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知道青芜的情绪并不稳定,所以顾庭书一直都没有再回军营,营中的事除了交给部下之外,他也请易秋寒多照看。
起初青芜总是吵着不能要这个孩子,顾庭书跟她也几乎日日争执,甚至为了防止青芜做傻事,顾庭书将她手脚都绑了,不许她出门。司斛为此劝过青芜,但青芜总是那样坐着,不发一语,送来的饭菜也不肯吃,气得顾庭书差点跟她动手。

“你最好现在就打死我。”青芜毫不畏惧地盯着顾庭书道。

他一掌抬在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看着青芜已渐消瘦的面容也是心疼。两人的针锋相对在烛火的跳动中渐渐平息,他看见青芜眼底已经溢出的眼泪,倔强而无奈。

顾庭书最终还是将青芜松了绑,又将司斛叫了进来,说是立刻去找大夫以及准备堕胎药。

司斛吃惊地看着一脸颓唐的顾庭书,迟疑着并没有立刻动作,直到听见那人的低吼,她才慌张地跑了出去。

司斛走时匆忙,没来得及关门,冷风吹进屋里让本就仿佛凝固住的空气更添了一层寒意。顾庭书起身去关门,转身时见到青芜欲言的神情,他却漠然地坐去青芜对面,伸手按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道:“以后不许再任性了。”

顾庭书的妥协令青芜无言以对,她反握住他的手,但顾庭书却抽开了,她也就低着头不再说话。

司斛急匆匆地带着大夫回来,却到底不想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想要开口劝说时,却听顾庭书问道药好了没。

后来青芜当着顾庭书的面把那碗堕胎药喝了下去,当时就难受得在顾庭书怀里痛哭,哭着哭着就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顾庭书正守在自己床边。

青芜第一时间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却听顾庭书道:“孩子没打掉。”

她看着顾庭书的眼光极为震惊,也同样见到了顾庭书倦意深沉的眉眼。感受到手背上覆了自己熟悉的暖意之后,她忽然起身抱住顾庭书又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顾庭书抱着青芜柔声安抚道:“这个孩子的生命太顽强,看来是舍不得你这个母亲。”

顾庭书托起青芜因为连日折腾已瘦了许多的腮,目光温柔地道:“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就算不为孩子,就当为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如果真的不喜欢,等孩子出生了,我让人将他送走,不让你看见。”

青芜像是没有听见顾庭书的话,眼泪在他说完这些时候又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顾庭书为她擦去道:“秋寒去了军营一段日子,我得回去看看,让司斛好好照顾你。”

青芜却拉着顾庭书,视线中尽是恳求地说道:“我怕。”

“他只是一个小生命,并代表不了什么。”顾庭书伸手贴在青芜小腹上道,“乖乖等爹回来。”

见顾庭书要走,青芜立刻将他抱住道:“我真的怕。我怕你走了之后,我又疯了,司斛并不能制住我。不然……”

青芜伸出双手到顾庭书面前道:“你再把我绑起来,免得我忽然控制不住地想要让这个孩子消失。你那么喜欢他,想要他来到这个世上,我……”

她的害怕来自于对自身身份的坚持,哪怕理智上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她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身为皇室子女的骄傲,她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到底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来面对他,她爱顾庭书,但也爱着因为顾庭书而死去的亲人。

面对青芜这样的请求,顾庭书虽然觉得为难,却还是决定留下,只让了一每两日往返于顾宅跟军营之间传递消息。

顺章军营的事在易秋寒的协助下一切顺利,只是易君傅从雨崇传回的消息并不乐观。因为他的离开,致使雨崇牵制顾庭玉的力量大大减弱,而顾成风又有心培养顾庭玉,所以下放了部分军权去顾庭玉手中,这便导致顾庭玉越来越不安分了。

顾庭书想过之后才给易君傅写了回信,不想青芜就过来了。他并不想让青芜接触这些东西,所以立刻就让家奴将信件送了出去。

青芜知道顾庭书有意回避,便不问及相关,只道:“秋寒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她做什么?”顾庭书将青芜扶着坐下。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成天留在军营里总是不好。”青芜回道。

“她不留着就该我走了,你可答应?”

