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恩走进房间,举目四望,客厅内家具摆设得十分简约,除了几张椅子,一个装满书籍的书架和几盆正在盛开的鲜花以外,几乎别无他物。空气中流动着暗暗的熏香,香气淡而不散,沁人肺腑,令人闻之一清。他的正前方是一道珠帘,帘内隐约坐着人,但却看不仔细。
“请坐,巍恩先生。”这是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礼貌里含着庄重和威严,显然是久为上位者才能发出的声音。巍恩暗自估计,这个声音的主人韶华已逝,不再年轻。

巍恩摘下后背的琴,选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巍恩先生,那天在辛格伯爵的生日晚宴上,你们的合唱中曾经有一段美妙的琴声伴奏,请问可是出自你手?”箫夫人问道。

巍恩点头道:“正是在下。”

“巍恩先生,那日阁下与合唱队来去匆匆,意犹未尽,不知今日先生可愿为我单奏一曲,让我一饱耳福?”

巍恩道:“箫夫人,这没问题。不过,我这琴不比小提琴和钢琴,并不适合弹奏那些古典音乐,也许夫人等下听了会感到有损皇家礼仪。”

箫夫人道:“皇家音乐也不尽是那些繁文缛节,陈词滥调,先生何必自甘菲薄呢?”

巍恩对箫夫人的敏锐微感愕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要献丑了。”说着,忽然又道:“夫人,我有个请求。”

“请讲。”

“能不能别老叫我巍恩先生?直呼我的名字叫好了。”巍恩苦笑道,他还真不习惯这一套。

箫夫人似乎对他的请求也感到意外,沉默了一会儿,道:“就如所愿,巍恩。”

将琴抱在怀里,巍恩右手调了几个音调,顿时琴声叮咚,在客厅里回荡。

※※※※※※※※※※※※※※※

巍恩下了马车,还没有进屋,大家便纷纷围了过来。文森特道:“巍恩,箫家干嘛找你?”

巍恩拍了拍六弦琴,将它递给了弗拉米,他现在是巍恩琴艺的徒弟。巍恩笑道:“还不是为了这个?那箫夫人觉得上次听得不过瘾,让我过去再给她弹一首。”

若拉道:“那你表现如何?没演砸了。”

巍恩道:“还好,不过说实话,没有那晚大家合唱时的激情,而且我也很不习惯那种被人居高临下欣赏品评的场合,浑身都觉得别扭。”说完,拍了拍弗拉米的肩头:“这把琴就送给你好了。你以后多花点时间练习,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就由你来演奏好了。”

弗拉米吃了一惊,紧紧地抱着琴,嗫嚅道:“我可不行,巍恩老师,我差得很远呢。”

“有什么不行的?你那么喜欢弹琴,只要坚持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个大师呢。”巍恩微笑道。

弗拉米满脸涨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卡门忽然插嘴道:“箫夫人漂亮吗?”说完,两眼紧紧地盯着巍恩。

巍恩故意沉吟着:“嗯,这位夫人的容貌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看着巍恩故作深沉的表情,连若拉也有些紧张起来。

“那当然是……嘿嘿。”

“当然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啊。”若拉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句。

巍恩双肩一耸:“当然的意思是,她应该很漂亮,至少声音不难听。”

“为什么是应该?”卡门不解。

巍恩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没见到她长什么样子,人家用帘子挡得结结实实的,我除了从她的声音感觉她是个老妇人以外,其余的一律不知。”

大家笑了起来,卡门也似乎松了口气。

巍恩道:“好了,好了,你们打听完了?都散了,我要去睡了,大伙儿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就在巍恩离开伯爵庄园后不久,一席对话正在进行中。

“姑妈,你觉得巍恩的琴弹得如何?”

“有新颖之处,声音也称得上动听,箫娜,你觉得呢?”说话的正是刚才与巍恩对话的箫夫人。

“嗯,不过比起那晚,今天他的弹奏减色许多,少了那晚令人心旷神怡的境界。”

“毕竟是个乡下年轻人,没有经过正式的训练,有些起伏也很正常。”

“也许。不过能够自己创造出一种崭新的乐器,我想他肯定拥有过人的天资,而且他的琴曲轻快活波,令人耳目一新,若不是他弹的心不在焉,效果肯定要好上许多。”

“心不在焉?你怎么知道?”

