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天赐道福出三官,人间chūn临有上元;百里火明夜如昼,踏歌联袂万世传。

只说赵楚,往那牢城营里数rì,不知人间热冷。正见了崔念奴,将个满满的胸臆,俱都作了失语,反手揽着,喜不自胜,待念奴埋怨罢了,方又惊又喜,问她:“只看你,别时不有醒来心愿,怎地方这几rì,便又来了?”

崔念奴嗔道:“莫非大郎,竟不喜奴来见?”

忙忙答话,扶了她,往那高脚的榻上坐了,果然不知所措,只是欢喜,道:“怎会有?自那rì大火,心恨不能有通天的能,旦夕只盼忽有一时,见你醒来。”

念奴看她行止无措,知是心里欢喜的狠了,心里激荡,将他手携了,声竟哽咽,道:“看你,如今也是百千好汉的尊,这般失措?值甚么,倘若教人见了,只怕又生些波澜!”

赵楚终尔回了魂魄,垂泪将她拥在心口,双目垂泪,道:“念奴,念奴,那一场好大火,只当夫妻情分,自此果然只可念你,果然相见,如在梦中。你却不知,有你,便觉甚么勾当,天上地下,也难我不住。”

又道:“旁人甚么看,管他作甚?果然喜,便当如此。”

两厢各自安镇,方问她道:“怎生不在二龙山里,这青州,眼看凶险万端,只身竟敢来?”

崔念奴道:“奴虽失了聪明,神智却在。郎心如焚,奴甚知之。只恨些许心思,左右耽搁,教那腌臜的厮,可怜将大郎这般待。自你往青州来,甚觉恍惚,只怕便要醒来。又有那娇滴滴的金莲,整rì耳边说些你的好。”

言至于此,崔念奴横睇眄他,笑容捉狭,道:“果然是个苦命的,倒教你连累。”

赵楚道:“又你多心,本当,唔,本当只是个寻常的,看她本xìng也非断言,只当自家妹子一般,又作甚么怪?”

崔念奴避开不答,手拂乱发,道:“又有个心思深重安夫人,却不知甚么缘故,面热心冷,好教奴十分不能安心,前些rì里,金莲又来说些贴心的话,竟至于啜泣,奴便有了知觉。”

赵楚讶道:“我看这安夫人,倒是个有手段的,甚么值当,教念奴觉她不妥?”

崔念奴嗔道:“女儿家心思,她将那琼英,作自家女儿待,你怎知?休岔开我话头!”

赵楚急忙应是,笑道:“都依你,都依你。”

崔念奴笑道:“这天下,先也只一个你那亲亲爱爱的好阿姐,方能教你贴心收束听讲,你却说,果然奴奴得甚得意值得?”

又看赵楚,罔顾左右不肯答话,心里自有计较,念奴自当不肯果然不依,放开这一头的心思,正sè道:“山里一方,那孙安虽尚未归心,却是个有手段的,可暂且容个落脚处。他几个,看我也觉起,将些原本,略略说来,奴只怕大郎,不知凡夫俗子龌龊手段,于是寻了七哥,径往来看,半路过清风山,本一言不合,七哥要与那个甚么矮脚虎打将起来。”

赵楚好笑,道:“念奴仙子一般,王英兄弟,本xìng是个好sè的,倘若他不生事,倒教人古怪。七哥义气深重,这两个,倒因此生出计较。”

崔念奴笑道:“却不正是?我看这矮脚虎,行事虽是小人,却也不失可爱,倒是好汉里一个不一般的。”旋叹道,“这几rì不见,大郎也有风范,能容人小处,奴也不知该喜该悲?”

赵楚道:“便是怎生个变,在念奴眼前,只是风雪村店里那一个。”

念奴闻言,心里便信,缓缓依偎来,道:“这一路来,那清风山的三个,闻听竟往来寻你,一面赔罪,好歹要同来青州府,只是那矮脚虎,原不知怎生个计较,待见了琼英,奴方知缘故,原来他本第一个要来的,后头教那金毛虎提举出这娘子来,他便畏畏缩缩。”

赵楚闻声而笑,心里道:“这王英,倘若教他知晓了世间的女子,并非个个都如那刘高妻,再敢贸然唐突?此人虽无大才节cāo,却有一腔的义气,如若改观,当是个趁手的用。”

乃问道:“同来的,又有谁个?”

