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带着魏黠重新到了祭天的天坛,禀退了所有人。
魏黠安静地站在台阶下,看着嬴驷向秦国先祖叩拜请罪,朔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也让魏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上来。”

魏黠闻声踏上台阶,终于到嬴驷身边时,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近。她回头去看,见是几名侍卫压着一个黑衣人过来,而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日常和自己通讯的白谦。

白谦没有被用刑,但四肢无力,应该是多日没有好好进食,这会儿被押到魏黠面前,头也不抬,更不吭声。

“是个硬骨头。”嬴驷从侍卫腰间拔出刀丢在白谦面前。

铁剑撞击地面的声音让魏黠眉头一皱,她不由将目光转向嬴驷,而那少年秦君只是盯着白谦。

“拿起这刀,杀了魏黠,寡人可以念在你保护有功,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就拿刀自裁,以谢你夜闯秦宫,谋害寡人的罪名。”

嬴驷毫无温度的言语犹如利刃一样割在魏黠心头,她看着嬴驷冷峻的眉眼,在瑟瑟寒风中更添肃杀之气。

“秦君不用为难他了。”

魏黠俯身去拾那把刀,却被嬴驷拦住,道,“你虽然没有直接杀寡人,但这笔账,寡人随后会跟你算。现在是处置这个刺客的时候,你不要插手。”

“秦君在当天夜里就抓到他了吧。”见嬴驷默认,魏黠继续道,“当场抓了人却未告之于众,一直等到今天祭祀大典,任由刺客捣乱,秦君要把这顶帽子,扣到谁的头上?”

“你们从哪来,就归罪于谁。”

魏黠仍要去捡那把刀,而后架在白谦脖子上,道:“他不会杀我的,但是我会杀了他。”

“你刚才辛辛苦苦演的戏,不就是想让他们以为不是你不杀寡人,而是杀不了么?”

“所以我说,杀秦君的时机还没到。”魏黠手起刀落,秦国先祖的祭坛之上,就这样溅上了活人鲜血。

嬴驷看着仍旧握着刀的手,上前按住,道:“你怎么这么狠?”

“他们不听我的劝,一定要在今天刺杀你,死了,是活该。还彻彻底底地让我和秦君撕破了脸,我心里不高兴,杀个人,不行么?”魏黠听似蛮横的语调里却又有苦涩之意。

嬴驷最不愿见到魏黠如此神情,又要一掌打上去,却还是下不去手,道:“秦国律法,杀人偿命。”

“我刚才就说过,请秦君杀了我。”

嬴驷的等待并没有让魏黠回心转意,不久之后,天坛周围的侍卫便见到了那个一直跟在嬴驷身边的魏国少女,被打入了大牢。

祭天大典遭遇刺客袭击一事引起了秦国朝廷的愤怒,咸阳城中的百姓亦为此愤愤不平。尽管魏黠没有以刺客身份介入其中,但依旧被人判定为和刺客有关联,为保秦君安全,也为了平息秦国百姓的愤怒,有官员提出要处决魏黠,平息民愤。

原本以为这样的上谏会被嬴驷驳回或是拖延,但朝会上有人才奏命请愿,嬴驷便立刻答应,道:“寡人一时糊涂,豢养魏女,致使祭祖大典生乱,寡人愧对秦国先祖。今已查明魏黠确实和刺客有关,按秦国律法将其入罪。另颁罪己书,寡人亲自向天上神明和秦国百姓谢罪。”

嬴驷一道罪己书公布天下,不仅在秦国内部引起轰动,更让其余诸国猜测纷纷,不知这秦君究竟走的是什么路数。各国安排在秦国的使臣纷纷出动,而这其中,就有和高昌因为博弈而有些矫情的楚使。

嬴华离开咸阳之后高昌便依旧扮演者在咸阳城中解说五行八卦的术士角色,也时长出入名流乡绅聚集之所,而这些人日常的爱好便是博弈品茶,谈论政事。

楚使田桓便是个喜好下棋之人,在秦国几年交了不少棋友,从布衣百姓到朝中官宦都有结交,高昌这个莫名出现在秦君嬴驷身边的燕国少年,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人以棋会友,一来二去也算是有了些矫情。

如田桓这种长期留在秦国的使臣,各国也有不少,名义上是为两国邦交走动,其实也就是个为自己国家打探第一手资料消息的存在,田桓对自己的身份和职责看得十分清楚,也因此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

秦国祭祖大典被刺客大闹之后,田桓便看准了时机约见高昌,以下棋为名,探听事情虚实。

高昌对田桓的动机一清二楚,面对这楚使的探问,他回答得很是小心,最终让田桓坐不住了,开口问出来关于魏黠的事来。

“听说和刺客串通之人是秦君的贴身侍女,是否有这回事?”

“是啊,当初救过秦君,秦君看她孤苦无依,就带在身边了,谁知道居然会串通刺客谋害秦君,纵是有救命之恩,秦君此次也不会手软了。”

“秦君要杀?”

