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牛烛高挑,略带着黑烟的灯火通亮。陆芜菁给他擦好了后背,岳陵自然而然的翻过身来,换做仰面而躺。
陆芜菁微微一愣,眼中闪过恼色。她帮着给上后背的药,自是因为岳陵自己不方便的缘故。哪知这厮竟蹬鼻子上脸,看这架势竟是全当自己是使唤丫鬟了,这般堂而皇之的等着自己伺候他。

眸子在他面上一扫,却见他两眼望天,眼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显然并非是有意轻薄。微一迟疑,暗觉羞愧,便也收了恼意,又为他往身上擦拭起来。

“嘿,性子温婉?哈,那是你不知当日我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架势,历练英气倒是有的,可跟温婉挨不上半点。”

感受着纤柔的手指,在肌肤上温柔的擦拭,岳陵惬意的微阖双目,脑中想着当初在庄外和彩霞的那番对答,不由出声反驳道。

陆芜菁摇头不语,只是专心给他上药。岳陵顿了顿,又道:“水生性子憨直,纯孝敦厚。今年也有十七了,我看与彩霞倒是登对。唉,菁姊,我说真的,我看不走眼,彩霞即便不是对他现在就有了那心思,但好感绝对是有的。她如今也不小了吧,要是他们真的有戏,你肯不肯放人,促成他们一对儿?”

陆芜菁听的气恼,手下重重的在他身上一拍,嗔道:“我便那般蛮横?还要你来问放不放人?”

岳陵呃了一声,睁开眼惭惭一笑,只是目光所及之下,却见娇靥如花,烛火映照之下,竟是恍如芍药盛开,一时不由看的愣了。

陆芜菁却被他一言勾动心事,并未察觉他的注视,只是两眼没有焦距的出神,手下仍是下意识的动着,叹息道:“她与我自小为伴,虽名为主仆,实则姐妹。尤其这些年来,我一人掌着偌大的摊子,要不是有她在旁陪着、帮着,只怕我就算能硬撑下来,也多半会耗尽了精气儿。若她真个有了上心的,我为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从中拦着?水生那孩子不错,若真个他俩有缘,待到此番回去,我便为她操持此事就是。总叫她风风光光的,绝不亏了她去。”

岳陵耳边听着她喃喃的诉说,轻柔之中,却隐隐不知含着多少辛酸苦涩。想她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又是个寡妇的敏感身份,这些年撑起这么大一份产业,外面谁人不是提起便又是敬佩又是叹服?

但外人从来只见她的光辉,又有何人了解她内心的孤寂凄苦?如今她不过才二十六七岁,放在后世,正是一个女人花样般的年华。以她的容貌,身边必然也是追求者众,千万宠爱集于一身。

但在这古大周的特殊时代,却只能顾影自怜,黯然情殇。虽说原本的夫家甚是开明,曾有让她再寻良缘的说法。但一来这古时的社会环境、舆论,更赞成的却是守节守贞一说。她若真个走出那一步,怕是便镇南候那边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是会有芥蒂;那二来,所谓良人,又岂是那般好找?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一个不好,反倒是不如孤单一生,还能落下个好名声的好。

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张如莲萼般的娇靥,想着如许绚丽年华,却终要一日日老去,在孤单冷寂中憔悴,岳陵心中忽有疼痛之感。

“你为何这般自苦自己?以你的年纪,正是妙龄花好之季,难道就这样一个人孤单下去?”

于陆芜菁后面的话语,他如充耳不闻一般。心有所感之下,在陆芜菁说完后,这几句话,忽的冲口而出。

陆芜菁正自神伤失魂,哪料到此人忽然说出这个。浑身猛的一颤,霍然抬头之际,已是面色大变,一片惊慌苍白之色。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我…..你……”慌不迭的站了起来,摇摇欲倒的向后踉跄退开,陆芜菁秀美的面上,眉宇间又是惶遽又是恼怒。

一颗心只觉噗通噗通跳的如擂鼓一般,阵阵晕眩袭来,脑中羞怒他竟敢这般大胆,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向往和喜悦。只是越是察觉那种心情,一颗心中越是恐惧害怕,退了两步,只得连忙死死扶住帐壁,唯恐就此倒下。

岳陵大惊,一个纵身而起,便向前来扶。陆芜菁心中更慌,咬牙要再向后躲,却忽听帐外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向涛的声音在外响起:“夫人,夫人可在?营外发现有人窥伺!”

帐中二人齐齐一惊,陆芜菁迷茫慌乱的眸子,霎时便清明起来。急忙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的瞪了岳陵一眼,这才沉声道:“奴家在,且进来说话。”

帐外向涛应了,随即挑帘而入,先是对岳陵点头为礼,这才躬身对陆芜菁道:“夫人,适才发现营外那片林中,有人影闪过。这个时候,又在这个地方,绝不会是一般百姓。咱们是要战要守,还请夫人示下。”

岳陵眼见他面上一片沉肃,此时双目中精光闪闪,威风凛然,哪还有平日半分温和模样,不由心下也是紧张起来。

陆芜菁玉脸上一片冰冷,微微想了想,道:“此地地势复杂,此时又在夜间。不明情况下,离了大营极易被人暗算。传奴家之令,所有人不得擅自外出,皆谨守大营,熄灭火烛。若有靠近者,不可轻出,只以弓弩射之!万事,且待天明再议。”

向涛面上闪过赞赏之色,抱拳应诺,转身而去。不多时,便听外面一阵轻微的骚乱,不久又平复下来。

帐中,陆芜菁待向涛去了,蹙眉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目光复杂的看看岳陵,淡然道:“子鸿劳累一天,且好生歇息吧。”说罢,再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岳陵听她言语冷漠,分明又与当日初见时一般,心中不由顿时一片冰凉。与此同时,也忍不住一股怨气升腾而起。自己全是为她好,为她考虑,便有不愿,大可不说就是。这般对自己使脸色,却又凭什么?

这恚怒一生,终是未发一言,转身径自往毡毯上一坐,伸手拎过一把长刀,微微闭上双目养神。外面忽现人踪,敌友难明,自当小心为上。

他在帐中暗怒,却不知帐外的陆芜菁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又再转身凝望,眸中神采变幻,里面欣慰、羞涩、喜悦、忧虑、落寞,种种神情混合一处。月光下,终是化作微不可闻的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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