念奴先怪他只顾着义气,嗔责几句小房的话儿,方道:“二龙山里,乃是个青州落脚的所在,不敢疏忽,因此只七哥随来。清风山,早与孙安那厢勾连妥当,两山合意,不必提说,因便在清风寨前头,又有探子回报,道是有个甚么镇三山这两rì号称荡平三山,不敢大意,只一个矮脚虎,奴看他尚待雕琢,因此带来,便只这两个。本觉你劳苦,当教金莲随来,后觉青州这几rì,只怕果然要起凶险,不敢教她犯险,且莫怪我。”

赵楚默然,半晌道:“非是不假!俺看这慕容彦达,本xìng是个趋炎附势的,贪滥权势,当顺着赵佶那厮心意,好歹结果俺一条xìng命,却他能眼见着一番功劳,不曾下手,只怕当有后手,这青州府凶险,诚然不假!”

崔念奴冷笑道:“也听本地人说,这人自诩清高,甚么本领?你当也知,如今有个贵妃省亲,这一番算计,只怕便是往你那好阿姐处去了!”

赵楚吃了一惊,忙问上下,崔念奴道:“当今的天子,荒唐本xìng,谁人不知?贪婪你那阿姐,rì夜不有好心,慕容贵妃身是枕边人,如何能不知?毕竟她也有了年纪,膝下也无所出,当使甚么勾引天子的心?无非只好依仗如今的宠,不教天子称心得意便是。想你那好阿姐,将你作甚么似看待,身在勾栏,清清白白,一颗心思,都在你身上,如此大好厉害,那当贵妃的,心思不比常人,如何不有动心处?”

说起李师师,念奴便自怨自艾,自感身世,神sè潸然。

赵楚不悦道:“都是小心思!纵然往前,不看如今?前番只是怜你贪你,这些时候来,只觉再也左右离不得,再是凄苦,往后快活,不比值得向往?旁人怎生个说,我却看你,明珠美玉,乃是我内里的神。”

崔念奴又嗔他,将这一番果然丢开,道:“想那心思深重的贵妃,自知诚不可与你那阿姐交锋,如今你身在青州,她胞兄眼下,倘若因此教天子绝了好逑的心,如何不好?”

又劝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师师心思,非我可比。她如今,要脱了那籍,如探囊取物。却你去了,京师里,这籍,相于天子,也是个周全。倘若清白寻常人家,只消一顶软轿,接了进宫,奈他何?如今却也是好,且待有个周全落脚,暗暗将她引出,不必烦恼。”

继而又道:“更有这慕容贵妃,倘若你心里果然想接应出来,甚是不难。只消顺了这贵妃的心思,待天子发作了xìng子,她再前头说些不好,只须这慕容知州手里,教你犯些事端,师师明打明走出京师,一路只教些可靠人手,远远接应便是。”

赵楚怦然心动,不料念奴迎面一瓢冷水,道:“要作好大事,师师更有用处,想她也不愿就此落个无用的身,往来了青州,便随你上山去,只怕更有些计较,反倒坏了心思。奴那些人手,好教京师里,也有个传讯的在,你也知她,莫非疑心心思?也怕世间能有困她的绳?”

毕竟亏了身子,一番言语来,喘息徐徐,赵楚慌忙扶她倒头歇着,强笑道:“都是前头的事端,如今算计,岂非杞人忧天?方缓了神,莫又伤了身,这一路来,我看这清风寨里,披红插花,处处喜庆,正好受用眼下。”

崔念奴睇他一眼,将心思谋略,暂且按下不表,又说些小房的话,摆手道:“看你这心里,只消奴知晓你亲爱便好。另有一个好娘子,如今只怕打碎了花知寨满庭的家什,更有一路来的弟兄,自去便是。”

赵楚道:“不必急他,许多时候不见,如今你我,正该说些话。”

念奴笑道:“大郎也发甚么痴呆?来rì方长,莫非奴此来,只是梦里相会?”

便俯身来,贴了他的面,眄着一双娇俏眼眸,吹吐如兰,咬住耳垂,细细噬磨,将个温温柔柔的手指,贴了小衣按在背上,娇音细细,低声相问,道:“大郎如今,可知果然梦里相会么?”

赵楚看她又起捉弄的心思,偏生病体初愈发作不得,只得无奈苦笑,道:“又来使xìng子,不恤自家,莫顽闹,好生歇着,不可落了病根。”

念奴哪里肯依,又将个只着着小衣的身子,黏糯贴来,娇娇问道:“自别后,奴奴便在梦里,常与郎痴缠,如今也不知,果然是耶非耶?”

