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有侍者前来,说承渊召见。两人遂即刻回了宫中。
宫道依旧,走过的人却不似当时。

萧简不曾料想会遇上青蘼。

故人再见,尽管依旧身着紫衣罗裙,她却已不是过去眉目收敛却眼底宁和的少女,会在看他的时候眉梢也带着欣喜。

“三公主,三驸马。”萧简拱手行礼,眉目肃正,落下的视线里只有青蘼裙角,不曾看见女子真容。

“萧将军免礼。”易君傅谦逊浅笑。

“三姑姑,三姑丈。”泽楷垂首道。

她看他始终不曾抬过双眼,眉目疏淡,纵然岁月如梭,又拉长了彼此的距离,却当真不再有过去只藏留在眼角的那一点柔和,终是落得无情。

“五殿下将我们找来说有要事相商,萧将军和楷儿想必也是吧。”易君傅道。

“正是。”泽楷答道。

“请。”萧简就此错开身,让青蘼与易君傅先行。

“公主请。”易君傅谦谦有礼。

青蘼却不相让,就此提步离去,易君傅随后而走。

她却不知在她走后,他方才抬起头,看着她走在易君傅身边的背影。他们分别的时间长过承渊和青芜,然而每每见面,不论过去如今,都短得如同弹指,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

却是那一年时光飞扬,她无意的一道目光里,种下了彼此一生的记挂,然而,总也造化弄人。

承渊意欲从吉首出兵,直接北上袭击寒军,力求速战速决,将渭泰道与明寞河以南收复。

“新收编的队伍还没操练完全,这样急于攻城,我怕事倍功半。”萧简看着地图,沉思深深。

“新粮的运送也怕不能最快供应,五殿下三思。”易君傅道。

承渊却对易君傅仍有芥蒂,故未曾回应,继续对萧简道:“如今正是士气大振之事,不趁势进攻,等寒军防备更深,更难得手。”

“一旦夺回宛那城,整个渭泰道就尽在掌握之中,但如此一来阵线又被拉长,需要后备军粮物资及时配合,如果急于求成,即使夺回失地,也不好治理。”萧简劝谏。

“萧简。”面对萧简对自己的再三反驳违抗,承渊已然愠怒,却终究不曾爆发。

“从去年起,我们和寒翊之间就没有停止过争斗,将士一定身心俱疲,如今我们只需将渭泰道先夺回,然后迅速将军队整编完成,也给将士们一个暂时休息的时间,就即刻了结明寞河的事。”青蘼劝道。

“父殿,不若就按三姑姑的意思办,同时我愿前往东线视察调整,等西线安排妥当,就两方同时夹击寒军,事半功倍。”泽楷道。

“如此一来,在下也有时间准备更多物资用以军中调动。”易君傅附议。

见大势如此,承渊也不好一意孤行,遂就此同意。

免除一场争执,青蘼心下安定,转身时,正对上萧简无意投来的目光。她已来不及闪避,只含笑点头,随后与易君傅一同离开。

泽楷第二日就要出发前往虔治,是以夜间青芜为少年设宴送别。

小宴简单,席上也只有青芜、泽楷与丛葭三人。

“楷哥哥。”丛葭双手拿起茶杯,敬泽楷道,“丛葭祝楷哥哥凯旋。”

泽楷莞尔,拿起酒杯回道:“丛葭有心。”

青芜看丛葭饮茶如饮酒,昂首就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看来豪情却是稚气青涩,不由地发笑。

“楷哥哥明天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送你一样东西吧。”丛葭道。

“拿来。”泽楷笑意淡淡,却看来欣喜。

“这东西可拿不走,你得一直记着。”丛葭跳下座椅,到青芜身边,央求道,“娘,借你的‘青携’一用。”

青芜点头,命司斛将琴取来。

“去院子里。”丛葭错过青芜身,朝司斛喊道,并拉着青芜与泽楷先出了门去。

待司斛安置好,丛葭就此坐到长琴之后,抬首拨弦。

曲子是新学的,是以丛葭指法还有些生涩,尽管不够娴熟,但琴音还算流畅,抑扬顿挫,和着清朗夜色、纤薄月光,平静里自有高低错落、波折起伏。

丛葭专心地看着琴弦,生怕弹错一音,却不想眼前即刻就有白影拂袖,身姿矫健,尽管手中是折下的一节细枝,却因那灵动身影,看来飞扬意气,在琴声流转间翻飞恣意。

昔有白玉台,故人座上拨弦,再有长剑挥舞,舞碎了飞花漫天,飘洒自如。那时少年剑上宛如生花,绚丽夺目,眉眼温和却也意气风发,正是恰好光景。

青芜在一旁静默相看,却听见身边司斛道:“真好。”

