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董超薛霸两个,自草石场一场大火,烧地面目也没了,将养几rì,都在呼喝之下,一面密议,董超道:“把这厮,眼看反了,怕不要拿你我兄弟人头祭旗?常听人说,这厮于西军里,每逢厮杀,便冲开敌阵,将那西贼人头取来,好不悍勇!”
薛霸也是担忧,心知自家两人,随他便是反了,老小不得保全,更有那反贼,便是占了山头,能有甚么出息?比不得朝廷恩厚势大,于是一面胆怯,一心等死。

只出了独松关,他两个又不曾损伤,董超不知分晓,又来商议,道:“看他兵荒马乱,不如寻个机会,跑将出去,沿途都是官府,他也未曾搜取你我印信路文,教那沿途的厢军,点起兵马,早早杀了那厮们,不说只一个,便这些好多,恁地泼天功劳?”

薛霸忙忙阻拦,道:“不见那大虫置你我不理,却将些小的,得了那女子吩咐,只管看你我要跑,一刀杀了清静?他要留你我,定有计较,几rì不见杀人,须有分辨,好歹将些好话,只管说来,待到了京师,只由你我分说,便说他是黑的,谁信能白?且按捺几rì,不须妄自送了xìng命。”

直来恩州,交通四面八方,很是繁华,这两个,教赵楚提了去,魂不附体,早将前几rì里那些许悍勇,忘在脑后,捣头如蒜,但求饶命,莫敢不从。

赵楚教他道:“也不必担忧,念你两个,虽不是我等同路的,却也顾惜家小,忠心朝廷,难得两个泼贼,只今rì,且看我等兄弟,有几个犯了馋,要吃个恩州的好酒,人手不足,只好教你两个,同去搬来。”

却说这一路军,人多势众,只好三五十个一拨,远远彼此辍着,见了烟火人家便分散,各自使人往集市里买饮食清水,果真人手颇是不足。

董薛两个,不明所以,董超来要他公文,赵楚笑道:“自有放你两个时rì,不须着急,那公文,须是俺吃的,自在俺身上留着。教你两个,往来恩州许多回,想是知晓道路,管与几个弟兄同去,取了好酒,早早返回。”

那两个奈何不得,看那同行的几人,怀揣利刃,只等他跑便要下手,一路不敢违逆。待进恩州城,他两个,连番说些好话,道是自知哪里的最好,那一行却不放他,挟持了,寻人问来,径往酒肆里去,沿途待过官府,将这两个,自知这一泼都不要命,不敢伺机逃脱,暗暗叫苦。

待到了酒肆,那几条汉子,将那金银,都是往昔劫掠官府得来,大块的往掌柜手里头丢,指着两人,笑呵呵道:“这两个,你也须看了,乃是差拨,与俺弟兄交情非浅,把这金银,本便是他两个所有,叵耐俺家主人赠的多了,携拿不便,因此教俺几个帮手——闲话休提,将上等的好酒,只管打来,须有两个差官在,不教你吃官司。”

那掌柜的颇是为难,道:“客人的金银,自是好的,只是小店化解不得。”

那好汉们,便拿眼来瞧这两个,手头的解腕尖刀,将他腰眼抵地发麻,只好勉强笑道:“不须你找零,只管打来足份的好酒,歇了正好上路。”

原来这市坊里,流通的只是铜钱,三五贯,七八贯,寻常都是百文数十文,难怪掌柜为难。

只往东走,一路但有繁华,便有人挟持他两个打酒买肉,偏生出手阔绰,许多吃酒的闲汉便赞:“真是好汉子,如此挥金如土!”

这一rì,眼看到了高唐,董超十分不解,薛霸却猛然顿悟,跌足捶胸道:“天杀的贼汉,好将俺两个,套将进来也!”

董超问道:“只他出手,碎银也不要找零,都是他自家花钱,干你我鸟事?”

薛霸恨道:“不见沿路都往繁华处走?他将你我挟持,只为教人看了,又将那大块金银不肯切开,分明要教人都记了,倘若往后,你我不遂他的意,便是回了京师,拿些坏话说他,只消教几个人,四处张扬,只说你我与他勾结,俱都落了草,如何是好?”

董超道:“便就分辨明白,不是好?”