只看那锦被之下,白缎边子里头,悄然探出晶莹五趾,并不染sè,缓缓蠕蠕,松处,轻挑罗帐,一时吃了外头的冷,急忙蜷起,却勾住了锦被,又抱着了床帏,不觉处,又勾出半截粉肤,原来罗袜除了,正沿着jīng巧的足弓,渐渐抹出小腿,光泛其上,sè如温。

赵楚但觉口干舌燥,那温温的鼻息,俱都如催魂的散。

念奴方觉自家一番美媚,本是勾他的顽笑,待回眼看时,一声低呼,急忙要将那一双jīng足收入锦被之中,却教他一手抄住,竟面红耳赤,连声讨饶,道:“又来捉弄奴,不怕老天爷也在上头?”

赵楚点她鼻端,道:“明知心智不坚,偏又不知收敛,倘若不念你身子不甚周全,定教你自食恶果。”

念奴吃吃而笑,待他将那锦被,贴着紧紧裹了,双手推着,道:“快些去见七哥他你个,休教屋里头,埋了你一腔的英雄气。须知许多好男儿,都坏在这妇人手里,为不教奴担落骂名,也该时时自省才好。”

赵楚低头笑道:“温柔乡里,又有甚么差错?我看这世间的甚么英雄好汉,都是自家不知合当,因此落了悲哀,却教那没志气的后人,都将过错落在内里头的头上。”

卷了她,相对又坐片刻,念奴毕竟一路又染了些风寒,不耐久坐,缓缓沉睡,赵楚细致安排了床榻物事,方赶来外头。

这内院,乃是花荣内院里一处错落,单独辟了来,正屋本是赵楚所居,如今念奴安排在里头,另两边,一面是使女们的,相对的,本是花小妹所居,如今与琼英十分相得,两人便同在一处住了。

此时,花小妹不见踪影,只琼英,依着一株老树,时而切齿,继又涨红了脸面,总是将一双素手,掐住战裙一角,怔怔痴呆。

那开了门的声,将她惊起,jīng致鼻端,显了一层细细的绒,抬眼望来,yù言又止,竟生不起相争的心来,心下微微委屈,面子上却显着一层笑,道:“七哥几个,正在外头闲话,教我来催你去看。”

赵楚心里通透,觉世间万千存在,俱都入眼,乃笑道:“平生不是个能说假话的,偏爱说个假话!”

琼英一滞,乃怒道:“甚么假话?”

赵楚笑道:“七哥与花荣兄弟,都是世间玲珑剔透的人物,哪里会耐不住使人来催促?光景正好,本你看了,便也是看了,我也不来取笑,又说甚么假话推搪?”

琼英愕然,登时发作起xìng子,啜了音,手指道:“是极,是极,我生xìng愚笨,比不得谁人,到用时,些微有些看头,如今你美眷在侧,许多兄弟聚义,我留来甚么用?罢,你且让开路来,我自一人,往河北报了仇,从此天下之大,流落也有去处!”

一厢发作,将后头靠着一面布囊,登时撒乱开来,她兀自不能发觉,怒冲冲满面都是泪珠,往屋内便要整束了行装,再复出门来,却见赵楚摊开手里的囊,里头俱是女儿家衣裳,竟有几幅,如大红大紫的,有淡素的,裁缝合体。

原来赵楚看那布囊时,念起方才念奴所说,这一个,惯会十分做人,自知有个琼英,来时便在集市里,寻了上好的布匹,自亲手裁剪来,一面赠了琼英,又赠了花小妹。

这一时,抬眼看来,琼英自初见,便是这一袭战甲,一路往青州来,也只几件寻常衣裙,赵楚念她身世前途,心下恻然,看那衣裙下,自有小衣,急忙掩了,走来将看呆眼的琼英,一手取了金戟,推往屋里头去,叹道:“也是不曾细心,莫要发作,都作我的不好。可怜这般一个人儿,整rì不解兵甲。既是念奴有心,你且将这衣裳换了,待念奴歇息一晚,明rì无事,索xìng陪你几个,往快活处,好看这人间的胜景。”

琼英面sè似要滴出血来,劈手夺了那布囊,哪怕小衣只掩映一角,不敢抬眼来看,一身力气,丧了大半,将那门扉,自内落了闩,再片刻出门,果然是个好装扮,怎见得?

只见此时,落了冰冷战甲,换着曳地罗裙,薄薄面颊,贴了菱花,剪着贴鬓的青云,眉目虽尚留有三分英气,却多八分柔和,果然入画写不得,笔墨赚不来,不是乍眼惊艳,却乃细细品闻。

赵楚犹豫片刻,抬手将她鬓角一丝乱发拂齐,笑道:“可惜此时不见海棠花,倘若别着,又是人间一胜景!”

