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炎黄传道魂是龙,子孙多处就英雄;

平生不爱百家传,倾心汉武并唐宗。

初啼rǔ虎啸山冈,十五擎旗闭碧空;

飞步夺得大宛马,雪夜击胡骠骑从。

一怒天子失颜sè,本愿居胥铭长功;

今朝回首艳阳里,青天白rì满地红。

话说清风寨里,教那张叔夜使个火鸦之计,两rì里四处搜寻关内鸦雀,足系圆筒,壮以火棉,待落内里,饥肠辘辘,便就四处屋头觅食,争夺间,将那圆筒开了,火棉就了硫磺,一处点燃,千万鸦雀,便是千万处火源,一时熄灭不得,火借了风势,片刻灼烧,继而熊熊。

又那关外官军,两rì里一番休整,兵jīng将悍,又有个功劳的贪婪心,一驱,辄如虎狼,眼见关头忙乱,有那骁勇的,口叼短刀,舍身杀上,片刻破开关门,蜂拥而入。

赵楚飞身上马,可怜手头却没个趁手兵刃,眼见大纛只在眼前,单手擎了,飞身上马,厉声喝道:“乃彼火鸦之计,休教乱了心神,且随死战,有何惧之?”

那战将,耳闻关已破了,团团聚来,赵楚情知只怕张叔夜一番安排,今rì清风寨必不能保,当时悬了双鞭,一马当先,直往喊声处来。

远远只见官军蜂拥而入,这里放火,那厢捉人,人多势众,怕不能当,只好回马而走。

却教眼前一人挡住,睁眼看时,正是秦明那部将,排行三郎,俗名唤作个三宝的是。

这秦三宝,连rì来得赵楚亲炙武艺,教授刀法,原有一身力气,如今更是个猛虎。但看他时,一匹健马上坐住,笑哈哈一手提了偃月刀,臂下却有一条大枪。

那枪,好是个宝贝,怎见得?

但看它:

映火如秋潭,寒芒尺寸闪;原是山神杵,今作杀人剑。

这大枪,通体熟铁铸就,长足丈二,刃有尺八,宽处比手掌,利刃似流星。上头一簇猩红的缨,风中动时,乱人的心胆。

秦三宝将大枪奉来,瓮声道:“只怕不能有合哥哥手的便利,山里有个破庙,俺自去玩耍,看它十分趁手,只管取来,正好杀敌。”

赵楚取在手中,怕有三五十斤重量,正是个妙用的。

心下不敢喜悦,一手持了,道:“最是个好!且随死战,休教众弟兄走脱,待俺杀出个路,报仇有时!”

石宝几个,毕竟坐骑不比火焰驹,眼看赵楚回身往东杀去,慌忙喝令随从,一声喊,泼刺刺而来。

却复来东门外时,前头一声号炮,火光四起,映出东方一片白,只看两个上将,万众簇拥了,那帅字旗下,张叔夜扬鞭笑道:“走投无路,反贼何不早降,徒教死战?”

赵楚眼见这里,密匝匝不下数万人马,情知冲突不得,回身又走,心道:“这两个老儿,果然早有安排。”

当时西门关外,军卒如麻,引头一个大将,正是井木犴郝思文,持枪拦住去路,喝道:“将宣赞又在何处?倘若不曾损害,留你全尸。”

恼起个邓飞,飞马而上,叫道:“有何本事,敢说大话?”

石宝叫道:“今危矣,休论征战,杀出最好!”

郝思文大笑道:“不意竟中鹏举妙计,看往哪里去?”

他知石宝本事,不敢接锋,避而不战,军中涌出刀斧手来,又教弓箭手攒shè住阵脚,席卷滚滚,后头又添不绝的生兵,清风寨内,两头掐断了去路。

毕竟狭窄处,官军人多势众,那张叔夜又驱使大军一部杀入东门内,关头弓箭手shè住阵脚,缓缓万军压杀而来。

赵楚心下大恨,张叔夜瞒天过海,分明自家已在清风寨外,偏生教那岳飞引军,他却自在中军帐里调拨大军两路围困,毕竟寨内人手不足,斥候不能探查明晰,这一夜,竟入了绝境之地。

只他也知,今rì之事,若不战死,便就被擒,既有死心,哪里肯有半步退后?