青芜低头想了想,摇头道:“不想答应。”

顾庭书很满意这个答案,目光从青芜脸上转去她已渐隆起的小腹上,愁色顿起道:“有件事却不能看你心情了。”

“什么事?”

“雨崇那里出了点状况,我要回去一阵。”

青芜当即敛容,起身走去窗下不再说话。

顾庭书知道她不高兴,但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横亘着这些东西,在不是紧要关头的时候,尚可以忽略不管,但总不能一辈子不闻不问,他也就只好委屈青芜了。

顾庭书走去青芜身后轻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安慰道:“我处理完了就回来,一定不会让你跟孩子等太久。”

青芜看着顾庭书仍似不愿的样子,然而终究只能无奈点头。

“这样吧,你既然想见秋寒,我走之前就先让她回来,有她陪着你,我也放心一些。”顾庭书道。

“我是该叫她顾夫人,还是秋寒?”

青芜的情绪总是转变得很快,就连神情也随之改变,方才还因为顾庭书的离去而依依不舍,这会儿却已经面露狡黠,带着轻微的笑意看着顾庭书。

她的这个问题实在刁钻,顾庭书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回答,毕竟他们的身份总是尴尬,但又没人将这件事提出来,他们也就因此得过且过。

顾庭书朝青芜摇头,意在说她没事找事,道:“你问秋寒不更好?”

青芜将顾庭书轻轻推开,笑着从他身边走开道:“信不信我跟秋寒一起打你?”

“秋寒不会这样做。”

顾庭书无意的一句话却让青芜停下了脚步,她忽然意识到顾庭书对易秋寒的认知居然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对易秋寒已经产生了某种信任,也无怪乎他会将顺章军营的事交给易秋寒。

见青芜顿住身形,顾庭书以为是她因为吃醋不开心了,这就从书架最顶层取了样东西下来,交到青芜面前道:“打开看看。”

青芜狐疑地看了看顾庭书,小心地将盒子打开,方知就是当时她生辰,泽楷和顾庭书一起送她的那架琴。

琴上刻花依旧,一切崭新如初,想来是顾庭书一直细心照料,却一直没有交给她。

顾庭书就站在青芜身旁,拉起她的手,慢慢说着:“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雨崇,所以流觞灯也是等来了顺章才挂上的,至于这架琴,也是想在最合适的时候再给你。”

青芜一手抚上琴弦,想起当日,泽楷还在身边,而她与顾庭书也不曾是这样的境况,心中又是一阵感叹,道:“为什么现在是最合适的时候?”

顾庭书覆住她按着琴弦的手道:“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也有身孕,不能跟我长途跋涉,所以将这琴给你,权当作之后一段时日的陪伴了。”

青芜挑眉,转头看着顾庭书的眉眼里略带挑衅道:“说好的不让我离开你半刻呢?”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雨崇?”

青芜眼光暗淡,将手从顾庭书手中抽了出来。

“琴有琴名,我想你从今以后都带着它,不如就叫‘青携’吧。”顾庭书柔声询问。

司斛进来换茬,听见“青携”二字不由手下不稳,不慎弄翻了案中茶杯,洒了茶水。

“怎么了?”顾庭书问道。

司斛立刻请罪。

“谁没个不小心呢。”青芜将司斛打发了,对顾庭书道,“就叫‘青携’吧,我的青,我喜欢这个名字。”

顾庭书当下宽慰,凝睇着青芜时,又见她发间那支数年未变的桃木钗,太旧了。

他伸手要去取下来,青芜却即刻避开,微带恳求地道:“这支钗于我意义重大,你若说要换了丢了,还是别开口的好。”

顾庭书上前,这一回换他劝说,道:“知道你最喜欢这钗,我也没要你丢了,只觉得这钗歪了,我帮你拨正。”

他伸出手,轻轻拨转了那支钗,又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一番,心头又生关怜,不由将青芜抱住,却也不敢用力,松松环住,道:“不想忘就记着,不然哪天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青芜何尝不知顾庭书的退让,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才让她心底平添了许多歉意,就连跟易秋寒见面时,想起已经回雨崇的顾庭书,她都难免唉声叹气。

