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渊对萧简几度违抗军令大为恼火,此番将帅归来,他势必兴师问罪,再不会像上次一般姑息。
书房外走入的几道身影,正是萧简和其副将,以及泽楷。

“楷儿?你来做什么?”承渊淡淡问道。

泽楷递上一份文书,是这次东征的军备粮草用度记录名目以及期间的军情记录。

承渊看过,不明其意。

“其实这次东征之所以如此顺利,全赖萧将军运筹帷幄,知道东线屯军日久,兵力充足,只要后备提供及时,配合得宜,此战必胜。反观西线,常年与寒军交锋,虽然也一路常胜,但将士疲惫,需要休养生息。所以这一次,萧将军主谋西线稳固,而让东线长驱直入,大下寒军,顺利收复苏湘和东隅两道。”泽楷恳切道。

“所以上次一番话,你们就是用来合伙欺骗我的?”承渊沉声,森然地看着房内众人,“行军隐瞒,违抗军令。萧简,任你再有理由,也难逃罪责!”

书房内只听承渊豁然拍案,直至沉默的西线归将,目光厉然。

萧简垂首跪下,道:“末将甘愿陵罚。”

“五殿下开恩。”副将旋即一同跪下,“萧将军违抗军令实属无奈,还请殿下明察。”

“末将隐瞒军情,未从军令,是末将罪过。”萧简扬声。

承渊居高临下睨着已经跪地的两人,又看一眼泽楷,慢慢走到少年跟前,冷冷问道:“你也知道缘由?”

泽楷跪下道:“西线将士疲乏,不宜久战。萧将军如此,是为日后打算。父殿开恩。”

承渊负手,视线中都在静默的三人教此间一切寂然,却暗有波折。

“王副将,什么隐情?”承渊问道。

副将迟疑,看了看眉目坚毅的萧简,道:“如世子所言,萧将军不是有意违抗军令的。”

又是一片无声,只有室内焚香淡淡萦绕。

“下去吧。”承渊挥手,面无表情。

三人暗自相觑,就此退下。

承渊转身看着案头那份方才泽楷递来的文书,冷然一笑。

不多时,有脚步传来,承渊转身,正见小砚走入,手中挽着件玄色大氅。

“外头下雪了?”承渊看着还沾在小砚发间未化开的雪珠问道。

“恩。”小砚一面说,一面替承渊将大氅穿上,“才下了没多久,这会儿地上都积了薄雪,比我们进雨崇那时候还大呢。”

小砚说得无心,也不去看承渊因此被触动的眉目,依旧小心仔细地进行着手中的动作。待要帮承渊结扣时,她却听见男子说:“帮我把吴有言叫来。”

女子不由得吃惊,好端端的,承渊为何就要召见禁军统领?

承渊自己动手将绳扣系上,道:“怎么了?”

小砚摇头,道:“那你还是先把大氅脱了吧,吴大人过来都要一些时候的。”

“不用。”承渊竖了竖了立领,朝门外走去,“我走着过去,让他再赶上就是。”

小砚点头,先行离开。

十二月才迎来今年雨崇的第一场雪,已经晚了,但这雪比起往年,仿佛倾覆了天际一般,细雪飞扬,陡然而至。

承渊走在宫道上,低头看着铺在脚下的雪,不过没多久的功夫,就已经可以踩出脚印了,虽然浅,但总证明他曾走过这里。

来来回回的这条路上,踏过那么多人的脚步,但一场雨,一阵风,一层雪,就可以湮灭掉所有,甚至是曾经以为的至亲至信。

若有所思间,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是小砚,还带着吴有言。

宫中禁军统领受命匆匆而来,见过承渊之后就随主听候差遣。

小砚自觉,只留在不远处等着,见吴有言离开了,才上前,跟着承渊继续朝前走。

她知道这宫道的尽头就是青芜的寝宫。承渊如今日日都来,同青芜或者倾谈,或者相对无言,有时她进入替人传话,就看见承渊伏在青芜膝上睡着,但素衣女子却若有所思。

前行的脚步忽然停住,小砚看着站在大雪中的背影静默无声。

石阶下,承渊抬头望着。飞雪将视线隔阻,却冻结不住记忆。他记得当年青芜出天花,他就是在这里看着,寸步难近,无法第一时间去到最珍视的那个人身边,听不见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依旧喊着他的名字。

小砚推了推正在出神的承渊:“走吧。”

承渊提步。

待入得殿内,小砚替承渊解下大氅,却见承渊抬首,在她额发处轻轻掸了掸。然后她看见承渊指尖化开了雪珠的湿润。

再有侍女过来抱起大氅,承渊问道:“七公主呢?”

“七公主还没醒。”侍女回完话就此退下。

承渊蹙眉,隐忧又起,稍作停顿之后遂入得内殿。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被她听见。

软榻上,青芜微微支起身子,见承渊挑帘进来,男子眉间还沾染着外头的寒气,一入暖阁里就化开了,湿了眉发。

“吵醒你了。”承渊坐到床边。

“本来就已经醒了,只是身子懒着不想起。”青芜靠着细软,语调都因为病痛显得软绵绵的。

承渊也知当初青芜因为丛葭的出生落下病根,虽不严重,但每到冬季病情就会加重,上一回两个人那样激烈的争执,真正教青芜险些受不住。

“怎么了?”青芜见承渊似有心事,遂开口问道。

承渊摇头。

“我听楷儿说,今天萧简回来。你们该是见过了吧?”青芜又问。

“楷儿倒是跟你亲近,什么都和你说。”承渊低声一笑,略略无奈,看着眉目未舒还显得恹恹的女子,不再说话。

“楷儿重情,总还记得过去的情分。时隔多年,我却也没再多帮过他什么。”青芜微顿,“听说东线大胜,楷儿功不可没,除了军中犒赏,你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其他奖励吗?”