她回头看着同样笑着的侍女,低声道:“是啊,真好。”

这一声感叹里殆尽酸楚,司斛低头却见青芜仍在微笑,暮色里却有些朦胧不清。

待她回头,却见承渊就在身后,一样看着庭院中的一对孩子,目光相似。

丛葭本也被泽楷舞动的身影吸引,忘了再看琴弦,却能自如弹奏,然而视线转换,当看见就站在青芜身后的承渊时,她一时失措,拨错了弦,戛然止住了流水琴音。

但见承渊到来,泽楷也由此收手。

青芜不似两个孩子惊慌,镇定地站起身,对承渊道:“想你军务繁忙就没去打扰,

既然来了,也就不用去请了。”

承渊却走到那架琴边,看着已被时光洗旧了的琴身,莫名地出神,稍后才问道:“这琴跟了你多久了?”

“当年在成台的时候,楷儿送的,算来也有十年了。”青芜命司斛将泽楷和丛葭先带进屋去。

“楷儿一个人做的?”承渊问。

“还有庭书。”青芜抚上琴弦,任凭她如何爱惜这架琴,却总也留不住当初的样子——时间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地残忍。

“你瞒了我多少事?”他忽然义正辞严地问她。

“他都不在了,我不想再说这些事。”青芜回避,转过视线,看着宫墙上即将没去的夕阳。

“你跟我来。”承渊再看一眼青芜,提步走开。

青芜跟着承渊到了书房,见承渊拨转案头香炉,如今方才知道这房内竟然藏有一间密室。

承渊站在密室入口处,目色冷淡,道:“里头有个人,你或许会想见见。”

袖中十指顿时收紧,女子眉间除却疑惑更有震惊,那甬道幽深暗淡,如今书房中的烛光照不进去,仿佛看不到尽头。

承渊却先行走入,青芜当即跟去。然而才踏入,身后石门就霍然关阖,青芜未及防,不由低低惊道,悬在幽暗中的手忽然被握住。

“当心。”承渊关切如旧,一面说着,已经一面慢慢领着青芜朝深处走去。

甬道狭窄,再往里走一些才能看见点在两壁的灯火,却依旧光线昏暗,视线朦胧。

青芜却是听见仿佛凝固的空气里传来极其吃力的喘息声,沉重得如同濒临生命边缘,随时可能被扼断。

手背上还有承渊掌心的温度,但不知为何再也不能带起像过去那样给予她的勇气,此时她站在原处,艰难得几乎移不开一步。

“人就在里面。”承渊如在提醒,却仍旧暗暗用力拉着青芜向前。

一分分靠近,青芜借着逐渐明晰的灯光终于看见连接在甬道尽处的石室内伏着一道人影,满身血污,衣衫褴褛,仿佛死了一样趴在墙下。

听见脚步声,那人动了动,本就不大的空间里顿时回响起一阵铁链摩擦的金属声,当啷铮然。

“你一定认得他。”烛光中承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森然冷厉,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囚犯。

青芜从承渊掌中将手抽回,在那人一点点试图坐起的过程里稍稍靠近。沉重的铁锁声没有停止,却断断续续,她看着衣不蔽体的男子,身上被鞭子抽过或者被烙铁烫得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血液凝固在伤口,有些已经发暗。

那人的沉吟声虚弱却毫不屈服,即使再艰难也最终靠墙坐了起来,脊梁已经挺不直,但他还能抬头,在幽光中看见站在身前惊愕的女子。

“顾庭玉!”青芜看着发如蓬草遮盖着面容的男子,却依旧很快就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一瞬间除了错愕和震惊,思绪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承渊到青芜身边,依旧凛然,即使青芜回头怒目相对,他也未曾动色分毫,眼底却渗出丝丝笑意,邪异冷酷。

“所有人都找不到顾庭玉的尸体,是因为他还活着。”承渊走到一边,将挂着的皮鞭取下,交到青芜面前。

她看着地上过去总也高人三分的顾庭玉落魄如此,乱发下的那双眼里满是愤恨,翕合着双唇,却只是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

她猛然回头看向承渊,质问道:“你……”

“听不惯他像是疯狗一样乱吠,所以割了他的舌头。”承渊见青芜不动,遂亲自将皮鞭递到女子手中,要她握紧,“我知道你过去没少受他的苦,所以今日我带你过来报仇。”

