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的奋力抵抗令楚军对蓝田久攻不下,僵持的局面不但消磨着进攻一方的耐心,也消耗着防守秦军的信心——援军迟迟未到。
没有一个秦军将士是怕死的,但面对这样的困境,他们也不免焦急起来。现在的蓝田,就好像被秦国遗弃的一样,阵前有强猛的敌军随时可能攻打进来,但后方却没有可以作为支援的力量。

魏冉眼见军心在这样的拉锯战中逐渐涣散,心知再这样消耗下去,秦军胜利的希望只会越来越渺茫,便主动求见主将嬴华。

因为连日来忙于应付楚军强猛的攻势,加之急切等待着高昌是否能说服魏王发兵的消息,嬴华的精神差了很多,脸色也不太好。魏冉乍见她时,竟有些吃惊。

“什么事?”嬴华看着沙盘,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魏冉道。

“将军,咱们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嬴华背在身后的手因为这个问题而收紧,已经皱了多日的眉头在此刻显露出更加深刻的纹路,道:“等援军到。”

“可是一直等下不是办法。”魏冉道,“现在大家的士气已经低落,楚军的进攻又这么猛,我们如果只是一味应付的话,根本没有胜算。”

“你如果有破楚军之法,现在就可以告诉我,若可行,我立即命人去办。如果没有办法,你就老老实实听从指挥,死守蓝田,直到援军到达。”

作为在秦军中生活了这么久的士兵,魏冉从未感受过如此低迷的士气。他急嬴华之所急,急所有秦军将士之所急,这才想要知道作为秦军的主将,嬴华怎样看待这场战役,究竟是胜还是败。

显然嬴华消极的态度令魏冉非常不满,这是在诸国都颇有名望的秦国女将,她一度是秦国军魂的象征。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指导方针只是无限期的等下去,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援军,等待正在靠近的失败,这是魏冉所不能接受的。

“将军,咱们不应该这样等下去。”魏冉挺直身姿,以军人最恭敬的礼节面对嬴华道,“楚军咄咄逼人,就是因为咱们一直守在城内不出去。打仗打的是战略,是勇气,但也是气势。现在秦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再加上楚军不遗余力的进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拿什么去打?”嬴华突然扬声质问道,“上战场的都是我秦国的将士,是我秦国的子民,每一条命都不是可以白白牺牲的。”

“只要是为国而战,就没有白白牺牲这种说法。”

“你现在开门和楚军打,胜算是多少?你能保证秦军以最大的可能打退楚军么?不是被逼到绝境的反击,就不应该孤注一掷地冒险。”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没有谁能在势均力敌的战斗开始之前就判断出胜负。”

“现在不是势均力敌,是楚王倾国而出,哪怕我们险胜了,后方的义渠打过来,秦国怎么办?三晋如果反戈,秦国怎么办?打一场胜仗不难,难的是打赢了还要有实力去应付接下去的困局。”嬴华厉色道,“我忘了,你是楚国人。”

“我是秦国人。”魏冉反驳道,“从我跟着芈夫人来到秦国之后,我就是秦人。我为秦国出生入死,为我所爱的人保护这个国,我就是秦人。请公主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

提及所爱之人时,魏冉的目光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一刻的温柔,令嬴华想起了奔赴魏国的高昌。他冒在五国攻秦时,冒险进入燕军大营,正是像魏冉说的,为了守护所爱之人的国。

意识到自己失言,嬴华致歉道:“对不起。”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号角声,魏冉惊道:“楚军进犯。”

连日拉锯战之后,楚军再度对秦军发起猛烈攻击。浩浩汤汤的楚国军队听从着指挥进攻蓝田,誓要和秦军展开一张真正的你死我活的较量。

楚军的攻城之战可谓凶猛,冲车、投石车、八牛弩等一系列军事武器全都用以进攻,楚军士兵则前仆后继地从试图利用云梯爬上城楼,和秦军进行厮杀。

楚军猛烈的进攻很快就收到了成效,秦军的守城实力正在一点点地减弱,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楚军就能进入蓝田。

就在楚军又一次发动进攻号令时,蓝田的城门突然打开,城中的秦军一涌而出,展开了秦、楚蓝田之战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嬴华作为主将,必定领兵冲锋。此时战场上已有不少在攻城战中死去的楚国士兵。她便驾着她的战马,踩着这些死去楚军的尸体,冲入了敌军的阵营之中。

为秦国征战这么多年,这大概是嬴华打得最没有把握的一场战斗。在听见楚军进攻的号角声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和魏冉说,不能孤注一掷,但现在的情况不能容许她再拖延下去。

守城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那些和她并肩作战的战士在战争的序幕中就这样牺牲,真正的战役还未打响,她却已经亲眼目睹了众多将士的死亡。在又一个楚军爬着云梯登上城楼之后,她毅然决然地举剑将至斩杀,并且下达了全军迎战的命令。

这会是她战争生涯中最冲动的一战,但此时此刻,为了她所守护的秦国,必须放弃没有尽头的等待。哪怕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她也不能只是再严防死守。哪怕蓝田因为楚军的进攻而丢失,秦军的尊严不能丢,秦军不能在她手里成为只知道死守不出最后被逼得节节败退的庸军。

杀戮立夹杂着飞扬的尘土,混合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已然展示了这一场战役的残酷。嬴华策马驰骋在乱军之中,手中的宝剑没有一刻停止挥动。那些命丧在她剑下的楚军,正是为她铺就修罗之路的垫脚石,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是众人口中称颂的秦国战神。