薛霸道:“鸟分辨?这一路来,少说也有三五十处,千八百个,都见了你我模样,倘若有心,那厮京师里帮手何止千百?只管四处传扬,便是太尉有心庇护,宁能耐上头疑心?再教几个人,扮作你我模样,往要紧处放一把火来,百口莫辩!”

待赵楚离了大队护送林娘子往南而去,董超便骂:“把这泼贼,好教沿路的强人,剁作个馒头馅儿,囫囵吞了,不能解恨!”

哪知赵楚在时,并不与他计较,这一去,那琼英如何甘心?一路走,只教些汉子好生招呼,走得快,担负了行李包裹,走得慢,将那枷锁劈头盖脸套住,自家取了长棍没头没脑乱打,谓路人道是两个发配的,好不解恨,只好又快。

如是再三,每逢夜晚歇息,两人念及往常押送犯人许多手段,一面不敢擅动,心中记恨,都道:“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计算纵然好,待寻个时机,也能瞧出破绽,好歹分辨,定将那厮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也是这两个,教那赶路枯草的汉子们,整rì取笑折磨,待到济南府,消瘦不chéng rén样,又整rì将些三五人份的干粮,并着肥腻腻的肉,强迫吞下,将养不几rì,面皮虽是枯黄,身圈早已凸显出来。

待琼英见了,又觉十分不爽快,道:“把这两个畜生,临走时大郎吩咐,道是往常一路千万百陷害林教头,又要算计他,怎能这般供奉起来?”

那汉们,又生许多手段,将三山五岳里的本领,各自施展开来,董薛两个,每逢天黑,只觉一生里最欢喜的莫过于此。只待天亮赶路,又是一rì的折磨,偏生求死不能,只得忍着。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这一路,自是无惊无险抵了青州地界,待前头斥候道是有路人传扬,四座山把住往去的门,时常有好汉下山劫掠,毕竟琼英怎生个计较,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赵楚,将那车子赶了,方离了恩州地界,天又落起雪来,索xìng不甚紧,路途很是宽阔,正好赶路。

走不半rì,林娘子在车内叹道:“教头走时,便是这两个公人押解,看他凶神恶煞,也是得了太尉府分说,可怜教头,不知多遭苦难。”

锦儿与赵楚相熟了,便开口埋怨,道:“将这两个泼贼,留他作甚?整rì吃的喝的,也不能忘他,早早一刀杀了,落的干净。”

赵楚笑道:“林教头刺配沧州,沿途自有苦难,却有智深师兄照料,有惊无险。只怕阿嫂此去,教头十分后悔早早落草,如今不得清白。”

林娘子叹道:“这世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倘若是好,哪个能教清白的落草?只消能活命,坐官也好,当贼也罢,都是好的。”

又问他:“大郎既也落草,何不往那梁山泊里去?教头既能容身,想必十分周全,不惧官兵攻打,也有进退余地。”

赵楚道:“非是不肯,而不能。梁山泊,果真是个好去处,自早先听说,十分向往。奈何江湖里也传说,如今当家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十分不是好汉,容不得人。林教头往那里,也是委屈吞声,倘若俺也去了,教那厮rì夜不得安心,一旦再无去处,势必与他水火不容,教教头在当中里,好难做人。”

一路来,下了博州,自聊城县出往西南,官道一改,越过几处山岗,踏上阳谷县地皮,官道旁有个平安镇,颇为繁华,往来客商不绝,便是大雪天,或是赶回过元rì的,行sè匆匆。

赵楚按住车子,问人打问,只看时辰尚早,便想进了阳谷县再行歇息。

有那本地的老者,见他行止昂扬,十分好汉,便劝:“好汉若要一路往东,有一伙客商,也可同路,也可自行去了,倘若要往南往西,却须在这镇里歇息半rì,待天明,山上猎户下来,问明路况才好动身。”

赵楚请问究竟,那老者叹息道:“客人看是外地来的,不知阳谷县,前些时候,前头那岗子,唤作景阳冈,本是十分好走路,有一rì,跳出个吊额白睛大虫,拦路不知伤了多少客人,也有身份尊贵的,早rì传去外头,州府里下了个公文,县尊好一通责骂,却又拿那大虫无法,只好一面贴了告示榜文招募好汉擒拿shè杀,一面各处传了口训,道是景阳冈过往的客商,须结队方可去的。看好汉一条好身子,只管花些钱财,住上一晚,莫教丢了xìng命。”

赵楚心下奇怪,自知那大虫在,武松便未曾回家,心道:“不知俺这一身手段,与那武二郎想必如何?可打得死猛虎么?”

