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长度罗汉,召来十二个背着火铳的青壮年和一个老年的巫师,随聂明帆进入高山。巫师在本地被称为土老司,头裏白头帊身披一袭青布长衫,鸡皮鹤脸,不苟言笑。他手捉一公一母的红尾鸡,牵一只油光皮滑的大黑狗。
土老司一行打着响器,从半边岚垭迤逶地走上来。响器就是挎在胸前的小鼓、擎在掌中的细钹、提在手上的马锣,都是便于在山间携带的物件,往轻薄方面制作,产生的音韵极高亢,在突兀的山峰间缭绕。

土老司们来到相瑛屋外的坝子上摆开架势作法。

土老司长声吆吆地对着群山喊:“各位山鬼请上座,听我言,观我行、细思量、莫躇蹰!兄弟伙些,龙门阵势摆起来!”巴人常吹龙门阵,又说龙门阵是唬鬼的缘至于此。

哦——嗬!众人旋风般地散开,分站在屋的四角,对天举起火铳引而待发。

土老司开始唱:“山鬼们请听好,今rì我们在堂你们在野,我们织衣你们向火烤。我们点灯你们就星月,我们喂猪你们屠虎狼。在野在堂,源自一脉,时光漫漫,物是人非,各行其道,各有造化!细细考究,千万年前我们共居一穴!”

土老司唱词古老而蹇涩,支离片断大致地叙述这样的传说:

人与山鬼共祖共宗,人身蛇尾的女娲是我们的始母,人身蛇尾的伏羲是我们的始父,他们两情相悦,交尾缠绵,合欢交媾于洪泽大湖,波涌浪卷,育人如育蝌蚪!最初生人于江河水泽之间,人亦游哉优哉,张口即食闭口能饮,伸臂畅游、屈腿而眠。终究是人心不足,蠢蠢蠕动,不安于随波逐流却终rì倾慕群山倒影间的花红柳绿,贪恋风中的yīn晴炎凉。

人告知女娲,人要离水上岸。

女娲问:地上的道路崎岖,你等会有跋涉之累?

人应我愿!

女娲又问:地上的风霜雨雪,你等会有肌肤之寒?

人应我愿!

女娲再问:地上的骄阳如火,你等会有烤灼之苦?

人应我愿!

女娲仰脸长叹息:人的苦难从此无边无涯!人的悲伤从此无尽无息!

人便离水上岸。脚踏土地,步步如踩刀刃!返回之路却渺无可寻。

陆地之上山脉起伏、平原广大,人身无所傍、人心无所倚,虎逐狼追,鹰啄蜂咛,人皆藏身于洞窟,瑟缩颤抖。

女娲怜人,派灵蛇相助,蛇钻入地底,吐籽于地,人悟播种之利;蛇游树枝,摇果于地,人尝果实之蜜。

人渐强盛。彼时人鬼不分。后来人出洞窟,结草为屋,炼石为铁,锻铁为刀,刀耕火种,山鬼仍以洞窟结氏族,猎虎逐狼。

嗟呋!后来人鬼殊途,毕竟同出一穴。莫相扰!莫相扰!相扰者皆是姻亲!

山鬼们如执意,请你听好:人有七十二计、三十六阵势。计计凶险、阵仗翻天。有长枪勾天雷,有短铳动地火,枪响处神鬼倒伏。莫相扰!莫相扰!扰人者必亡!兄弟伙些,耍些阵仗出来!

呼——嗬!众人旋风般跳起撒尔嗬。

撒尔嗬是一种彪悍的阵前歌舞。每逢战事,男子持戈或者长矛在阵前,其后剑弩齐列,在激昂的鼓点中进退如鹰鹞,腾跃如龙虎。鼓乐声令将士舍生忘死地扑入敌阵,有蛇巴之师歌舞以凌敌人之说。

撒尔嗬应该是蛇巴人几千年前用于战争的舞蹈。在身体的回旋时大声武气地呐喊,队形或合或离,脚步进退有序。退若激,进若飞,五声协,八音谐,何其壮哉的阳刚气慨!

土老司喊出最后一句:“撒尔——啊嗬!”,男子们扣动板机,齐刷刷地一排枪响:呯!呯!呯!

火药的青烟弥漫在群山之上。一群鸟喧腾着飞起,一只鹰突然在空中展翅。

土老司又改换腔调,语气柔婉,极尽妩媚:莫相扰,莫相扰!人与山鬼各行其道,各依其教。莫相扰,我时常献祭于此,现有鸡一只狗一头,山鬼们慢享受。

哦嗬!

雪宝山一带的巫师献给山鬼的唱词实属荒唐,如同梦呓,有些唱词巫师也不解其意,只说这一行也是口口相传。山鬼算不上正神,祭山鬼的仪式实际是玩耍人类的一贯伎俩:先是攀亲、再是武力威骇、然后祭品贿赂。唬鬼的这一套也是人间相互唬弄的法子。

土老司做法完毕,将杀死的黑狗和大公鸡倒悬在树上。说是祭献给山鬼。

聂明帆以为悬挂两天没有谁收,就可以拿进屋来炖汤。但是第二天他凌晨到大黄桷树下观看,黑狗和大公鸡被人取走,吊绳断得齐崭崭地。是用利器割断的。

在大山之上还有谁会用利器呢?

真有山鬼!奇怪的是山里安静下来,聂明帆再也没有看到山鬼出现。山鬼真吃土老司的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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