“他今晚的琴声松散,缺少变化,虽然旋律很美,但少了份精神。而且他弹完一曲后,拒绝了您再弹一曲的要求便匆匆告辞,看来心思根本不在弹奏上。”

“你说得也是。按理说,他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那能够结识上层贵族,对于他们这些艺人来说,应该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啊。”

“所以啊,我现在对他倒是有些好奇。”

“至于嘛?箫娜,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个艺人罢了。”

“姑妈,此人长于组织,受过良好的教育,偏又行事低调,似乎无意于富贵。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巍恩,也许身上会有我们箫家感兴趣的故事。”

巍恩和文森特又聊了一会儿,彼此都有了睡意,文森特先躺下了。巍恩洗完脸,吹灭烛火,正要上床,心中忽然一动。

他看了看文森特,轻轻走到开启的窗户前,望见了天边的明月。

院子里静悄悄的,午夜的月光倾泻在屋脊与地上,留下了一片柔和的白色。旁边的房屋内传来不知是谁的呼噜声,伴着房角草根里蟋蟀声,越发显得夏夜是如此的静谧与祥和,一阵清风穿过房边的白桦,“哗哗”的声音如行军的脚步声响个不停。

巍恩走出了房间,向不远出的树林走去。文森特问了一句:“怎么了?”巍恩顺口答道:“没事,我出去解个大手。”。

巍恩站在树林的阴影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个人类安歇的子夜里,倾听着风与月的交响,树与草的吟唱,却令他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尽管,这种喜悦来自于他的未知。

那段让他救活文森特性命的咒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深刻;而他,也把握到了其中的含义,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从远古到今日的生命之路啊!

每一段坎坷,都让往昔的泪水蒸发,

黑色的蔷薇交错在龙与枪的山谷里,

无声地呜咽,愤怒地咆哮。

苏醒!

跟随他的脚步,在天穹中滑翔。

从四季到夜晚的生命之河啊!

每一波浪涛,都在青色的光辉中璀璨,

寂动的长帆依偎在爱琴海的神秘里,

风中如叶,火中如炭。

放歌!

跟随他的足迹,把黎明呼唤!

从孤独到恐惧的生命之渊啊!

每一个峡谷,都在夜火的煎熬中战栗,

粉碎的头颅凝结在长镰的锋芒,

沙漠的古塔,亡灵的渴望。

醒来!

跟随他的身影,洗净满身的罪孽!

从天堂到净土的生命之源啊!

沐浴着神圣之水,驱散所有的忧郁。

远离无知的诱惑,

重回他的怀抱。

复活!

以月的名义!

赐汝魂魄,

恕汝之过!

咒语声如同梦呓,盘旋在树叶与月影之间,音量虽不大,但充满了神秘与和谐的力量。尽管是在午夜时分,这咒语却与自然溶于一体,仿佛是一个苦行的传教士在烛火和神像前颂唱着虔诚的弥撒。

巍恩的声音停了下来,轻风吹拂,他的头发迎风飘舞,表情庄重而严肃,宛如圣坛中等候末日审判与启示的神之祭祀。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月光洒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披上了一件纯白色的长袍,片刻之后,他的胸前亮起了一团光华。

巍恩缓缓张开双臂,指向天空,头颅微微仰起,凝视着半空的蓝月,胸口的光华与月的光芒渐渐相汇,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光圈。

时间慢慢流逝,四周的一切仍旧宁静无波,唯独这团光芒却越来越亮,纯度也越来越高,逐渐覆盖了巍恩的身形。

“与汝定下灵魂的契约,成为彼此轮回的心标。”

“呃”,巍恩双眉一皱,一口鲜血全喷在了光芒之上。

光芒微微一响,喷在上面的鲜血瞬间消散,无影无踪,紧接着,光芒迅速浓缩,聚成了一团银白色的光球,不多时,巍恩忽然发现,光球里面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形。

巍恩睁大着眼睛,看着这奇异的变化。从朗诵咒语开始,他的行为便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除了头脑清醒,尚能思考以外,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这股神秘的力量所引导,而他自己,似乎只是一个不知所云的看客。

光球渐渐变得透明,而人形也逐渐凝结,巍恩慢慢看清,这是一个纤细玲珑的身影。

苍白的脸颊,双目紧闭,两道黛眉轻轻锁着,似乎在思考着往生的困惑,一头长发垂在两肩,雪白的额头美而无瑕,一团细若米粒的光芒在眉心处若隐若现,更衬托着她一尘不染、冰清玉洁。

巍恩凝视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光之女子,仿佛在欣赏着一幅倾城的画卷,虽然女子还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已经能断定她的容貌和风姿足以令这个世界疯狂,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有丝毫兴奋或者恐惧的心情,充斥在他的脑海里的,竟然是平静的期待,还隐隐掺杂着一份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熟悉。

终于,眉心的光华停止了闪动,悄无声息地,时空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她睁开了双眼。

巍恩怔怔地凝视着这双深邃而清澈的眸子,心中的感受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绘,惟有屏住呼吸,祈祷这一刻的惊艳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拥有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的主人也静静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杂质,仿佛千年之前,危崖之上的寒雪,圣洁、冰冷而令人畏惧。

二人对视半晌,彼此之间的空气凝结的若同冰窖,巍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十字架女郎?”

光球中的女子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巍恩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他忽然发现,能够和她静静地对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巍恩。”

巍恩吓了一跳,那女子并没有张口,可是他却听到了她的声音,或者准确的说,他在心里感受到了她信息的传递。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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