一手擎住大旗,正有晨风,猎猎吹响,一手将着大枪,冲撞官军人手稀薄处,所过之地,尽是死人,厮杀盏茶功夫,不知身在何处。回首望时,只一个秦三宝紧随,不远之外,琼英渐渐不支,她那亲军,却竟不见折损。

细细看时,原来他在寨内几rì,不以另眼待女子,当是言传身教,那好汉们,素来学他,舍命将这一支女军挡在内中,但有险峻,将身扑之。

赵楚心内,又喜又痛,拨马回身,大呼死战,有好汉叫道:“哥哥何必回头,眼前便是东门,杀出重围,留有用之身,自有报仇之rì。待二十年后,小弟们再复来哥哥马前,依旧这般!”

赵楚道:“若有惜命赵楚,天地间无立足之地。宁愿同死,泉下并行!”

厮杀浓处,不觉旭rì东升,果然是个万里无云,所困好汉,渐渐聚拢大纛之下,也有三五百人马,这一团,那秦三宝一身都是腥血,三步之外,扑鼻腥臭,只觉眼前一空,抬头看,大喜叫道:“哥哥且看,早在城外,待俺荡开出路,大好山东,多有驰骋之地!”

众人看时,果然眼前早无杀不尽的官军,只后头一彪人马,骁勇非常,几个将校,驱驰追来。

再听城内,杀声正酣,赵楚心道:“既许以义气,不可抛却,空有一身力气,留来何用?遑论倘若果然走却,要行大事,只怕无人!”

当下勒马而止,缓缓道:“既许同死,不可抛却,众兄弟只在外头歇息,待俺再杀路来,接应众家弟兄杀出重围!”

不待回应,一声闷响,琼英毕竟体力不支,倒落下马,乃命女军照看,一言不发,返身便走,身后得得蹄声,原来秦三宝自随他作了亲军,须臾不肯远离,此时舍命随来。

那官军,竟见他二人返身杀来,有悍勇的大喜,迎面绞来,只毕竟本事不及,马行五步,尸横遍地。

再复入关,城头投鼠忌器,乱箭不敢纷纷落下,倒教他两个往纵深里杀入,迎面撞见一人,快马纵横,披靡无敌,却是石宝。

三人会和,石宝心叫惭愧,又依了后头,奋勇杀入。

周圈走一遭,待将众人寻来,点看军士,折损大半,便是赵楚,一身创伤不下十数处。

不及絮叨,略略有一口气在,辨明东向,赵楚又复杀出,再出城时,回头只三五十骑跟随。便秦三宝有神力,双臂使刀,也失了七分力气。

赵楚乃命邓飞王英引众往前而行,邓飞待劝,厉声喝道:“百战,有死而已,何必复言?城内弟兄,俺自接应,脱困儿郎,尽在汝手!”

再复入城,官军纵有骁勇的,骇然而走,不敢接面。

又寻众人时候,人马再折小半,孙安心神大恸,悲声叫道:“可怜许多弟兄,如今尽都折了!”

不及叙话,那官军里有刀斧手,将畏战之将,砍杀数员,原来张叔夜看这一行势不能当,军心渐渐摇动,当时取了令箭在手,亲来督战。

复又上马,冲突再战,那张叔夜乱军外看得明白,一面骇然赵楚竟不见损力,心生一计,教东厢军将岳飞:“休拦他,这贼既许兄弟义气,断然不肯抛却手足,将那不能杀出的,休教走脱,死死困住,却看这大虫折了力气,正好拿他请功!”

又教观战关胜诸将:“但看有悍勇的,可截杀便休让脱!另须看得仔细,这贼倘若力怯,便就一起困他,生死无论!”

又复杀出时,外头一众人马,教些官军咬住追赶,秦三宝虽有勇力,毕竟无谋,即就邓飞,不能排兵布阵。

回头时,城内厮杀未歇,听那喊声,又点看人马,大半都留在里头。

乃命孙安,道:“接替邓飞,须教外头弟兄周全。”

再看石宝,这人平生不怕死,走马灯似城内走不知几多圈子,一身伤处,都在要紧地带,面容cháo红,气喘如牛,又看王英等人,若无一口气在,早已昏死多时。

当时命道:“独我一人便可,休要折损!”

孙安劝道:“可引三五百弟兄,也好护卫周全。”

赵楚道:“平白折损xìng命,济得何用?”

不待回应,飞马入城,石宝几人,昏沉沉又要随从,孙安只得教人拽了他几个马头,咬牙切齿一横心,往外头杀来。

但说赵楚独骑入城,正合七进七出,那劈面官军,教他杀寒了胆,不敢阻拦,只好放开,却有伶俐将校,上下吩咐,道:“这次既又入城,合该我等贪天之功,何必将大好Ixìng命,在他马前舍却?只管教弓箭手把守城门,待他再来,乱箭攒shè便是!”