只在大名府里,寻卢俊义好一通较量,教梁采芷好生算计,他也只这般逞能,好是不值,便去请问林娘子,道:“只说前头有个景阳冈,一条大虫拦路伤人,眼看天sè不早,只管赶路?”

林娘子有心林教头,只盼能插翅早早在他身边,只听有大虫,不敢教赵楚冒险,忙道:“大郎不可逞强,想那畜生,力大无穷,又在山林里,焉能强过?不如只暂且歇息了,待明rì,结成队伍,再过不迟。”

锦儿笑道:“便是有大虫,那官文里说的明白,倘若剪除,许多好处,赵大郎一身本领,何不为民除害?”

那老者在一旁听的摇头,道:“小娘子好不晓事,人力总是有穷,那大虫,如何比的过?这般一条好汉,留有用之身,何必与大虫计较?”

又来劝赵楚,道:“好汉莫要逞强,往rì也有方圆百里闻名的好汉,贪那官府里百两赏银,结队往山里去,再不见归来。自古,打虎的只在说话里,老汉五六十年,不见有一个。”

赵楚道:“那便劳烦丈丈,镇子里可有干净客店?”

老者笑道:“不是老汉自吹,自家的客店,虽小,最是好用,只是新开张不有几rì,不曾闻名。却是老汉一家,本分人,镇子里尽可打问。”

锦儿便笑,道:“原是个店家,那景阳冈上,果真有大虫?”

老者好是尴尬,道:“自有,店里也有官府告示,不信,可去见它。”

赵楚回身问:“阿嫂看怎生个计较?”

林娘子隔着帘儿,道:“只看大郎安排,一路倒教大郎费心。”

赵楚笑道:“俺与教头,虽不曾见面,神交已久,说甚么费心。”便请那老者头前带路,老者引着车子往去,一边道,“当是客人家小,不想竟护送而来,倒教老汉佩服。”

略略说起,老者愤然道:“看好汉是个人物,老汉也不怕多嘴——你道那大虫,如何能成事?便是山神爷爷,那当官的将自家们孝敬不行克扣,乡老在他面前说些好话,休说一条大虫,便是十条八条,也须收了回去。也有客人,时常往来景阳冈,出些银钱,怕不有三五百两,那官府里,也自出了三百两,如何不见有果真好汉前去?阳谷好汉无数,不怕死,只怕穷,他官老爷们果然能足额分发赏银,休说江湖里汉子,那猎户们,早舍命抢了那大虫来。”

赵楚问他:“丈丈可知,那克扣的赏银,都去了哪里?”

老者道:“能怎地?无非孝敬上头,搜罗些宝贝,求官而已。只一个花石纲,不知逼死多少清白人家,如今要教好汉们往山里舍命,也要盘剥。”

这老者,摇头只是叹,将赵楚引往客店里去,自觉失言,再不复提,安排跑堂的照顾着住了,命人打水递茶,只是不肯出面。

傍晚时分,眼看闭门,外头一彪人马,足有三五百人,都是些健军,挑着担子,行脚客们夹持中间,肩头都是挑子,吵吵闹闹,往镇前头客店里投宿。

赵楚不知,问跑堂的道:“看他来处,也是阳谷那厢,如何能行?”

小二甚是年轻,瞪眼道:“客人休要怪店主人,只看他能走,不见三五百人?都是厢军里的大将,聚在一处,更有弓箭刀枪,休说大虫,便是剪径的也须不敢来劫,客人孤身一人,怎可比他?”

赵楚道:“不是怪罪店家,只实不知这一行健军,竟贪黑赶路,挑著甚么?”

小二道:“能有甚么?州府官人过节,哪个下面的敢怠慢?便是阳谷县里,县尊老爷并着几个富户,凑足许多金银珠宝,往府上送礼。”

赵楚也是知晓的,不解道:“知郓州军州事的,当在府衙,阳谷既去,须往东,何必走平安镇,岂非煎熬人耍子?”