高昌落子道:“秦君不杀,朝中臣工们也喊得沸反盈天,上书天天往秦君面前送,秦君案头都堆了这么高了。”

“可是,还未见动静。”

“毕竟是救命恩人,还是个朝夕相处的妙龄少女,秦君这心里到底有些舍不得。无奈那些臣工一个个喊着要杀,以儆效尤,秦君哪怕是拖,也拖不了多久了。”

高昌的一席话让田桓对嬴驷有了新的估量,这都是他将来汇报给楚王的讯息。

“我看贤弟虽然年少,但满腹才学,跟在秦君身边至今都没有个一官半职,不觉得委屈么?”田桓挑拨道,“我听说,当初是秦国公主救了贤弟,秦君有意将公主和贤弟婚配,可如今都不见起色,贤弟整日跟在秦君身边,就不探问一二?”

“田大人此言就太高看高昌了。”高昌将围住的棋子收起,道,“我一个燕国贫寒之人,如何配得起秦国公主,不过是讨口饭吃,可不敢多想。”

田桓有意拉拢,但高昌一面表达无奈一面推诿,两人说了半日,定论未出,倒是田桓手底下输得一败涂地。

“甘拜下风了。”田桓拱手道,又见会馆外头的布告栏前围了许多人,二人好奇去看,才知是下达的处决魏黠的判书,三日后问斩。

“秦君心狠哪。”田桓感慨道,却像是故意说给高昌听的。

高昌对此不作回应。

日落时分,高昌进入秦宫,恰逢樗里疾也在。嬴驷见他进来,忙道:“嬴华送了书信回来,看看。”

高昌闻言,立即从嬴驷手中接过书信仔细看了起来。信中所述都是嬴华在魏国的情况,高昌心知,关于打探到的魏国的消息,是不会出现在这封类似家书的信件中的,而这封信里,也并未提及他。

嬴华为秦国深入魏国,在一开始便已放弃了自己过去身为秦国公主的优容,出门在外,她更多的是考虑如何完成手中的任务,即便是家书,也只是报个平安,让牵挂之人放心,而只字未提回信一事。

高昌为有这样的心上人而高兴,却也心疼那在外漂泊的少女,方才及笄之年,却已离家去国。

看过书信后,高昌原物奉还,道:“多谢君上。”

嬴驷的心情看来不错,道:“听说你一整日都不在太傅府,做什么去了?”

“见了几位大人,和楚使下了盘棋。”

“田桓?”嬴驷惊奇道,“他说了什么?”

“问一问大典刺客的事,草民说了些往事给他听。”

“这帮人,没事就爱瞎打听,恨不得把寡人的家底私隐都打听去。”嬴驷一句话,引得樗里疾和高昌都忍俊不禁。

“将军是要和君上谈正事?”高昌问道。

“就因为是正事,所以要找你来。”

“草民不敢僭越。”

“快坐下吧,如今嬴华不在,你就代她参加吧。”一面说,樗里疾已经一面将高昌拉着坐下。

高昌无奈,只得入座,后听嬴驷道:“先前和魏国打了几仗,还顺道收拾了一趟义渠,寡人这心里还觉得不甚过瘾。”

高昌和樗里疾已经明白了嬴驷的意思,更知道这少年君主下一个目标瞄准了谁。

“河西和北境开战之时,韩国就已经蠢蠢欲动,在边境有了些动作。只是他们一直犹豫,而我们又行动迅速,很快平息了战火,这才使得韩国没有机会出手。君上按耐不住,是因为韩国过去想要乘虚而入又没有实现的意图?”樗里疾问道。

“对秦觊觎者,秦必服之。”

嬴驷眼底燃气的斗志比当初亲征岸门更要炽烈,樗里疾自然感受到了他试图报复、警告韩国的决心。

嬴驷这股睚眦必报的情绪,高昌自然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却道:“现在打韩国,不合适吧?”

樗里疾道:“确实不太合适。”

“寡人可没说,现在打。”嬴驷的目光在高昌和樗里疾之间逡巡,道,“手里的事还没办完,寡人今日也只是问问两位的意见,如今心里有数了,你们也替寡人想想。”

“早看韩国欺软怕硬的不顺眼,君上真要打,一道军令下来,我立刻替枪上阵,不带一丝犹豫。”樗里疾昂首道。

“打韩国确实有一处绝佳之地,不过正如君上所言,手头还有善后事宜。两国战事不宜冲动,草民以为,还是要找犀首商量。”

“高昌就是不如嬴华爽快,但也说的在理。这件事,你们先记下,不过千万保密,等寡人再斟酌斟酌。”嬴驷禀退了樗里疾,只留下高昌,书房内的气氛也就随之安静下来。

见嬴驷站在窗口长久不语,高昌上前道:“三日之后魏黠姑娘斩首,君上是否亲自前往?”

“去那干什么,惹得一身晦气。”嬴驷冷冷道,“嬴华不在,有时还真有些寂寞。”

“等公主功成归来,再和君上聚兄妹之乐。”

嬴驷转身看着高昌,高昌稽首道:“草民惶恐。”

嬴驷笑道:“嬴华离开秦国之前,把你送来寡人身边,确实是个明智之举。”

“是草民鸿运当头,不仅蒙公主救遇,还得君上错爱。”高昌尽量让自己看来不太拘谨,又不失君臣之礼。

“罢了罢了,你跟寡人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外头那些大臣,寡人听着生气。”嬴驷佯装道。

“草民告退。”

“下去吧。”看着高昌离去的身影,嬴驷的眉目逐渐沉郁,叠在背后的双手亦微微握紧,低声道,“魏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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