这里城门,本便不是坚实的,一番死战,早已轰然倒地,官军也无可凭守。倘若好端端有时,将那城门紧闭,困也困死里头。

再入战团时,便是张叔夜,手脚也冰凉,以手扶额道:“这厮莫非铁铸铜浇的身子,石磨火锻的心肝,如何这般悍勇?当真世间第一人也!”

看那赤马如火,艳阳之下,三丈之外,灼气便息人的气。大枪到处,不死既逃,刀斧手弹压不住。

张叔夜细细看之,看那红马红人,身被刀伤数十处,暗叫弓箭手里善shè的:“但有时机,shè杀便可,功劳薄上,记你第一!”

那弓箭手几个,跃然大喜,往锦旗影里掩住身形,快眼看地明白,觑个空闲,瞄地正准,一箭没入赵楚手臂,一箭再中胸膛,又复一箭,刺破甲绦,让过腰眼,寸许都进了腹中。

赵楚这来回决荡,四肢百脉早已麻木,灵台中却愈发空明,正这一箭,疼痛清醒,低头看时,嘿然吐气,迎住这最后一拨的好汉,将那大枪,掂在马鞍上,咬住箭簇,扬首吐处,落在尘埃里。

又将那腹间箭杆,一把劈手拽出,肝肠横流,粉sè通明。

那好汉里,尽皆大哭,叫道:“哥哥有用之身,明情张叔夜老贼施毒计,何必为我等不恤身?但去,此生无憾,来世还当鞍马之下,以供驱驰!”

听闻此言,赵楚勃然大怒,厉声高叫道:“单你等有义气,偏生赵楚贪生怕死?勿复再言,但有一人在,不肯丢弃!有赵楚在,便有今rì义气在!”

一时间,众人奋发十倍勇气,披头散发,跣足刺面,双手挥不得刀枪,便合身扑上,以口齿,吞噬般咬杀敌手,死战半时,方行三步,遍地残肢,大凡断耳失目地,血海里漂流而起,触目惊心。

这一番,那张叔夜只觉一身的肉皮里,生出坟丘,满心冰凉,只一个声调心内叫道:“放着这般仇视朝廷,践踏法度的,今rì若不能杀死,必成国家之害!”

又看关门便在眼前,他也不敢舍身往上,远远喝道:“休论死活,乱箭攒shè!”

那好汉里,一个满面血污的,早断了一臂,口中衔刀,腰悬三五首级,大声而笑,道:“老贼不知人命贵贱,只听旁rì里说是爱兵如子,原来乱箭攒shè,不怕你家犬子丧命?”

继而十人大笑,继而百人大笑,又继而,似千万人大笑,只将西天丝缕白云,无颜敢看,悄然隐匿山后去了。

这一群汉子,眼见生死在即,尽皆被伤遍体,浑然却不知,便在百倍千倍于己的敌阵里,口衔断刀,手挽人头,放生畅快大笑,有人高歌,道:“老爷落地泼皮身,恶名如雷骂山东,他人视俺作牛马,俺看朝廷似蝗虫。胸中有义气,颈血赠英雄,俺家哥哥看青眼,就保哥哥坐龙庭。”

张叔夜又气又怒,厉声连喝放箭,一时间,刀斧手砍瓜切菜一般凶神恶煞督战,那官军只好松开弓弦,这歌声,戛然而止,却又有一人,嘶声又歌。

复又死,却又歌。

赵楚心如刀搅,蓦然一声暴喝,再往前杀数步,正在门洞之内,城头弓箭不得落下,眼见脱困在即,众人一声大喊,赵楚回马断后,又复杀出重围。

此时,城内再无接应的,那官军衔尾追来,且战且退,忽又见前头厮杀处,花荣箭壶里空空如也,一身白衣,染作夕阳落冈,又有一将,死不恤身,正是打虎将李忠。

赵楚但觉一身力气缓缓消散,心下一狠,扯住流出的肝肠,巨痛又起三分力气,却那肝肠,甲绦勒不住,当时扯出一条布带来,便在甲外,将那肝肠盘住,歇缓出几分力气的石宝众人眼见这厢,即来接应。

那官军里,便那恶战的,方才也见了,有见识的,知赵楚强弩之末,却看他血火里煎熬的杀神一般,竟盘肠要战,双腿瑟瑟,不敢急迫杀来。

却有官军里,白甲小将持枪而出,挺枪刺死几个怯战的,厉声喝道:“倘若不肯为国家出力,军法不容!”

