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鱼城外,劲风过岗,写着秦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数百名士兵围在四个巨型大坑周围,挺胸抬头,默不作声。
鼓声想起时候,又有大量人员进入这一片荒山丛地,除了押解的秦军,大多是此次修鱼一战的韩军战俘,五万中的一部分。

高岗上,一身军装的秦国女将肃穆而立,握着腰间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宝剑,不发一语。

“公主……”高昌的声音才出口,就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他看着面前沉默犹如雕像的嬴华,竟不知再说什么。

嬴华抬起手,一是让高昌不要多言,二是让侍卫把申差押上来。

被俘的韩国领将此时依旧不屈服于压制,始终反抗,却还是被强行押解到大坑前已经搭建好的木台上。

“秦王残暴!”申差怒吼道。

高昌心头一动,嬴华却似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道:“你先回去吧,我来监斩。”

高昌垂首,却没有离去。

被押送到巨坑边的韩国战俘对自己即将遭受的痛苦心知肚明,在申差这一声长啸之后,他们纷纷跪在昔日的主将身后,大喊着“将军”。

齐声的呼喊仿佛震动了整个山岗,那一声声“将军”中尽是悲凉和不甘,听得嬴华都心有不忍,不由皱起了眉头。

当日嬴驷当众下达活埋所有在修鱼一战中被俘的韩军并且将主将申差斩首的命令,嬴华监斩——听说,是嬴驷和魏夫人共同商议出的结果。

而事实上,那日在魏黠的住处,嬴驷和魏黠同时写下了一个杀字,并非魏黠授意,而是嬴驷早有此心。

三晋之中,魏国历来和秦国仇怨深重,赵国和韩国也偶尔帮衬,此次借五国盟军打败之际,嬴驷正想给三晋一个教训,魏国已然惨败,既然韩国想要出头,他便不会手软。下令坑杀五万韩军,正是削弱韩国军事力量的行为,自然也是给赵国警告。

昔日嬴华沙场对敌,面对几十万大军都没有一丝动摇,如今面对这五万已经投降的韩军战俘,在接到嬴驷下达的命令时,却有些于心不忍。

前来传旨的是高昌,在宣读完君命之后,他看见嬴华略显诧异的神情,道:“公主若是不忍心,就找人代替监斩吧。”

嬴华接过高昌手中的诏书,道:“既然是大王的命令,怎可假手他人?仗是我打的,人是我俘的,杀,自然也要我亲自监督。”

于是嬴华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在修鱼城外挖了四个巨型用以执行君命,其中还有不少参与挖坑的韩国战俘。

看着哪怕面临死亡也不肯低头的申差,嬴华忽然走下高岗,站在木台前,让押着申差的侍卫松手,便让他站了起来。

“还想怎样?”申差依旧满脸怒容道。

嬴华命人取来酒水,自己和申差各一碗,道:“修鱼一战,嬴华佩服将军用兵之法,此时行刑,我亦感佩将军气节。只是你我各为其主,胜负之下,唯有成王败寇。这一碗酒,嬴华敬将军。”

申差对秦国虽有诸多不满,尤其气愤于此次残酷的活埋行为,但面对秦国这位首屈一指的女将,申差还是心仪的。又见嬴华不以他兵败而进行羞辱,申差也不便再咄咄逼人,道:“将军这碗酒,还是留给我身后的韩军将士们吧。”

在嬴华的授意下,为申差执酒的侍卫将那碗酒洒在了五万韩军的面前,由此引来众人新一轮的悲凉呼声,自然是不忍见到申差被杀。

有情绪激动的韩军试图上前阻止这次的屠杀,随即有人应和,场面开始变得混乱。

嬴华未免失控,让侍卫护送高昌离去,自己则拔剑抵在申差咽喉处,大声喝道:“再敢动一下,你们的申差将军不仅会人头落地,还会因为你们的行为,失去死后的尊严。”

已经被困日久的韩军本就因为饥饿而没有多少反抗的力气,不过仗着人多来制造混乱,试图躲过这一次的死亡。但面对被嬴华挟持的申差,他们内心的军魂仍未泯灭,主将受辱就是韩军受辱,也是韩国受辱。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停止反抗,接受既定的现实。

见俘虏安定了下来,嬴华放下剑,道:“得罪了。”

申差却忽然仰天笑道:“好一个秦国,好一个嬴华将军。此生你我敌手相逢,申差败了,但韩国未败,秦国也别以为可以凭借此次彻底压制三晋。乱世争雄,风云变幻,我看不到秦国能笑到几时,唯愿我韩国能见你秦国举国悲鸣。”

嬴华收起剑,退到台下,勒令道:“行刑。”

