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清浅,月色隐隐地笼在云后,一片淡淡暗寂。
溟王府中早已下了灯火,除了夜天溟被禁在内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殿看守,一重重院落悄无声息,黑暗里掩着沉闷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卫职责所在,偶尔能听到长靴走动的声音。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僻静的侧门处微微响动,一人悄然推门而入,周身罩在件黑色斗篷里,连着风帽遮下整张容颜,丝毫看不清晰。

几乎是熟门熟路地入了内院,那人微微抬头,廊前一盏若隐若现的风灯轻晃,在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丝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里香桂坠了满地,风过后,丝丝卷入尘埃。

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盛时花开飘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驻足,似乎看了看这花木逐渐凋谢的庭院,伸手将室门推开。

秋风微瑟,随着她卷入屋内,带着片早凋的枯叶,吹得本已昏暗的烛火一晃。

夜天溟却还未睡,神色微见憔悴,抬眼处,一抹魅色却在烛火中显得分外美异。见到来人,他略有意外:“四嫂?”

那人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不,是我。”她将斗篷的风帽向后掠去,露出张消瘦的容颜,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动的眼底。

夜天溟长眉一皱,将她打量,突然神情大变:“是你!”

“对,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诧异吗?”

夜天溟眸中满是惊骇:“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凤家了。”那人极冷地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壶酒,“没想到今日是我来陪你饮酒吧?”

夜天溟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走到案边再次将她打量,终于说出两个字:“鸾飞。”

鸾飞提壶斟酒:“殿下。”

“怪不得他们事情策划得如此周详,原来是你。”夜天溟眼中阴鸷的目光骤闪。

“殿下应该亲眼看着我死才对。”鸾飞目光微寒。

“你来干什么?”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声道。

“来陪殿下饮酒。”鸾飞面上却带了温柔的神情,将斗篷解开丢在一旁。

她身着一袭绛红云绡宫装,其红耀目,似血般浓浓婉转而下,流云裙裾衬得身姿俏盈,轻罗抹胸,长襟广带,似是整个人带着回风起舞的风情,惑人心神。

鸾飞托着酒盏,步步轻移,丹唇微启:“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

歌声妙曼,勾魂摄魄,夜天溟瞳孔猛地一缩,听她道:“殿下,你可记得这支《踏歌》舞,在这府中的晏与台上,你见过的。”低低的声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却似乎已被魇住,痴痴地看着她转身,起舞。

鸾飞回眸一笑,笑中透着刻骨缠绵的寒意:“像吗?穿上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从七岁那年便看着你们俩,我学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走路,她跳舞,她皱眉,她欢笑,只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盏已托到夜天溟面前:“殿下!”

秋波温柔,是纤舞的呢喃击在心头。夜天溟一把将那盏酒握住,倾酒入喉,呛烈灼人。

鸾飞托盏的手带来一阵幽香,罗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过炽热的焰火,疯魔了一样将她攫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红唇轻软:“纤舞!”他低唤,唇上却重重一阵剧痛,瞬间鲜血长流。

夜天溟猛地松手退开,迎面那双眼睛如此强烈的憎恨,似是化作了尖刀,要将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鸾飞再问。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鲜血流下,阴鸷的目光带着几分狂乱,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纤舞,永远也不是,你是凤鸾飞!纤舞死了,你也该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说过和我同生死,共富贵。”鸾飞伸手将沾在唇上的血缓缓抹去,在灯下抬手细细审视,“我若死了,你怎能活着?你若活着,我又怎能去死?”

唇间那抹血色将夜天溟一双细长的眸子衬得分外妖异:“好,不愧是凤鸾飞,所以你永远不可能是纤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样?”鸾飞冷冷地问道,“被自己身边的人出卖,即将一无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却突然一阵晕眩:“你……”他踉跄扶了长案:“你给我喝了什么?”

鸾飞笑着:“你应该很熟悉,离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不由便笑出声来:“你应该用鸩毒!我早就活够了,纤舞死了,我活着又如何?”

他身子摇摇晃晃,面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却变得如此熟悉。红衣翩跹,轻歌长舞,玉楼宴影,上阳三月新春时,风正暖,花正艳,蛾眉正奇绝。

“纤舞……”

鸾飞静静看着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泪水:“我爱了你一生,随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后,你想着的念着的爱着的,还是纤舞。”她跪下来,伸手抚摸夜天溟的脸:“不过现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还了欠下的债,等见到了纤舞,我也把你还给她。”

她执起那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慢慢地划过纱帐、窗帷,艳红的舞衣在骤然明亮的火焰中带出一道决然的风姿。

火起势成,她将夜天溟用过的酒杯斟满,就手饮尽,轻轻念道:“常来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齿琼液香,笙歌满春院,横波媚明霞,轻飞牡丹裙,临水看君来。”

