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来报,印扬军队忽然进攻随州以及周边六城,寒翊守城,承捷率军追击,却不想印扬军队后方有伏,承捷被围,然而寒翊并未派兵营救。
寒翊让人送回的奏报中表示他已经派人前往救援,然而印扬军队有意擒拿承捷,他无从攻入;以及寒军如果发兵太多会导致随州军力不足,若被有心人得知,便可能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承渊心知寒翊是刻意拥兵不发,然而军权旁落的他也对此无可奈何,除了恳请寒翊尽力营救承捷但务必守住随州之外也别无他法,然而这样一来,其实等同于顾城弃人,是他承渊亲手弑兄。

几日之后就传来承捷突围时失足坠崖的消息,本就在病中的今上如被重击,当场倒下,一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庄妃插手最多,青芜被逼得只能看着——纵她深受今上宠爱,时局如此,要仰仗庄妃的地方甚多,只好退让。

因为被承捷坠崖的消息震惊又担心今上病情,青芜情绪过激也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身边只有司斛一人,她却立刻问道:“父皇那里怎么样了?”

“陛下的情况和公主差不多,都是被……”欲言又止,司斛看着渐渐明白过来的青芜,坐到她身边,将神伤中的少女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二殿下坠崖,但那山崖听说并不高,下面又是密林,说不定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就此逃过一劫也未可知。”

“哥哥呢?”青芜安安静静地靠在司斛身边,抱着日夜陪伴自己的侍女,内心早已生出依恋,不同于对承渊的感觉,只是不想缺少。

“当时看见公主晕倒,五殿下比谁都着急,听了太医的话他才放心。这会儿也许又有政事要忙。”司斛道。

“帮我拿衣服来。”青芜坐起身,“还有我的琴,我要去一个地方。”

司斛诧异,但看着青芜哀伤却依旧坚定的目光,也只好从命。灯影里少女挺直的脊背自有她的坚强,也许在不知不觉里,青芜已经不需要如过去那样被百般呵护,有些事,有些情绪,她已经可以自己处理了。

司斛多取了件斗篷给青芜披上。原本她要抱琴,但青芜坚持自己来。她只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女抱着那架多时未弹过的七弦琴,慢慢地走出寝宫,走入夜色里。周围月光淡薄,笼在青芜瘦弱的身上,更显出她的憔悴。

一路跟着沉默的少女走在宫道上,最后,司斛才知道青芜是要去那座白玉台,而她们到时,已然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花树下,如同早先约定好的一样。

“哥哥?”青芜轻声诧异道,看着少年负手凄然的背影,清辉惨淡,这一声低唤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承渊闻声回头,见树影下站着的少女清影,她怀抱古琴却仿佛那么吃力。阴影遮蔽,教他看不清此时青芜的目光,她裙角在晚风中微微扬起,她的青丝亦稍有纠缠。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承渊走向青芜,视线里逐渐清晰的少女脸庞,还有些许苍白,他就停在该停的地方,隔着适当的距离,静默端详在青芜身上发生的变化。

“还太早,睡不着。”青芜抱琴转身踏上白玉阶,一步一步,看着台中的长案,那上面躺着剑———是承渊的,那把从小就跟着少年的长剑。

站在案边的少女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饮了月光的剑上。剑鞘崭新,丝毫不像已经使用多年的物件,比起自己怀里这张琴,当真留下了极少时间流逝的痕迹。

正出神,青芜不觉承渊已走到身边,待回神,她只见少年俯身拿起长剑,眉心凄恻,望剑不语。

她抬头看着少年侧脸,承渊的脸部棱角与他素来的脾气一样温和儒雅,此时被月光照着,虽然彼此靠近,却仿佛更加模糊。已经长开的脸,和记忆中的样子已然无法重叠,青芜暗自叹息,将琴置在案上,落座。

幼时她还未大学音律,只在今上身边看白玉台上青蘼拨弦抚琴。彼时青蘼紫衣长裙,面容沉静,而执剑起舞的少年依旧是这样的白衣,身形稚嫩,剑花绚丽,挑着风中落花,横在她身前。

那年时光静好,稚子嬉笑,无忧无虑。飞花流年里,只余下笑脸泛黄,记忆斑驳。

听见长剑出鞘,青芜纤指挑弦。时间如同错位,她代替了青蘼,续下这一曲绕梁音。琴音潺潺,却不似当年轻巧灵动,而被时光浸透了哀伤,婉约凄凉。

月下少年挥剑,和着琴声起伏,剑势连绵。长剑饮光,他横剑身前,剑身锃亮,映射出这一刻眼中悲愤,自责深深。

转身间,他看青芜垂首,瞬间目光划过,却清楚望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眼中落下,溅落琴弦,顿时乱了曲音。

承渊想唤她,但琴声不止,他便舞剑不停。少时用以排遣时间的事,已因从政而弃置多时,今夜愤懑至极,他遂带剑来这白玉台,却不想青芜也抱琴而来。

琴音愈渐混乱,夹杂着青芜呜咽的哭声,教转起在空中的剑花越发迅速迷离。

待最后琴声收尾,承渊手中长剑亦忽地离手,铮然刺入那花树树干。

青芜眼角泪痕未干,抬首,却见承渊跪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容。

“哥哥?”青芜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承渊身边。

走近了,她方才发现承渊竟浑身发抖,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哥哥……”青芜又叫他,一手扶上承渊的背,极是担心。

“是我害死了二哥……是我……”承渊依旧跪着,恸哭道。

从来镇定温雅的少年此时情绪激动,青芜如今才发现,他的手上竟然被剑锋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正在渗血。

“传太医!”青芜回头急道。

“皮外伤,算不了什么。”承渊阻止道。

“别多想了,哥哥。”青芜拉住承渊受伤的手,指尖触碰到血的温度,刹那间又激起了她眼底的泪花。

“是我下令守城,如果当时我要求派兵救援……就不会这样……”承渊声音颤抖。

“我只知道时局艰难,谁都不易。如今二哥已经……萧简和郭培枫在外,父皇龙体抱恙,我们还能仰仗的就有你了,哥哥。”青芜目光切切,近在咫尺的少年此时将临崩溃,他的脆弱第一次这样完全地表现在她面前。

“青芜,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还会认我这个哥哥吗?”问题来得突然又没有逻辑,承渊只一心一意地盯着怔忡的少女,期待着答案。

青芜站起身,低头看着承渊,高低落差的视线里,她只痛恨时间这样残忍,生离死别被刻画得这样清晰,条条分明,不容忽视。

“血骨相连。”青芜缓慢而肯定地说着这样四个字,看着承渊站起身,站在自己面前。

她从来都是仰望这个始终关爱照顾自己的少年,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执着,有同样的珍惜,是不会被时间捣碎的。

“你已经不需要再依靠别人了,青芜。”承渊道。

青芜垂眼,目光落定处是斜织而下的月光,穿插在花树生长出的枝叶里,影影绰绰。

“如果这就是长大的代价,我宁愿一切停留在当初母妃还在的时候。”她转身,抱起案上的琴,最后再看了看月光下的白衣少年,只有这样,那些臆想才被划分在现实之外,他们两人非常清楚。两人互道:“早些休息。”

走下白玉阶,她不曾回头看一眼。视线中宫道绵延仿佛没有尽头,青芜一步步地走着,走入灯影幢幢之中,走出身后承渊默默凝睇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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