青芜眼见承渊走近顾庭玉,霍然出脚将本就虚弱的男子踢倒在地,回头时,眼角目光阴恻,全然换了一个人。

“当时我在雨崇城楼将顾成风挫骨扬灰,他听见之后恨不得立刻将我千刀万剐。但这么长时间被幽禁在这里,受尽辛苦,甚至手脚筋都被挑断,他也只能用现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承渊顺手拿起一边的木棍朝顾庭玉身上狠狠挥去。

青芜只听顾庭玉一声闷哼,硬将这一击忍了下来,目色凄厉,当真犹如厉鬼凶恶。

“只可惜顾庭书葬身火海,否则我会教他同样不得善终。”承渊又是一棍即将挥下,却听见青芜大叫“住手”。

“够了。”青芜松手,皮鞭落在脚旁。

她看着正在狞笑的承渊,再难将如今眼前神情狰狞的男子同记忆中温柔宽和的兄长联系起来。

“当我想起你被迫留在顾庭书身边,楷儿说起你的情况时无奈的表情,还有那日你被绑在城头。青芜,你不想把这些年的怨和恨都讨回来吗?”他忽然又是一道重击,在青芜猝不及防之下落在顾庭玉身上。

青芜只见本就气息微弱的男子顿时被打得口吐鲜血,血迹差一点就溅到她的足尖,惊得她立刻向后退去。

承渊将皮鞭拾起,再一次递到青芜面前。

她看着已经无力再坐起的顾庭玉,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即使被掩藏在乱发之后也这样清晰,试图刺穿她的身体,将她和承渊对待顾成风一样,挫骨扬灰,教她灰飞烟灭。

素衣女子接过皮鞭,慢慢走到顾庭玉面前,想了过往这个纨绔子弟对自己的轻侮怠慢,然而当初顾庭书的一席话又忽然深刻地浮现在记忆中。他顾及手足之情,只是不像承渊对她的骄纵和宠溺,顾庭玉再不济,也是他的胞弟。

她扬起手,颤着挥下第一鞭,却快速用力,教顾庭玉不由为之全身抽搐。接着第二鞭,第三鞭,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顾庭玉如何也不肯有丝毫妥协,她只抽得更加疯狂。

她想起那一夜,自己对顾庭书说——我也是有姊妹兄弟的人。那时他们两相依偎,心中各有牵挂。谁是无情?只怪天意如此。

她忽然弃鞭,抱起方才承渊丢在一旁的木棍,狠狠看着重新被鲜血浸红的顾庭玉,当即挥下。

却是承渊突然拦下她这一击。眼前已经红了眼的女子这样愤怒,身体剧烈的起伏里充满了对顾庭玉的恨,更有这些年一并所受的委屈。

“我要他看到最后是谁赢。”承渊眼中寒意森森。

“我等不到那一天。既然是你带我来的,你要我一清欠债,我就要全部讨回来。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地轻薄我、羞辱我,就算他是顾庭书的弟弟,也不可以!”青芜愤然道,“哥哥,让我亲手了结他。当初父皇给我机会,我没能亲自送庄妃上路,现在你让我来。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忘记当初他对我的羞辱。我是大珲公主,没有人可以这样践踏扶苏家的尊严!”

她的态度坚决,也是他第一次看见青芜用这样强烈的感情去对待一个人,胜过当初与庄妃敌对的样子。是以他松开手,退到一边。

青芜重新到顾庭玉身前。烛光里她的影子遮住了顾庭玉大半蜷伏的身体。仍在咿咿呜呜试图发声的男子却始终逃不开她带来的阴影,就好似过去他对她颐指气使,而她无从闪躲。

灯影中的女子举起木棍,不再规避顾庭玉愤然到极点的目光,霍然朝男子头部挥去。

他最终也只是沉吟一身,然后整个身体贴着地面,一动未动。

青芜丢下木棍,俯下身,却发现顾庭玉仍有气息。她又瞬间拿起凶器,再一次劈下,看见他眼里最后迸发出的怨毒,那一声毫无防备的惨叫在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时戛然而止。

青芜恍惚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踉跄间却被承渊扶住。她转过视线看着兄长关心怜惜的神色,不由地笑了,虚弱着声音,道:“谢谢你,哥哥……”

他看着怀中女子骤然昏迷,从她手中掉落的木棍发出的声响顿时惊醒了神智一般,也敲碎了记忆里那神情纯然、笑靥天真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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