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清风不问流年,自在青竹翠色间淡淡穿拂。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卿尘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得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着,虽然连续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入夜之后依旧无眠。从那天遇到十一他们,已经过去了数日,卿尘独自抱膝坐在横搭的竹凳上,低头轻抚腕上的碧玺串珠,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抬头遥望天上星辰,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流出一道宽阔的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夜凉似水,繁星如许,人说每一颗天星都代表着一个灵魂,谁能知道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

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如今这缕魂魄究竟是谁?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每当黑夜独处之时便会感觉周围徐徐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弄错了,弄错了,却回不去。

心底的悲伤悄然涌上,慢慢吞噬着勉强维持的平静,随之而来却是几近绝望的孤独,心底一直压抑着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她想念亲人、朋友,一切曾经熟悉的人,甚至李唐。

李唐,她爱了五年的李唐,他的完美连同她的世界一起,轰然倒塌,干净而彻底,甚至都不给她留下半分留恋的余地。

没有时间去想时,心中似乎不会感觉难过,但是一旦碰触,泪水竟然不期而至,几日来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断了,弦丝如刃,抽得心腑生疼。

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唯有晶莹的泪水,流淌在破碎的前尘里,仿若点点溅落的星光。

无尽的黑暗,空茫心痛……卿尘紧紧抓着手中的串珠,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越是如此,眼泪越是难止。她抬头仰望夜空,索性任泪水流了满面,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洪水破堤,便再无法控制。

泪水合着星光,化作片片迷蒙的光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片深深的影子落在眼前,无声无息,遮住了清冷的星夜。

漫漫夜色映入来人眼中,那双眸子带着令人沉没的幽深,如它的主人一般。卿尘之前并没听到丝毫脚步声,一惊之下转过头去,胡乱伸手抹了抹眼睛。那人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好一会儿,卿尘平静了一下心绪,闷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那人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简单地道:“睡不着。”

卿尘也不再出声,不知他在身后站了多久,是不是看到她在哭,哭出来后才发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如果此时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并不需要坚强,有人陪伴,有人安慰。她将双臂抱在一起,紧紧抵着膝头,过了片刻,方才迟疑地问道:“四哥……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好。”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

“你可不可以,不问任何事情,就只陪我坐在这里?”卿尘茫然相问,话一出口又觉后悔,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有什么必要深更半夜不去休息,待在这里陪伴同样陌生的自己?

但是,她听到他用平淡的声音道:“好。”

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似乎蓦然触动了卿尘拼命压抑的情绪,碎珠般的泪水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她执意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早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终于扭头看向她,道:“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卿尘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叫道:“四哥……”声音中散碎的无助让自己觉得陌生,她想寻找一个认识的人,喊一个存在的名字,这样或许能抓住什么,不会陷入黑寂的深渊。

那人看着她,眼底仿佛洒落了漫天的星光。他对她示意了一下,向她伸出手。

卿尘略微犹豫,便将手伸去。

他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向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中写了个“凌”字:“我的名字。”

“凌。”卿尘默念,缓缓地握手成拳。

他将手收回,带走了原本包裹她手掌沉稳的温度:“哭虽然没用,不过你想哭的时候还是可以哭。”

他望向她泪水盈盈的眼睛,语声淡淡似无情绪,却又像是温柔流水,带来无边安宁。听到这话,卿尘竟然再也忍不住,孩子般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

青竹幽幽,阳光半洒在地上,斑驳明暗。

门前竹帘半垂,几只青鸟在晨阳中蹦跳几下,啄食地上的草籽落物。风过帘动,它们展展翅,跳远几步。

“这如何能行?”屋中声音略高,十一站起来大步走至帘前,惊得鸟儿们匆忙飞走,唧喳一片。

凌依旧靠坐在案前,用那亘古不变冷淡的声音道:“我们在这待了几天,必定牵扯到她,带她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

十一略微有些急躁:“这是当然,近年来漠北战事频繁,这山中并不太平,带她回营反倒安全,但你要我自己先走,我怎能放心?”

