅园散散步,素心体己地挽着沈太太。宜嘉果真说是要陪李叔鸣上街转转,没有答应一同来。沈太太原先有点不高兴,回头想想素心的话又释怀了。

“妈,您若是高兴啊,素心就常陪您来后院转转。看看这些景致、散散心,心情舒畅了身体也会更好。”素心仔细理理沈太太的衣领子,贴心道。

沈太太拍拍素心的手,欣慰道:“还是心儿体己,女儿都不要妈了。”

素心温婉笑道:“妈,您这是什么话。再说,心儿不也算是您的女儿么?”

沈太太这才笑起来。

慢慢的,进了梅园,映入眼帘的全是鹅粉争俏。

沈太太拨开面前横过来的一枝梅花,随意说道:“素心啊,你进沈家也有些时候了。”

素心应道:“嗯,有四年了……”

“你说,这年底咱们沈家是不是该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视着素心。

素心立即会过意来,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开口道:“妈,清泯、清泯他说再晚一阵子也无妨。”

“胡闹!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过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总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说着又顺顺素心的发,笑言,“妈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可莫让妈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声,默然点点头。

两人刚刚拨开跟前的一大丛梅花,沈太太盯住前面某个方向忽然不动了。素心有些奇怪,顺着方向望去,正看到两抹人影在疏影底欢跃。

“那不是三儿么?”沈太太不由问道。

素心应了一声,仔细辨着那女子,不一会儿心下明了。

“终于……”沈太太喃喃道。

素心问道:“妈,要走近了唤住他们么?”

沈太太不回答,细细地瞧着远处的两抹身影。

那男子气宇轩昂;而那女子,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然可瞧出她的清秀可人。男子似乎是故意拨颤了一下女子头顶上方的梅花枝条,积着的一层薄雪簌簌的抖落下来,洒到女子的额前。女子伸手推了推那男子,远远却瞥见男子开怀的笑。

沈太太摆了摆手,对素心说道:“心儿啊,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素心跟在后头,想了想道:“妈,咱们沈家今年兴许真的会有件喜事。”

“哦?”沈太太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听你的口气,似乎你知道三儿的事?那,那是谁家的小姐?”

“心儿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但说无妨。”

走在九曲回桥上,新式高跟鞋“嗒嗒”清脆。素心开口道:“妈,听说三弟近来和北边楚家的二小姐走得挺近,前些日子甚至还学着洋人,每日都是十一枝玫瑰。”

“是吗?”沈太太听得笑起来,“这孩子,净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沈太太好笑又好气,“回头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了,八成又要数落他。”

素心挽住沈太太,继续道:“我也是去布坊里取衣服时听到的。看样子,三弟这回是真上心了。”

“那……,”沈太太有些迟疑,抬眼道,“不知楚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心顿了顿,接着道:“听旁的人说,这二小姐挺知书达理的,自幼喜读诗书,现在还是女中的学生。”

“这样,”似乎有些宽心,“这便还好。”



用过晚膳,各自回自己的房。

素心坐在梳妆镜前卸着首饰,沈清泯甫轻轻关上门,便疾步走到素心身后,替她卸下发上的玉珠,思索了一番还是关切道:“心儿,今晚你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愣了一瞬,随即边解开发髻边笑道:“有吗?不会啊。”

“心儿!”沈清泯执意转过素心的身子,让她的眼看着他,“别骗我了,你以为能骗得了我么?”

素心避开他的视线,垂首,一会儿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妈、妈她说,想要抱孙子。”素心感觉到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有点僵住,又抬起头,对着他说:“清泯,我有些害怕。”

沈清泯轻轻抱住她,将她的螓首按在胸口,如同叹息一般道:“莫怕。该来的总会来,况且还有我呢。”

素心挣开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时候若是爸妈让你再娶一个,求求你让他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沈清泯用力搂紧她:“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她只能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的细微声。

“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叹了口气,“心儿,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爸妈那头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下雪不冷化雪冷。