小二笑道:“客人哪里知,如今郓州,反了一伙好汉,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好不热闹,那当官的,只待自家小民横眉竖目,哪里敢招惹他?却不知五黄六月里,大名府中书相公何等威风,也教那好汉们劫了杠子?”

赵楚方觉,果然距离那水泊,已是近了,心下砰然乱动。

支应跑堂的几声,命他将热汤只管送来,许了些赏银,那跑堂的走马灯似转着伺候。

待天黑,那老者好是玲珑,又扯了许多往西去的客商,只在店里歇着,晚来天雪,围炉共话,好不快活。赵楚看林娘子与锦儿已熄了灯,便混了进去,听那客商们讲东说西,渐渐已晚。

各自告辞,又见来了晚来的客人,一面让了桌椅吃酒,正待回了屋去,只听外头那掌柜跑堂的连声奉承,都道大官人这也好,那也好,棉帘卷处,闪进一泼人来。

赵楚眼尖,看那院里,车马不下十数簇,跑腿的并了店里小二,忙活不停。

再看进来这一泼人,当先拱出个好面皮的商人,穿了华衣,身材高挑,白净面庞,十分模样,勾住个风流眼,描两抹弯刀眉,唇红齿白,富贵十分。

那客人里,便有人喝一声彩,叫道好人物。

那人二十余三十不足年纪,笑吟吟拱手答礼,十分和蔼,却不落了身份,自在干净桌椅上坐了,教将拿手的酒菜只管来,有认识的,远远奉承,叫他西门大官人。

赵楚站在一厢,看的清楚,这人便是个药材商,再听竟唤作西门,吃了一惊,便问跑堂的,道:“这官人,好样貌,却是谁来?”

跑堂的得他许多赏银,十分巴结,道:“客人竟不知他?阳谷有名的人物,十分样貌,八分武艺,泼天的富贵,早半晌那健军们挑子里,便有他一份大礼,阳谷人人称他大官人,县尊老爷座上客,有个不敢提的名儿,复姓西门单子一个庆,端得了得。因前些rì里,往聊城县取他药材,旁处店里客满,因此在小店里歇息,想是十分欢喜,这才又来。”

赵楚确知是他,便无心逗留,转头往里间要走,又一人外头叫道:“好大雪,店家,可有上房,只须住一晚,明rì赶往城里去。”

那掌柜的十分为难,道:“客人一行,少说十数个人,小店也有客房,上等的却是不够了。”

那棉帘掀起,外头走进几个人来,有三个少年壮士,手里提了刀枪,并不隐藏,一个与掌柜的说话,道:“把这镇里,客店竟都满了,难得你这里落脚,少了便是少了,有一间住一间,但有开阔的,让出来,三倍付你店钱。”

便有个,一头解了毡篷,抖落一肩雪花,脱下了毡笠,随手一杆烂银枪将着墙靠了,声如洪钟,道:“好个鬼天,方在到了了阳谷,便就下雪,倘若要连了下个三五rì,如何赶得及回庄?”

这人双十模样,十分周正模样,罩着穿戴,显是个富贵身子,却看他身架,也是一条好汉。在他手边的,与他有七分相似,年纪却长了些,劝道:“三弟好生xìng急,自大名府一行,原也不曾想过元rì之前回庄,何必着急?”

那与掌柜的说好了住下的,掀开毡篷,三十来岁,生了三络黑须,十分威风,当是三人里为首的,闻言笑道:“只怕三弟急切回去,不是想念庄里,倒有个未过门的弟妹,方是一别几月,想念得紧了。”

那三弟面皮一红,待寻桌椅坐下,西门庆在一旁站起,拱手笑道:“看三位风采昂扬,某心里有个猜想,不如一起坐了,同饮一杯驱寒。”

那三人看他,竟都认得,为大的推辞一番,抵不住西门庆热情,一起坐了,道:“竟不知,这里逢了大官人。”

西门庆命店家将上等酒菜只管来,一面笑道:“某虽是个做买卖的,却也颇通些拳脚,只看三位,容姿昂扬,也是阳谷县里人,正好相邀。”

这一番,有说头,本是个一路送人的行当,风雪平安镇,豪强起波澜,正有个说辞,道:雪夜闻名惊平安,风冻枪刀篝火寒;强龙偏逢坐地虎,路人千载说梁山。

毕竟来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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