琼英咬着唇,问他道:“比念奴如何?”

赵楚笑道:“好端端的,你便是你,与别人争甚么上下?譬如chūn兰秋菊,偏要分个胜负,却非为难?”

又将那画戟,往门口立了,道:“休又生甚么闲心,世间唯独一个念奴,也只一个琼英。旁人比不来,也做不得。只说七哥也来,同去见他。”

琼英方乱道:“不是好,不曾有这般作扮,待谢了念奴,毕竟京师里有见识的,休埋怨我不知好歹礼数。”

赵楚道:“还是个xìng子!教念奴作你这一段勃勃的英气,她也做不来,偏要逞强!走休,今rì快活,待见了七哥,好与众兄弟叙话,彼时念奴醒转,你自与她相会不迟。”

乃转出了内堂来,外头花荣陪了阮小七,正说些相惜的话,待看琼英,俱各拍手而笑,倒是一厢的王英,急忙忙往后头缩,言语惴惴。

两厢私见,阮小七道:“哥哥安心便是,山里都好,这一番了却哥哥心头的大事,俺看花知寨,也是一家兄弟,因此也不曾瞒他,果然与那官府里的腌臜鸟人,不是一路。”

赵楚心道:“以七哥谨慎,虽是大胆,这一番jīng细,却细细说不来,当是念奴安排。”

乃笑道:“正是好!”

又问:“如何来了花荣兄弟处?”

阮小七好生赞叹,道:“这一位妹子,好教人心服!往清风山下来,俺只当要往青州府打问哥哥下落,她却问了这里的英雄好汉,待听花知寨,便道,以哥哥心思,最爱这等英雄好汉,往这厢里打问,不差分毫,竟是果然!”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伶俐jīng明,天下无双!”

花荣道:“倒教见笑,小弟却生着一双拙眼,倘若七哥不说哥哥,小弟不敢相认,只怕又要搪塞。”

阮小七趁势叫道:“看,看,甚么好?俺看花知寨,好汉里头的英雄,作个受气的小官,将一腔义气,俱都埋没了!”

花荣默然,吩咐下头的安排酒筵,期间赵楚奇道:“怎生不见小妹?”

花荣道:“哥哥不知,小弟丈人府上,只出个女儿,待丈人丈母去了,每逢年月,便当两个往坟上祭拜,今年只她一个,只好教小妹陪去。”

不提甚么见外的话,赵楚只道:“只一样不好!这世间,恶人如麻,以阿嫂小妹两个,倘若有甚么万一——都是自家兄弟,当甚么外人看?不是说,兄弟这一桩做事,却是不好。”

花荣看一眼琼英,心下感激,道:“七哥来时,顺应几个女军,得亏陪着,小弟也好安心。”

又过片刻,果然安然归来,念奴沉沉醒来,她四个便往内堂里去絮叨闲话,不觉天sè已晚。

至第二rì,清风镇登时快活起来,原来只在这几rì,官府方开了禁,这一年既有贵妃省亲,朝廷开了恩,元宵花灯之事,青州当绵延七rì,自十五始,二十三方毕。

且说民俗里,元宵这rì,不提张灯结彩,单单这一rì灯市里杂耍龙灯高跷,也不必提舞狮旱船唱小调,只看七祭逐鼠迎紫姑,有孩童的,又当送灯走百病,山东此地,更须备元宵夜及来rì踏歌踏青物事,十分忙碌。

自清早,花府上下忙作一团,天sè渐晚时分,众人收拾利落,赵楚生恐出事,吩咐几个贴身藏了兵刃,专等内堂里几个收拾完毕。

不多时,使女们排开灯盏,引出四个靓装女子来。

头一个,崔氏毕竟有了家室,挽着发坠,落了裙钗,将招展俱都掩住,旁人也不好多看,只这崔氏,正有一段矜持,与花荣并肩而立,十分相得。

后头三个,不知崔念奴使了甚么手段,琼英竟并着左首,右手自是花小妹。这三个,多嫌妆扮沉重,一张素面映了灯红,中间的紫如兰,两厢红的胜火,一个烂漫如雏菊,不说琼英女儿身作扮,只这花小妹,垂着鬟,压了髻,将一头青丝,斜斜一把钗绾住,顾盼间,虽不明媚,却是清灵。

四个往阶下立着,璀璨耀眼,也不惧行人,张目四顾。

待正要行时,忽有一马,自西而来,马上骑士,见面远远落下,气喘如牛,一头撞来赵楚身前,低声道:“哥哥稍行,祸事来也!”

毕竟来者何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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