秋夜风高,烈焰长飞,终于映红了上九坊的天空。

圣武二十六年秋,溟王谋逆,事败,畏罪纵火,焚府自绝。帝诏,溟王出皇宗,除爵位,眷属七十六人入千悯寺。

溟王府一夜大火,如同当年东宫焚毁,风流落去,只剩下了断瓦残垣。

因前几日微有不适,卿尘一直未曾进宫,再次踏入这殿宇连绵的宫阙,突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是一夜秋风,已换了世颜。

宫闱生变,朝政纷乱,北晏侯虞夙却恰在此时上了道称病请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预料,四藩趁隙欲乱,已是迫在眉睫。

卿尘自延熙宫中出来,有些出神地驻足远望,御苑中不知何时开了盏盏秋菊,摇曳纤弱,素色如雪。

她将手掌轻轻伸开,湛湛秋阳在指间映出近乎透明的莹白,隐约可以看到丝丝血脉川流其间。

或许这个身体里真正流淌着的便是权臣门阀的血,没有怜悯亦没有优柔寡断,翻手为云亦可覆手为雨,将别人的命运倾覆于指掌。

只是即便罪有应得,究竟谁有权利去审判,去惩戒,这审判与惩戒又究竟是对是错?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阳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几个常侍女官引着在苑中玩耍。

远远看着那小巧的身影蹒跚学步,卿尘心底有一丝酸楚微微泛上。

金檐丹壁的宫廷,在孩子眼中似是华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长大后,历尽红尘万丈,是否依旧记得这琼宇仙境中曾有的嬉笑与欢闹。

多少人困在其中,为权痴,为情狂。鸾飞之痴狂,宁愿与夜天溟同归于尽,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遗书托孤,以身还情,以命抵债,却又种下新的孽缘轮回。

她从未想问夜天灏是不是会原谅她,亦从未看到同样的痴恋心碎,只因此生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错付终身。

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亲的离去,终日哭闹不休。卿尘无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请夜天灏。

许是血脉相连,孩子见到夜天灏竟然停止了哭泣,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瞳仁乌黑清澈,映着隽雅面容苍白如死。

“狠心弃子,她心中终究只有九弟。”夜天灏语出哀痛,却当即入宫请求天帝准许收养婴儿,天帝没有追究只语片言,默然应允。

鸾车离开宫门,驶在回府的路上。卿尘轻轻掀开繁华重绣的锦帘,秋阳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谈,或叫卖,或闲暇。

盛华风流的坊肆间,天高云淡,迎面秋风飒飒。

如此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宫朱墙里,却是一片片刀光剑影。万里江山锦绣下,亦是烽烟将起。

回到府中,卿尘见前面有客来访,也没注意来了何人,颇有些神不守舍地往天机府走去。穿过垂藤回廊,雕花长窗半掩,几人声音传入耳中。

“此时若联姻殷家,倒也并非全无益处。眼前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殿下怎么想。”

“殷家既请了朝中老臣来提亲,殿下多少也得给个情面,究竟怎样,待会儿问问便知道了。”

卿尘心谷骤沉,然而推门的手已不及收回。屋中杜君述、陆迁等人见到她都是一愣,顿时停止了说话。

气氛微僵,白绡裙裾逶迤而过门槛,身后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飘零廊前。

“王妃!”杜君述起身叫了一声。

卿尘强抑着心底翻腾,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是什么人来提亲?”

陆迁犹豫了一下,回道:“殷相托了秦国公和长定侯,呃……正和殿下在前面说话。”

卿尘站在门前光阴中沉默了片刻,道:“你们的意见?”

杜君述他们相互对望,似是不知如何作答。卿尘眸光微微一抬,语气听去倒是平静:“殷家是湛王的直亲,岂是嫁一个女儿便能改变的?殿下倘若答应了此事,便等于附翼于湛王,秦国公和长定候在朝中的立场,你们比我更加清楚。陆迁去前面告诉殿下,就说我不同意,请殷家小姐另择高门吧。”

陆迁迟疑道:“王妃,这……恐怕不妥……”

“去。”卿尘只再说了一字,转身拂袖而去。陆迁方要追上,一直不曾作声的左原孙抬手将他拦住,摇了摇头道:“去吧,按王妃说的做。殿下的心志我等皆知,拒绝殷家,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

苑中秋风乍起,黄叶匝地,一路踏碎在脚下,传来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卿尘初时走得极快,渐渐却缓了步子,方才莫名的情绪涌过,一股难言的孤独兜上心头,便如退潮之后的海滩,一片茫茫空荡。

她了解陆迁等人心中的打算,游戏的规则自来如此。皇族门阀,联姻、结盟、娶妃、纳妾,对他们来说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此地,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自王公大臣而至皇子帝王,哪个身边不是粉黛佳丽如云,百媚千红无数?