“虽然没能阻止他回雨崇,不过好在你之前将他拖住了,我才有机会和时间把顺章军营的情况都探查清楚。这里跟雨崇距离并不远,顾成风派庭书来这里显然是想作后备。”易秋寒道。

“我闹了这么多天自己都觉得累了,还是没能将他困下,雨崇那里,姐姐跟姐夫都安排好了吗?”青芜问道。

易秋寒愁眉深锁地道:“大哥给我的书信里只说已经几乎掌握了顾成风所有的军粮运送路线,不过因为始终探听不到全部的布军情况,加上顾成风忽然要启动顺章的军力,所以大哥以为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但好在顾庭玉没那么聪明,大哥派在他身边的人天天在他跟前煽风点火,把他的气焰煽得八丈高,也方便我们之后继续计划。”

“我听你的意思,顾庭玉是在你们的诱导下才这样的,而姐夫又告知了庭书雨崇的状况,分明就是要他回去借此激化他们兄弟的矛盾,又为什么要我阻止他?”

“你不拦着他,他怎么会更想回去呢?”易秋寒看着青芜,神情难辨,幽然叹息之后,她问道,“姐姐,你相信庭书会要你孩子的命吗?”

“什么意思?”

“我如果说那碗堕胎药早就被司斛换了,你信吗?”易秋寒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盯着青芜时也隐约带着嫉恨,道:“他早就跟司斛串通好了要演这出戏,他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孩子,什么找大夫,什么堕胎药,都是假的,他不过是想你放弃最后的挣扎,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青芜虽然觉得意外,但想起在成台三年的经历,也确实觉得顾庭书会这样做。

他比她更善于伪装,也同样洞悉她的心思,所以他一直都是成功的。

“我有时候也在想,他到底有没有看穿我们的计划。如果看穿了,他还愿意为了你离开雨崇,那么在他的心里,就当真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但如果他没有看穿,那么姐姐,你在骗他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易秋寒的眸光里有着难以掩藏的悲伤,这让青芜在同情时也深觉自己的可悲。

这些日子来自己内心的纠结也没人可以倾诉,所以哪怕在感情上,她跟易秋寒处在对立的位置,有些话她也不打算隐藏。

“会难过又怎样?不难过又怎样?除非是我死了,否则这样的折磨不会停止。我忘不掉哥哥的死,也忘不掉姐姐曾经为了大珲而放弃自己的幸福,所有的人都在为之付出,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更何况,楷儿在姐姐手里。”青芜在暗恨青蘼将泽楷作为筹码的同时也感叹那个孩子的可怜,过去是顾庭书,现在是青蘼,他永远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只因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他,想来也是她有负承渊所托,“我跟庭书来顺章之前,是姐姐让你带楷儿去渡口的吧。”

易秋寒没料到青芜会说这些,一直以来,她不过是跟着易君傅的意思做事,除了要嫁给顾庭书这个决定。

“你瞒着他的时候,你难过吗?”青芜转头看着青携,仿佛看见过去那个穿着灰色僧衣的男子正在专心刻着琴身上那株兰花的样子。

“我想要告诉他真相的,但我不能背叛大哥。”易秋寒站起身,郑重道,“我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为他付出我的生命,可我不能为了他放弃我这一身血骨亲情。姐姐,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一定比你更在意他。”

“为什么?”

如同向青芜宣战的神情在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之后转为深沉的无奈,易秋寒苦笑着重新坐在青芜面前,迎着青芜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她回答道:“大约是他在看你的时候,眼里再也装不下别人的缘故。”

成台流觞节上,她在暗处观察着顾庭书的一举一动,他本就俊朗的外表让阅人无数的易秋寒为之眼前一亮,但最打动她的,却是他看青芜时的目光,那样专注深情,旁若无人。因为那目光太美好,所以让她萌生了据为己有的想法,只是她忘记了那人的眼里早都容不下别人了,她却还飞蛾扑火地闯了进来。

青芜走到那架琴边,轻轻拨动了琴弦,琴音袅袅,瞬间便散,一如她跟易秋寒在这番交谈后的愁绪一样,都将埋没在不得不继续前进的现实里。

“你呢,不准备回去跟姐夫把这里的事都交代了?”青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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