申差不肯再跪,哪怕被身边的侍卫连击膝盖也无济于事。嬴华知他宁死不屈,就让刽子手直接下刀。

手起刀落时,从颈口喷涌而出的血溅在嬴华战甲之上,再度响起的韩军俘虏的悲呼仿佛加剧了此时吹过的风。

嬴华看着被推入巨坑中的俘虏,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变得消瘦却仍在求生的面孔刺激着她的神经。这远比在战场上杀人来得冷血无情,她不怕面那样的死亡,甚至觉得因战而死是军人的光荣,可这些已经投降的战俘所造成的另一种牺牲,却让她开始怀疑战争的本质。

悲惨的叫声不绝于耳,重新站上高岗的嬴华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样的屠杀在修鱼城外持续了数日,当最后一铲土堵塞了坑中韩军俘虏的呼吸,嬴华眼底的光瞬间黯淡。

高昌发现她的身体晃了晃,他想要上去扶住已经受了好几日精神折磨的妻子,却被嬴华阻止。他一心追随的这个姑娘,他看着她从伶俐活泼的少女到如今不惧生死的女将,时间带来的变化这样明显,他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可偏偏说什么都显得不值一提——在她坚守的秦国面前,她一直在逼迫自己成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当真有,就只有死亡。

高昌最终还是选择上前,悄然握住嬴华的手,见她面色苍白,关切道:“怎么了?”

“吹了几天风,头疼,回去吧。”

稍后嬴华回到咸阳,将修鱼事宜全部交接完毕之后提出要常驻河西。

当时嬴驷正在翻阅嬴华从修鱼带回来的宗卷,听嬴华这样一说,他略微吃惊道:“高昌知道么?”

魏黠正奉茶进来,见这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颇为怪异便没有插话,先去放置茶具。

嬴驷放下宗卷,带嬴华过去落座。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嬴华开口时,魏黠正在倒茶,她暗中观察了嬴驷的脸色,依旧没有做声。

嬴驷顿了顿,从魏黠手里接过茶,道:“河西确实少个管事的,你过去寡人也放心。”

“高昌不用入军营,就住在河西的宅子里,大王不用特意为他安排职务。”

“这些年高昌为秦国出了不少力,什么都不给,总像是秦国亏待了他。”

“他本来就是闲人一个人,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卷进来。大王只当赏他个恩典,让他继续赋闲吧。”

嬴驷趁着啜茶的机会暗中看了看魏黠,魏黠却凝神想着别的事。

三人沉默时候有内侍进来,道:“禀大王,燕国使臣到了。”

嬴华发现嬴驷的神情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魏黠也异常奇怪地错手弄翻了茶盏,两人似有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

“燕国来使臣做什么?”嬴华不解道。

嬴驷没有回答,而是跟内侍前去接见燕使。

嬴华只有问魏黠道:“怎么回事?”

魏黠一面收拾茶具,一面道:“就是燕国派使臣来找咱们大王商量两国邦交的事。”

“好端端的,燕国怎么想起跟我们搞这些事?”见魏黠急着要走,嬴华立刻拦阻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魏黠不得已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坐好,道:“事确实瞒了一些,不过和公主没有太大关系。你既然要去河西,大王也同意了,就无所谓再留在咸阳了。走前让大王为公主设个家宴,咱们一家人聚一聚。”

“你别跟我顾左右而言他,燕使来秦究竟是为什么?你如果不说,我就立刻去找大王,当着燕使的面问清楚。”

两人正僵持,高昌突然进来,说是嬴驷让他接嬴华回公主府。

魏黠看高昌的眼神明显透着古怪,高昌也像是有心事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嬴华知道在魏黠面前问不出结果,便带着高昌离开秦宫,准备从高昌身上下手。

高昌觉得今日从秦宫回公主府的马车显得特别慢,身边的嬴华也带着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他闷得有些难受,就想挑了帘子透透气。

嬴华突然捉住高昌抬起的手,他惊讶之下接触到嬴华的目光,这样的逼视令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却根本无法逃避。

“你也知道内情?”嬴华问道。

高昌犹豫良久,慢慢压下嬴华的手,道:“知道。”

“究竟是什么事?大王和魏夫人听见燕使到来立即色变,你也这副样子。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五国压境时我曾去燕军大营,试图说服燕国撤兵。其实……太子平当时答应了。”

嬴华想起当时高昌在函谷关城楼上给自己的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知道他骗了自己,遂怒道:“你骗我?”

“并非有意欺骗公主,而是当时的情况,并不想公主对战之心受到干扰,才出此下策。”

“燕国开的什么条件?”

“燕国传国玉玺。”

“不是已经弄丢了么?”

“还有……”高昌迟疑多时,见嬴华将要失去耐心,他才和盘托出道,“秦国交一人质送往燕国,如今燕使就是来要人的。”

“大王答应了?要把谁交出去?”

嬴华的逼问却只得到高昌无奈的沉默,夫妻二人对视良久,最终嬴华道:“调头回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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