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去燕国的队伍出发时,魏黠才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昨夜宴会之后,魏黠就觉得昏昏沉沉的一味嗜睡,这会儿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她立刻召来侍女询问时辰,却见侍女支支吾吾的,显然是隐瞒了什么。
“大王呢?”魏黠追问道。

侍女被魏黠的质问声惊得不敢出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魏黠暗道不妙,下榻推开拦阻的宫女就朝秦宫大门跑去。今日的咸阳刮着大风,不知哪里来的尘沙,吹得视线一片朦胧。她顶风向前跑,最后撞在了嬴驷身上。

“燕使呢?”没有行礼,魏黠亟亟问道。

“已经带着芈夫人和稷儿回燕国了。”

“是芈夫人的主意?”

“她告诉寡人,立长为稳,诸国虎视眈眈,秦国不能内乱。”

公子荡作为秦国王室的嫡长子,理应是王位的继承人,不能被送去燕国作人质,否则会引起臣工们的反对,甚至引发国内动荡。现在秦国立足于众目睽睽之下,它的强大必须由内而外都如一坚固,一旦内部发生问题,也就无法维系对外的铁血,因此为了秦国的稳固,芈瑕和嬴驷串通好了,演这一出戏。

魏黠此时才明白,魏冉能从边境回咸阳,是因为芈瑕想念如今唯一还在秦国的亲人。从昨夜魏冉的表现来看,他也是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很可能连嬴华他们也不知情,换句话说,芈瑕和公子稷去燕国的事,在一切发生之前只有嬴驷和芈瑕自己才知道。

魏黠的恍然大悟已经无法挽回此时的局面,她和芈瑕从不从的角度做出了对这件事的估量,而嬴驷最终选择了芈瑕的提议,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国家利益,又有多少是出于私情,她已经不想去权衡。一切伴随着那支东行的队伍都已经尘埃落定,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完成。

秦国失去了一个优秀的继承者,就要培养另一个。

在芈瑕和公子稷去了燕国之后,秦国的一切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嬴华和高昌一起离开了咸阳,将要长久驻守在边境。魏冉在芈瑕离开后也回到了军营,为实现他曾向芈瑕许下的承诺而努力。魏黠照顾着后宫的各项事务,尽心尽力地培养着公子荡,力求不辜负芈瑕和公子稷的牺牲。

嬴驷还是身处在为振兴秦国的东出之策中,日日沉浸在繁琐的国事中。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伴随着年岁的流逝,这位昔日英姿勃发的国君已经不复昔日的风采,他依旧有着高昂的斗志,但大约是因为多年操劳的结果,体力明显下降了一些。有人猜测,是因为公子稷的离去,导致嬴驷思子心切,时常失神。

另一方面,虽然有张仪的鼎力辅佐,但王后魏夫人在嬴驷的默许下参与的政务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已经明白了一件事,秦国前廷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默默关注着秦国的没一点变化,她可以不是朝中臣工,但有时会对秦王的决定产生颇为重要的影响。

很多时候,魏黠只是在嬴驷的书房出现,但除了朝会的大殿,秦宫中的这间书房已然是秦国政务的重要决策之地。很多事项都是嬴驷在这里召见了重臣商议才得出的结论,譬如即将决定的关于如何回应巴、蜀两国求援之事。

巴、蜀虽不是大国,但对秦国而言,并不是可以忽略的存在。如今两国因为发生了摩擦而互相举兵讨伐,却都来向秦国告急求援,秦国的回应便是决定了两国的命运。

嬴驷对蜀国觊觎许久,因此向趁此次巴蜀之争来对付蜀国,然而蜀道之难,险峻难行,出兵之际又可能面临韩国进犯,所以他犹豫不决,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朝中臣工对这件事也是分成几派,各执一词,大将司马错支持伐蜀,而张仪则认为直接进攻韩国来得保险。

这件事从前廷一直争论到近臣商讨,都没有得出最终结论,司马错和张仪两方各执己见,都试图说服嬴驷同意自己的主见。

“秦国压制三晋日久,三晋对秦国亦仇视至今。但秦国大业,并非执着三晋,更不应该纠缠在巴蜀之争。虽然和三晋不睦,但也是时候试着修复这层关系,以便继续东进,振兴秦国。臣之见,是我们应与魏、楚两国主动修好,随后出兵黄河、伊水、洛水一带,攻取新城、宜阳,到时候兵临洛阳,直接夺取九鼎。秦国有九鼎在手,各国还有敢不从的?”张仪道,“人欲扬名,最快的方法就是入仕为官,若要取利,就去贩货于市。如今黄河、伊洛一带和周室,正好这天下的朝廷和集市,大王要的是大爷,就应当去那里争雄,若纠缠于远方的戎狄小族争斗,可不利于秦国大业。”

司马错却反驳道:“臣不敢苟同相国意见。臣只知道,国欲富强必先开疆拓土,想强军则必须先让老百姓富裕起来,想要成就帝王大业则要先树立德望。得此三者,帝王大业方才水到渠成。虽然秦国已经今非昔比,但比起山东诸国,还是不甚富足,若要强行进兵洛阳,只能是太过冒险。蜀国是西南偏僻之国,又是戎狄之族的首领,然而国内情形十分混乱。如果秦军此时攻打蜀国,轻而易举就可以占其国来扩大秦国的疆域。蜀国的财富落入秦国,正可以用来抚恤百姓和军队。如今乱世,各国兼并之战四起,秦国这样做还稳定了蜀国内乱,可谓一举两得、名利双收。如果咱们若是攻打韩国、胁迫周室,反而蒙受不义之名,容易引起群愤而被攻之!”