承渊却一声冷哼,道:“合伙瞒着实情来互相开脱,我不惩处已经算手下留情。”

“嗯?”青芜疑惑。

“易君傅几次三番推搪运送军备之事,萧简帮着开脱说情我却还能以为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楷儿居然也掺和进去。粮备不齐,三军难发,我不治易君傅一个贻误军机之罪,业已给足了姐姐的面子。”承渊心中不免郁结。

“这么多年下来,各人辛苦你总该比我看得多,也看得清楚。没有姐夫在前,当初也不会走得那么顺利。你们在外头往里打,他和姐姐可是在里头向外接应的。”青芜宽慰道。

“怕就怕他故技重施。”承渊双眸顿时冷了下来。

“好处呢?姐夫是商人,毕竟重利。当初姐姐好不容易说服了他,多年布置才有今日,再忍耐些时候就大功得成了。”青芜欠了欠身子。

“姐姐来过了吧。”承渊突然转开话题。

“小半个时辰前才走的。”青芜如实答道。

“上次她帮你将丛葭带出宫帮了你,所以这回换你帮她做说客,替易君傅求情?”

承渊审视着青芜神情间寸许的变化,已经了然。他不怒,因为已在意料之中,是以仍旧淡淡道:“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青芜坐起身,却又被承渊按下。她躺着,看承渊重新坐在身边。

承渊拉起她的手,手掌向合,贴着她的肌肤,道:“我已经让吴有言去拿人,这次不管是谁,都救不了易君傅。”

“那姐姐呢?”青芜另一只手抓着被角。

承渊对此却只朗然一笑,注视着青芜的眼光变得柔和,道:“总有人会愿意照顾她的。而且用易君傅现在的全副身家作为给大军的一次补给,比等着他一次次推搪坏事要好上许多。”

他迫切地希望将多年的等待变成现实,尤其在身边人都变得不像过去那样足以信任,哪怕是青芜,都会用这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来看他,他就更加需要用成功去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并且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其实有一件事,我很高兴。”承渊蜷起十指,将青芜的手包裹住,欣慰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外面的流言,但只要这样,就很好。”

“情、理、法,我无一越矩,何必在意?”她在焚香中微微苦笑,阖眼阻隔开面前陈设旧影,仿佛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眼角不由湿润。

易君傅被禁军捉拿的消息还是日落时,小砚亲自过来相告的。说是承渊亲自带人去易府拿人,和青蘼两人交涉许久依旧将易君傅带走,并命人将整个易府围住,不容人出入。

“他都已经处理好了,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青芜站在窗口,打开窗扇,始终未停的寒风顷刻间灌入房内,扑在女子脸上。

小砚立即上前将窗户关上,道:“承渊还下令,禁止三公主入宫,谁都不得提及此事为三驸马求情,否则一律按同谋论处。”

“什么?”青芜如此方才又见紧张,看着身前也眉宇含忧的侍女,转身就要出去。

“承渊的第三道命令是,不让你踏出皇宫一步。”小砚看着已经到珠帘下的女子。

她的脚步由此停住。

小砚上前将青芜拉回塌上,道:“现在萧将军入了宫,正在书房和承渊说话……”

“他何必……”青芜纵然心中有愤,但终究做不得其他。

“怎么了?”小砚问道。

“没事。”青芜摇头。

“我知道你留下就一定有原因,不管目的是什么,保护好自己最重要。”神情落寞,小砚也不由自主一阵苦笑,继续道,“当我在为承渊开脱吧,他不想伤害任何人的,只是控制不住,两个字,天性。”

“我不信。”她看侍女的眼光满是否定,态度却并不那么坚定。

“有些东西是需要被外物刺激才能显出原始本性的。我听承渊说起过七公主以前的脾气,但和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局势可能驱动人改变习惯,但如果不是当真有那份毅力,我想七公主现在也不会这样站在我面前听我说这番话。”小砚语调平平,洞穿一切一般安然淡薄,“现在在承渊的意识里只有四个字,只许成功,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一定会去做,但其实,他也不想的。”

猛然想起那时离渊岛一事,就是承渊先开口要她出面,以情说事,打动皇帝同意割岛。她竟然不知从那个时候起,一向温良的兄长就已经如此。

大抵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学会“说情”与“用情”,凭借“情”之一字,慢慢将顾庭书置于死地,而如今她依旧沿用。

“也许是因为除了承渊,我不用再在意其他人,所以看得就比七公主清楚一些,也更寡淡一些。公主知道承渊吃软不吃硬,一直也都做得很好。”小砚的笑意里带着赞许,然而眼角却显出淡淡的无奈。

又有侍女入内回报说,萧简求见。

“看来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小砚就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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