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面的议事房中,安禄山品着萧哲亲手泡的老君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房内的摆设。萧哲和荆楚站在一旁,屋内再没有旁人,安禄山的亲卫都在议事房外严密把守,即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相处地愈久,萧哲愈发感觉面前安禄山和史书上的描述有着很大的出入。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只是会对他肥硕的身躯感到好奇,而不会想到这人就是手握北方三地数十州生杀大权的土皇帝。

大忠大jiān都好辨别,唯独那种似忠似jiān之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他所造成的危害更甚。自从在柳城当上县令之后,萧哲愈发明白在如今法制并不健全的情况下,为官者一举一动都会对黎民苍生造成巨大的影响。从他目前所看到的来说,安禄山的政令还算正确,北方除了契丹等游牧民族的sāo扰,没有大的隐患。

然而柳城之行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吏治败坏到如此程度绝非一rì能成,这里面又有多少隐情就不得而知。安禄山有能力改善这一切,却偏偏放任不理。那他最重视的又是什么呢?

联想到当rì在青樟山下和安禄山中军畅谈那一幕,萧哲忽然明白,北地军力之强盛恐怕在整个大唐的军队中都属前列。不顾民生而大力整饬军备,安禄山难道此时就开始为以后的动乱而做准备?

不管如何,这只猛虎再怎么潜伏收敛,终究会有伸出锋利爪牙的那一天。

只是不知道真的到了生灵涂炭那一天,又有谁能力挽狂澜?现如今的大唐依旧歌舞升平,长安城中的华清池水依然温润如汤,恐怕没人能料到几年后会有一场差点使这个帝国覆灭的浩劫。对于安禄山,萧哲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对于他多次出手相助且相当信任自己的行为有些感激,另一方面又不想看到安史之乱的发生。毕竟作为一个从小jīng研国学的人,要他帮助一个胡人来抢占汉族江山,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办到的。

要是真那么做就是数典忘祖,让萧哲如何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唯一欣慰的是并非只有萧哲认识到安禄山潜在的野心,这从那rì契丹奚族联手袭边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劫走安子悠,金针刺脑扰乱军心,奚族突袭范阳城,契丹挥军直取安禄山,这一系列令人有些眼花缭乱的计策着实很jīng彩。

契丹和奚族素来交恶,即便是为了抢粮抢女人也不会联手。所以说这里面肯定是暗中有人出谋划策,而且是很明显地冲安禄山而来。不知为何,萧哲忽然想起当rì在范阳流云楼中见到的木子羽,这人行事嚣张却又处处小心,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萧哲发觉此时自己要是拥有很大的权利,或者说能够在皇帝面前有些位置,说不定能将这场浩劫化解在萌芽之中。但是他现在能仰仗的却只有安禄山,难道要他把自己的权利交出来,再感化他做一个大善人?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不管安禄山是忠是jiān,他的心机城府确实让人难以猜度,所以萧哲打定主意暂时先迎合他一阵,看看形势再决定接下来的举动。

在场的三人都有很好的耐心,安禄山不说话,萧哲和荆楚自然也不会妄言。

安禄山环视屋内,看到正墙上挂着的那副书法不禁有些兴趣。他虽然在空闲的时间也喜欢看看书,却远没有达到高深的水平,对书法绘画也处于一知半解的地步。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上面所写的十三个字。

细细琢磨了片刻,安禄山忽然道:“这幅字写得不错。”

“这是属下无聊之时随意乱作,让大人见笑了。”萧哲敛眉说道。

“我对书法并不擅长,也只能勉强看个皮相。不过这寥寥十三个字蕴意非凡,自然透出一股气势,若非胸中自有丘壑实难为之。”安禄山道。

萧哲自己也看了一眼,那是他在下定决心要将王庆斩首的前一夜所写,只不过内容却是后世宋朝一位大家所作。安禄山以为是萧哲自己的杰作,倒也有些惊讶,想不到此人不仅武艺高强,对于诗词也颇有造诣。

“大人过奖了。”萧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在柳城的所作所为我已知晓,萧哲,你没有让我失望,做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好。”安禄山不着痕迹地说道。当初他决定将萧哲委为柳城县令,主要是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想看看这个能让自己女儿仰慕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其二便是要查查他的底细。

“天时地利人和,萧哲能够还柳城百姓一片朗朗乾坤全靠这些。”萧哲并不贪功,更何况治理好一个县城在他看来并不能算多大的功劳。

这个年轻人不居功不倨傲,很有自知之明。自从当rì在两军对阵中起了爱才之心,安禄山也颇留意萧哲的举动。听到他这么说,老狐狸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很好。不过年轻人也不必过于老成,若失了锐气,做起事来难免畏首畏尾。”

“今天我路过此地,不光是来看你,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安禄山继续说道:“契丹和奚族为我大唐心腹大患,当今圣上体恤蛮夷,允许他们入朝觐见,成我大唐属邦,并恩允他们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但是这些蛮夷不服教化,屡屡扰我边境。所以我决定此次出兵,要将这两族一举击溃,使他们不敢再侵袭我大唐边疆。”

安禄山要对契丹和奚族用兵?萧哲想起当夜在松山下定远将军秦勇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他话中含意,便说道:“属下预祝大人旗开得胜。”

“萧哲,你是个将才,所以我决定升你为宁远将军,统帅清夷军,为我大军之先锋。”安禄山沉声说道。

萧哲有些措手不及,他虽然预感到安禄山可能征召自己入军,但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让自己成了一军统帅,而且担任先锋!宁远将军是正五品之衔,和秦勇属于同一级别。但是人家爬上这个位置用了几年,而且是一次次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搏回来的。自己从九品县令蹿升为五品武将,在旁人眼中无疑是平步青云。

看到萧哲有些吃惊的模样,安禄山并不奇怪,他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知道在柳城有一些人愿意跟随你,你也可以把他们带到军中,也好以后有个臂助。给你三天时间吧,完事之后立刻来军中报到。”

萧哲定了定神,应承下来,目视着安禄山向外走去的身影,上前几步说道:“属下恭送大人。”

“不必了”,安禄山挥手道:“柳城本是我的家乡,只是如今恐怕没人知道我是这里人了。我先走了,你随后赶来。”

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本无姓氏,名轧荦山。

史书上如是记载,透过刚才他那句话里隐隐流露出的疲惫,萧哲忽然也有些感慨。从一个杂种胡人成为如今的三地节度,这其中又有多少惊险血泪?到最后却连衣锦还乡的资格也没有,谁说大人物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悲哀?

萧哲当然不会去细想,看到身旁荆楚兴奋的眼神,他唯独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去面对即将到来的荣誉或者险境。

安禄山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走出县衙,呼吸着不知道多少年没再闻到的熟悉味道,只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柳城不再是当年那个柳城,自己也绝非当年的轧荦山。

蓦然想到方才看到的萧哲所写的那幅字,安禄山不禁有些玩味地想到:萧哲啊萧哲,你究竟是我的左膀右臂,还是一个志大才疏的莽夫?

那幅字,十三个字。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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