司马错走去那幅巨型地图前,指着地图道:“周室虽然衰微,却仍是天下至尊。齐国和韩国想来亲近,两国友善。周室自知将失九鼎,韩国自知要失去伊洛一带,他们一定会向他国求援。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起向齐国、赵国的救助,并且联合楚国和魏国,周室为求自保,甚至可能把鼎送至楚国,给魏国割地。而秦国对此,只能束手无策。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所在。因此臣还是坚持,攻打蜀国才是十拿九稳的上策。”

张仪和司马错都是秦国重臣,嬴驷对他二人都十分倚重,但他们所言各有侧重,也都有令嬴驷心仪之处,一时间他便难以做出决定。

两位臣工退出书房之后,嬴驷看着那副十八连环道:“又是一次决定,这一环怎么解可事关后头剩下的路,寡人竟是犹豫起来了。”

魏黠看着十八连环,再转去看着那幅地图,听嬴驷道:“听了这么久,你就没想法么?”

魏黠此时才转头注视嬴驷,道:“早想说了,只是刚才相国和将军在场,我不方便开口罢了。”

嬴驷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魏黠。

“先说好,你不能告诉别人。”

“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寡人的身边坐着王后,秦国的国策,十有六七都有王后参与?”

魏黠瞥了嬴驷一眼,道:“对啊,将来臣工们要抓错处,直接冲我来就行了。”

嬴驷笑着拉住魏黠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道:“有寡人挡着,明刀暗箭都打不着你。”

魏黠笑睨了嬴驷一眼,正色道:“相国之言一气呵成,听来确实令人振奋,我都迫不及待想请大王挥师东进,直取洛阳夺九鼎,从而完成大王一直以来的雄图大志。”

嬴驷点头,没有打断魏黠的话。

“如果十年前的局势是这样,或许我就同意相国的说法,请大王直取洛阳九鼎。但司马错将军的意见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在如今这样列国针对秦国的时刻,确实是最安全的做法。”魏黠走去地图前,道,“当初我们杀申差,活埋五万韩军,给韩国造成重创,他们的元气至今没有恢复,兵力上不会和过去一样强硬,如果真的打过来,我们还能抵抗。北边的义渠一直都反反复复,我们同样不能轻易忽视。倘若我们能够平定巴蜀,如司马错将军所言,开疆拓土,以他国财物作为自己的补充,一举两得之事,反而会让觊觎秦国之辈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再谋大业,比相国的说法更加妥当。”

魏黠在地图前指指点点的模样当真有指点江山的气态,嬴驷不由赞道:“确实是周室之后,风度在常人之上,你若是个男儿身,寡人必定许以高位重职。”

“都是我日常跟在大王身边学来的,和周室不周室的,可没什么关系。”魏黠回到嬴驷身边,颇为感慨道,“我这叫耳濡目染,懂的还都只是皮毛。再说,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教导荡儿。教不好荡儿,怎么对得起去燕国的芈夫人和稷儿?他们是替我和荡儿去受的苦,我怎么能不好好学,好好做,好等将来把她们母子接回来,不用再受离家去国之苦。”

一旦想起芈瑕和公子稷,嬴驷内心也有颇多不舍和歉疚。尤其是对公子稷,嬴驷心里有着和魏黠一样的期待,然而事实发展到了今天的局面,他们唯有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如魏黠所言,不负离人牺牲,把握好秦国的将来才是关键。

在魏黠的建议下,嬴驷听从了司马错的建议,起兵伐蜀。

秦军出发的当天,嬴驷因为身体不适而留在秦宫中休养,魏黠代表嬴驷在咸阳城外为秦军送行。

郊外明媚的阳光照在秦军将士们的铠甲上,仿佛已经折射出此战胜利之光。秦国国母亲自祝酒为他们送行,以示抚慰,也是鼓劲。

随后司马错率军前往蜀国,一路披荆斩棘,和蜀军进行了多次交锋,基本都以胜利告终。最后,秦军仅用了十个月就攻克蜀国全境,顺利为秦国开脱了疆土。

蜀国被秦国收服,蜀王被降为蜀侯。为了进一步对蜀国进行控制,嬴驷任命陈庄为蜀国国相,对蜀国国政严格把控,彻底让蜀国成为秦国的附属。

而在秦、蜀之战后,嬴驷依司马错之言,利用从蜀国得来财物抚恤百姓、扩充军队,大大提高了秦国的国力,也巩固了秦国作为此时强国的地位,山东诸国更不敢轻视秦国,也不敢再对秦国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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