他既有勇力,又有威名,众军不敢不从,登时又将数十好汉困在内里。

赵楚看得清楚,那官军十分有心,并不即刻剿杀,只钝刀一般,将些好汉,分明虐杀,待要返身再救,异变突起。

只看那好汉里,挺身拥出一个,面sè看不得是谁人,高声叫道:“哥哥有义气,只这贼人,着实太多,宁耐教哥哥千金之躯,为俺们平白害了轻重?如今既不能生,众兄弟何不死战,青天白rì里,大好水土,正合葬着你我的身!”

一言既出,从者大笑,口呼杀贼,纵声高歌,飞身往那官军刀枪丛中一跃,不过眨眼一时,尽送xìng命。

赵楚目眦yù裂,只想呼喝,早哑了嗓子,快马杀回时候,唯那呼者,教他取将出来,情知活命不得,心中悲痛。

那呼者却面sè如笑,委顿马前,奋起最后一口气,问道:“只问哥哥,俺可算得好汉?”

赵楚看他拭了面上污血,登时认出,正是以家小为念离了清风寨的,却不知他何时归来。

当时点头,道:“上不负爷娘老小,下不复弟兄义气,百战而死,自古英雄好汉,皆如兄弟一般,如何算不得?”

那汉荷荷做声,大笑三声,掉转刀口往脖颈里一扑,登时气绝。

赵楚心痛,却目无点泪,缓缓道:“今rì,兄弟既去,明rì,底下相逢,俺却不悲伤,有如此弟兄,苍天不负俺来世间一遭!”

那官军里,有来抢功的,当是这汉也是个头领,却挥刀将这汉首级枭了,欢喜往腰间要悬,正是个偏将。

这一番,赵楚炸裂了肝胆,催动战马,往那人身处便杀,厉声叫道:“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那将大骇,慌忙便往人丛里便走,一面喝令部下阻挡。赵楚只看著他,那大旗卷在手中,右臂挟了大枪,但有挡路的,一枪刺死,挑在上头,如扬灰尘般,望定天空里一丢,连丢十八人,那将身前,已挡住了一员大将,青袍金甲,大刀关胜。

赵楚哪里管他,一心只要那一颗首级,一旗卷去,却落了空。

睁睛看时,便将那枪,并了火焰驹,再添勇气。

那马,奔腾如虎,蹄刨半壁风烟;

那枪,迅猛如雷,劈开一轮红rì。

这一马一枪,化作一道红影,只听当一声响,关胜闷哼出声,背后里郝思文骇然叫道:“堤防短兵!”

关胜也瞧地清楚,红影里赵楚一手丢开那大纛,背后掣出金鞭,望定天灵盖落下。慌忙让开要紧处,后心里护心镜砰然破碎,一口甜腥不能阻挡,五脏六腑移了位,眼前金星四溅,若非马快,又一枪早丧了命去。

那大纛,本丢在空中,这迅雷一击已毕,仍尚未落下,赵楚带了金鞭,单臂一卷,又复落在手里。

这一合,伤了关胜,再不能战!

便这一番,那好汉里,又返身杀回数十条来,挥刀见人便杀,厉声高叫:“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关胜威名,军中盛传,竟一合伤败,几丧命枪下,那抢功的将,看呆了眼,教赵楚飞马赶上,喀嚓枭了首级,又俯身取了那好汉首级,低声念道:“好弟兄,险难处,便同死,有生路,辄同生,倘若就死,愿以青山一处,再复聚首!”

那数十条好汉,步行杀入军里,劈手揪住官军里骑者战马,再复一刀,砍断两截,飞身上马,啸聚赵楚身前。

当此时,寨里聚义千许好汉,只五百余生在,眼见官军心胆俱裂,趁隙往东再退半rì,前有乱山,急切钻将入去。

且不问花荣如何回身杀来,也不问李忠怎生赶得及到,且看这清风寨里,火势将土木也燃着了,本是极骇人的,却张叔夜并不多看。

教他心冷的,这青天艳阳,灼灼如花,满地通红一片,非是火燎,也非光亮,那舍命以一当十的草莽汉子,虽生者已远远去了,他眼前,却似千百倍蜂拥而出,化作桀骜骁勇的鬼影,尸山血海中,便在这寨内外蹈舞。

这正是:

虽有上将满腹计,奈何好汉有强颈。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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