幽芷这几天里里外外裹了好些件衣裳,还是有点凉意。

静芸终于来学堂了,幽芷忍不住将她好好数落了一番。静芸道是家里出了点事,回乡下老家一趟,没发生什么大事。

“那你怎么也不摇个电话?”幽芷不放过她。“我的二小姐,”静芸笑得乐,“乡下哪里有什么电话?走的又急,你就放过我吧!”幽芷瞅瞅她,咕囔道:“往后可不许你这样,恁叫人担心。”静芸故意赔着笑:“以后哪敢,不然人家沈三少见不得你忧心定唯我是问,你说可不是?”幽芷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你净胡说!”然而脸颊却微微有些红了,低着头像是在看书。

静芸瞧见幽芷这般模样,心下明了几分。

她心里毕竟是高兴的。

那一日,沈清泽的雪佛兰疾驰而走,她刚从拐角的阴影里走出来,恰恰对上了林子钧灰白的脸。她远望着他,他亦盯着她。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扬起头凝视那张脸,那张深深镌刻在心里却从未对旁的人说起过的脸。她轻声说:“林大哥,幽芷和沈家三少先一步离开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林子钧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她,果真是和沈三少在一块儿?”静芸点点头,应了一声。而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好好瞧她一眼。

那日后,静芸天天往林子钧的事务所里跑。静芸姨表舅一家正好住得离事务所不远,静芸便收拾细软去小住了几天,为的,不过是能再接近林子钧些。

她梦想着有一天林子钧会对幽芷死心,真正注意到她。因而,幽芷与沈清泽相处越欢,她心里就越踏实。她甚至想,不论怎样,她都一定要让林子钧成为自己的丈夫,她的天。

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她家只是小户人家。而林家,虽不算家境显赫,但至少还是大户人家,还能够遮风挡雨。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这一世。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她从头一回遇见他起,便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却始终是场独角戏。

沈清泽这些天来日日都去女中接幽芷,也不理会旁的蜚短流长。

这一日,从楚家返回驶向锦华官邸的路上,何云山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对沈清泽说:“三少,这么下去怕是不好。”沈清泽坐在车内看着公文,也不抬头,接口道:“不好?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好。”

何云山自有他的想法,三少如此钟情于楚幽芷,虽不算是坏事,但三少毕竟是个玉堂金马的人物,当以国事为重,若是这么迁就于一名女子,只怕将来会因此有误大事。不过何云山当然不会如是说,只是道:“三少,女孩子家名声很重要。这样日日都来,怕是旁的闲话……”沈清泽从公文中抬首,横眉道:“怎么,我沈清泽要做什么还关别人不成!”何云山忙说:“三少,话可不是这么说。女孩子脸皮原本就薄,若是听到了什么,脸往哪儿搁?再说……”沈清泽瞥过一眼:“再说什么?”“再说,要是像上回陆曼那样,有什么不堪的话传到先生耳里,恐怕是不利啊!”沈清泽正要翻公文的手顿了顿,这次终是没有再开口。

幽芷下了车,刚欲按门铃,却发现外头的铁门虚掩着,便一推进了天井。忽然里室的大门被急急地打开,正是才来了个把月的张妈。幽芷笑笑问道:“张妈,你这么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么?”张妈刚一抬头,见是楚幽芷,面容一僵声音里都带着些许哭腔:“二小姐,二太太她,她……”幽芷心下顿时一沉,上前紧紧攀住张妈的肩急切地问:“我妈怎么了?她怎么了?”张妈的声音模糊起来,幽芷却听得一清二楚:“二太太不行了……”

书袋“啪”地一下子掉落到地上,幽芷猛地推开张妈,用尽了力气向二楼跑去。她忽然听不见了这世界的任何声音,耳边只有盘旋的“嗡嗡”声。仿佛自己的手脚都迟钝起来,全身的血一下子地往上冲,她竟只剩下了麻痛的冰凉。

就这样奔到母亲的房门口,骤然间幽芷却突然停下脚步迟疑了。

她想自己或许在做梦,只要不进这个房间,一切都只是梦,母亲,她还是好好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攀扶住墙壁和门柄,一步,一步,双腿有如千斤重般挪了进去。

甫一站到门口,大太太恰好看到幽芷。抹了抹眼角,大太太朝幽芷走过去,挤出一丝浮肿的笑容,双手紧紧攥住幽芷冰冷的手将早已混沌的她引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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