凌压抑着微微咳了一声:“我这伤一两天走不了,如此耽搁下去前方恐生变故,此事轻重缓急你当清楚。你先回去,一是定人心,二要长征带兵来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也难保她平安。”

十一蹙眉道:“事涉归离剑,恐怕突厥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前日我们遇到的三人身着我军服饰,汉话亦说得异常流利,显然混入军中已非一日,若不是遇上四哥,等闲人根本分辨不出,军中怕是已有些不妥。”

凌目光一转,落在案边长剑之上,道:“你的猜测不无道理,但看情形,他们应该并未得知归离剑的消息,否则便不是现在这般境地了。”

十一低声道:“四哥,若非我一时大意,也不会害你受伤。”

凌抬了抬手道:“军情紧急,不能再多耽搁,对方一路追查,此处也不能久留。”

十一道:“但就怕对方真有心,已然寻到此处,所以你让我走,我不放心。”

凌闭目稍歇片刻,睁开眼睛道:“那样的话即便你在也于事无补,不过多条人命。反是你走,赶得及回来,才是脱身之策。”

十一皱眉,但也知他所说有理,盯着地面透过竹帘落下的细长光影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当机立断:“两天之内我必定赶回。”

“你将归离剑带走。”凌缓缓道,“自己小心。”

十一答应一声,又道:“也不知她有何打算,是否愿跟我们走。”

凌转头往内室看去,道:“她若不走,恐遭杀身之祸,说得明白,她当会了解。”

“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十一回身掀帘,迈入内室,却见卿尘抱膝坐在榻上,对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似乎并无诧异之色。

十一一怔,问道:“咦,何时醒的?”

卿尘笑了笑,道:“你们两个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

凌扶着长案在一旁坐下,看了她一眼。十一道:“你都听到了?”

卿尘抬眸相望,点了点头。

十一和凌对视一眼,难得认真地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愿跟我们回去?”

卿尘略微侧首,垂眸思量,无意间看到凌手上的那串黑曜石,心中微微一动。

十一见她半天不说话,道:“可是住惯了舍不得这里?”

卿尘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抬眼打量这竹屋。竹色青青,淡黄浅绿,耳边鸟鸣清脆,婉转悦人,倒真是个不错的住处,只是本不应该属于她。

十一又道:“或是,不相信我们?我与四哥不会害你。”

卿尘抿了抿唇,抬头道:“我相信你们不会害我,但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甚至不知道你们是谁……”

十一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向凌:“四哥,你看……”

卿尘便也扭头看去,蓦地便撞入一双透彻的眼睛,那如水如墨冷冷的黑,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偏又让人觉得湖底隐着万千颜色,耐人寻味。她不知道他是何人,甚至还没弄清自己是谁,但是他让她感到安全,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孤单,陌生一世界,举目无相识,他和十一是她现在唯一认识的人。

他的声音仍旧波澜不惊:“你可以自己决定,我不会勉强你。”

十一却接着道:“但你继续待在这里,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此事不开玩笑。何况你自己独居在此,方圆数里无人照应,便更加危险。”

“我明白,其实我并不想待在这里。”卿尘起身坐到榻前,微微咬唇,过了会道,“跟你们走也可以,但是……”她转头对十一伸出一根手指,“加一个要求!”

“嗯?”十一一时没反应过来。

“加在一起,三个要求。”卿尘重复道,其实她原本是想凌答应借她一样东西,但话到嘴边却生生改了主意,反而将话抛给了十一。

“你……”十一语塞,稍后哈哈笑道,“成交!就这么点要求,莫不成我还怕了你?”

卿尘道:“男儿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十一痛快答应。

卿尘忍不住笑起来,十一无奈摇头,心中却觉颇为轻松,终于放下一桩心事。卿尘站起身来,垂眸想了会儿,便道:“事已至此,我愿意听从你们的安排,反正我无亲无故,到哪里也都是一样的。方才不是说要走吗?既然四哥要你回去,就必定有他的道理,赶快上路才是正事。”

十一也收敛了嬉笑,微一点头道:“我速去速回,最多两天,四哥的伤还要拜托你。”

“好。”卿尘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不会有什么差错。”

凌沉默着听他俩说话,用一种研判的目光注视卿尘,似是从未见过她。

这个女子,嬉笑时俏皮狡黠,忧伤时安静幽凉,冷静时沉定从容,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如云似雾的感觉,引人入胜的奇异,和他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