眼前不断倒下的尸体已经完全浸透在淋漓的鲜血中,嬴华手中的宝剑也已饮满敌军的鲜血,殷红的剑身上不断又有血低落,又伴随着她的挥动而撒向天际。

嬴华的坐骑被楚军斩断了双腿,她猛地从马背上滚落。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让她在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最佳的防护方式,但在混乱的沙场中,她依旧受了伤。

迎面而来的是已经杀红了眼的楚军,嬴华不顾身上的刀上,仍是顽强地和扑向自己的楚军进行着搏斗。武器交击的声响不绝于耳,混杂着人声和各种撞击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再也分不清楚。

就在蓝田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时,作为支援魏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高昌费尽唇舌才说动魏王立即发兵,他便跟着魏军日夜兼程赶往蓝田。连日行军,他没有赶到一丝疲惫,心心念念的就是在蓝田等待自己的嬴华。他要去救身处险境的妻子,现在也唯有他和他身后的魏军能给嬴华带去战胜的希望。

眼见就要到达蓝田,却传来秦、楚两军已经展开交锋的消息。高昌闻言大惊,请求魏将加快行军速度。

蓝田战场上,完全拼杀在一起的秦、楚军队已经不关心援军何时会到,身处修罗场的他们,只想着依靠自己的能力来结束这场战斗,不论生死,不畏胜败。

嬴华面对为数众多的士兵攻击,已经耗费了很多体力,身上也因此多了十几道血痕。然而只要这场战役没有结束,她手中的秦剑就不能停。

又是几道刀光一起劈来,嬴华只能疲于接招。但楚军以多欺少,以她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招架。就在危急时刻,魏冉在乱军之中找到了她,并为他挡下来这一次的攻击,继而退到稍微安全的地方。

“将军,楚军攻势太猛,咱们撤吧。”魏冉亟亟道。

“不撤!”嬴华斩钉截铁道,“蓝田不能丢,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都不能撤!”

“援军没有到,真的打不过。”

嬴华一把拽住魏冉的衣领,咬牙道:“刚才不是你说没有开场就能定胜负的仗么?我告诉你,秦军没有怕死的,既然开了战,就要战到底!蓝田如果丢了,后头的仗根本没法打!我死都要死在蓝田!”

“将军……”魏冉见有楚军偷袭嬴华,便替她挡了一刀。

嬴华立即一剑杀了那楚军,又对魏冉道:“城中还有防守的秦军,你现在马上带着一队精锐往回走,如果蓝田真的丢了,就让后头的人做好准备。”

又是一道刀光刺来,嬴华直接一脚踹开了魏冉,大喊道:“快去。”

一片混乱之中,嬴华满身尘土,战甲之上都是血迹,看似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但她依旧坚毅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狼狈而有丝毫减弱。

魏冉望着那再一次投入混战中的秦国女将,竟有些湿了眼眶,低头时,他才发现嬴华已将自己的印信塞到了她的手中,可以想到,这就是嬴华认为的孤注一掷——魏冉此刻才明白,这样的孤注一掷,太过残忍。

魏冉带着嬴华的印信赶回城中,并带领嬴华早就预备好的一支队伍火速回撤。只是嬴华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而就在魏冉赶路之际,他意外和前来支援的韩、魏联军相遇。

高昌一见魏冉满身血污的样子,亟亟道:“前线战况如何?”

“楚军攻势太猛,你们赶紧过去支援。”

魏冉话音未落,高昌便驾马朝着蓝田狂奔而去。

疾驰的骏马哪怕奋力狂奔,在高昌看来依旧太慢。他想着魏冉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必定是经历了一番恶战。此刻前线正在交战,魏冉却带人后撤,必定是嬴华估计到秦军战力不支,要魏冉提前给后方军队预警,也就是说,嬴华已经危险。

他不能想象如果嬴华在这一站中发生不测,自己将会如何。他心中的女战士,为秦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论多险恶的战斗,到最后,她都会回到他身边,哪怕遍体鳞伤。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慌了神,唯恐自己的猜测成真。

魏国援军火速赶到蓝田时,秦军已被楚军打得惨败。战场上遍布的尸体里,大多数都是已经倒下的秦军,而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也都形同苟延残喘。

血淋淋的修罗场里,那一身红衣战甲哪怕在遍布的血色中也异常显眼,然而映入高昌眼中的,不再是过去那个对自己巧笑倩兮的妻子——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她的战甲破损不堪,散乱的发丝在风中扬起,而那具他曾无数次拥抱入怀的身体,已经插满了羽箭。

这是嬴华最不想让高昌目睹的情景,然而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她深爱的丈夫亲眼见到这样凄惨的自己。她为她的国而舍生忘死,面对强大的敌军从不低头,哪怕已经精疲力竭也不愿意停下,直到最后一丝气息也淹没在为秦国不断奋斗的努力中。

可是,她的爱人,她终究是辜负了。

生命即将终结时,她见到了策马疾来的高昌,风尘仆仆的模样,宛如他每一次为秦国奔走之后回到她面前的样子。她蓦地想起,曾经在咸阳城的长街上,也有这样一个狼狈的少年出现,突然闯入了自己的生命里,用将来漫长的岁月作为感谢,呵护她这一生少有的作为女儿家的温柔和恣意。

她看着城门下那熟稔的身影,将从楚军手中夺过的枪支在自己胸口,借以支撑她即将倒下的身体,将手中的剑插在已经沁透了鲜血的地里,至死都不愿意松手。

那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姿态,即便眼底的最后一丝生机在无休止的杀伐中消失,然而唇边绽放的笑容凄艳美丽,如她即便是死都不肯向楚军屈服的坚韧和刚强,作为她对秦国最后的忠贞。

“公主……”在援军冲出蓝田大营的那一刻,高昌望着那被杀戮再一次湮灭的声音,喃喃道,“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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