暂时的虚与委蛇,无非谋略手段,何况与殷家联姻,若成,则胜算大增;若不成,则无非是牺牲一个殷采倩,凌王府中多了一个女人而已。

只是对她来说,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

他是他们的皇子王爷,却是她的丈夫,她唯一的亲人,这误入此间的一抹游魂,生生死死只有他,只有这一个人属于她。

回到漱玉院,卿尘只身靠在榻上,怔怔地瞧着紫绡云纱帐。

屋中很静,他不在身边,没有人在身边。隔着烟罗轻纱,眼前是锦席低案,雕窗画栏,往日看似熟悉的景象突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恍惚,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丝丝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她整个人。

仿佛自己突然不是自己,一片迷茫,无依无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差一点儿就忘记了那样的痛,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两情弥坚,统统都可以在一句话中化作飞灰,这世上最脆弱的是爱情,最不可靠的是男人。

或许无论到了何时,无论到了何处都是一样。

她轻轻握着腕上的灵石串珠,苦笑着闭上眼睛。自从嫁入凌王府,寻找九转灵石的想法似乎越来越淡,她好像真正变成了凤卿尘,随着时间的沉淀慢慢改变自己,慢慢忘记前尘。直到今天,那念头重新回到心间,这里终究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吧,或许一切仍旧是梦,梦中短暂的幸福毕竟不是她的归宿。

卿尘心中思绪纷乱,一时想到从前,一时想到以后,却都空无着落,在这样混乱的疲倦中,光阴渐暗,而她不觉昏沉睡去。

梦中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好多熟悉的人,但他们周身都模糊,一个个地消失离去,看不清容颜。她伸手欲留,却无论如何呼喊都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物是人非。四处陷入陌生的暗潮,夹杂着孤独、绝望、恐惧层层涌上,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黑暗中仿佛有人站在面前,一双寂冷的眼睛淡淡看着她,可是当她向他走去的时候,他却渐渐消失在无尽的暗处。

“四哥……”她似是听到自己喊了出来,脸上冰凉全是泪水,身边有人叫她,“卿尘,卿尘,醒一醒。”

卿尘猛地自噩梦中惊醒,周身冷汗涔涔,只觉得心脏似是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抚了胸口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挣扎的痛,那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将她拥在怀里,见她脸色煞白,急忙吩咐道:“传御医来!”

“不要!”卿尘紧扣着他的手指,使劲摇头,“我不要御医。”

“好,不要。”夜天凌对赶进来的碧瑶一抬头,转身柔声安慰道,“没事,只是梦魇而已,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东西满满地抑在心头,卿尘见了他却恍然如梦。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

夜天凌静静环着她,目光中隐约带着歉疚和疼惜,轻轻替她抚着胸口,良久道:“卿尘,你心里究竟要装多少心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我并不想要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在我面前,你可以随心所欲,我要那个真实的你,曾经的,现在的,以后的,我都要。我是你的丈夫,有什么我不能替你承担?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强迫自己坚强,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的话语低沉在耳边,引诱着卿尘心中所有的秘密。她俯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地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家……”浑浑噩噩,断断续续,她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夜天凌却一直认真地听着,眼中慢慢由惊诧变为柔软的怜爱,只是将她越发抱紧。

纱帷清浅,曳地静垂,朦胧中只见相依。

碧瑶轻声转身出去,将赶来的御医请去偏室暂候,悄悄掩上房门。

过了许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温暖的怀中化作一片轻鸿,淡淡飘远。

尘埃渐落,归于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尘耳边传来夜天凌低声叹息:“清儿,上天何其眷顾,竟万世千生将你送来我的身边!”

清儿,已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她?卿尘蓦然抬头,正落入夜天凌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他淡淡一笑:“对吗?清儿?”

卿尘只怔怔地看着夜天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天凌抚过她微湿的面颊,语意温柔:“怪不得你总是在意这些串珠,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样?”

他的目光幽静而深亮,灿若星辰,照亮了漫漫黑暗。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尘的纤细的手腕,依稀带着他的体温,温凉地圈上心头。

“你……不怕我走?”卿尘迟疑问道。

夜天凌剑眉微挑,似是说得轻描淡写:“家既在这里,你要去哪儿?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戏谑调侃异于常日,显然故意逗她。

卿尘垂眸侧首:“联姻,你还有天下。”

短暂的一阵寂静,她听到夜天凌缓缓道:“我夜天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变的清淡的声音,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镌上心底:“以后不管有什么人提亲,咱们就这样告诉他们,你的笑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

黑曜石沉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卿尘在他的凝注下闭上双眼,笑着,泪水却如断线之珠落了满襟。

情深至此,夫复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荆斩棘又如何,这一生,已注定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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