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鹃鹃还在等着,北北有保姆带,通常胡骄回来,孩子都跟保姆睡。
洗了个澡,换上睡衣,上床,侧身躺下,静静地看着鹃鹃。

“怎么了?”

胡骄轻轻地叹口气,伸出手揽过鹃鹃,两人相对,看着鹃鹃美丽的大眼睛,“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父母,儿子,你,很梦幻的感觉。”

李鹃鹃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近一些,紧紧地拥抱着,“被爸爸批评了?”

胡骄没动,静静地感受怀中温玉软香的娇妻。

“骄,工作不顺,休息一阵吧。”

鹃鹃的手钻进睡衣,在胸膛滑来滑去,“北北两岁半了,时间过得好快,过得好快……”

鹃鹃的手突然停下,仰起头,胡骄的眼泪悄然滑落,她的心突然一阵发紧,一阵抽搐,用力地抱着丈夫,深深地吸口气,不敢再说话。

胡骄一直很安静。

夜深了,远处偶尔有汽车的引挚声,鹃鹃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去,直到醒来,探手过去,身旁已经空了。

胡骄吃着早餐,他很想告诉父亲,不想再从政。

从来没发现当初母亲坚持让他从事学术研究,是对他多么理解和关爱的想法。

胡建国放下碗,站起身,走到儿子身旁,一手按在对方肩头上,使劲压了两下,看向李爱菊,“我走了。”

门外车声响起,关门,家里再次安静下来,李爱菊早餐吃得很少,早早地放下碗筷,看着儿子。

“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胡骄看向母亲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腮帮一阵阵鼓动,“我没事。”

李爱菊微笑着,“读书,应该是最简单的事情,单纯,充实,而且让人满怀信心。不过,你还是要坚持,因为你现在已经成了父亲。”

“谢谢妈,我会的。”

胡骄上楼,打算跟鹃鹃告别,刚上楼梯,见李鹃鹃躲在转角处,脚步停下,两人眼神相触,走近,鹃鹃紧紧地抱着胡骄,踮起脚尖,声音低得只有胡骄能听到,“你好久没爱我了?难道不想吗?”

一把搂起鹃鹃,撞开房间……

回到三梅时,已经接近中午,黄山塔这次没跟他回去,将整理好的文件送过来,胡骄挥挥手,“让其他副书记处理,暂时不要打扰我。”

黄山塔心里一紧,今天书记回来后,眼睛里好像有寒光,让人不敢触碰。

他来之前并没有去南湖公安局的临时看守所,没有听从胡建国的,去看望杜红兵。

现在三梅县可以说万事具备,可以想象到,一年后的三梅,从上到下必将实现跨越式发展。

胡骄不打算插手政府工作,他在想接下来的时间,一定要加强党建,狠抓党员的思想作风,特别是廉政工作,绝对不能放松。

下午上班,胡骄让黄山塔通知其他县委副书记,明天早上开个会,讨论下一步党风廉政建设工作具体部署。

胡骄一个人呆在办公室,有人来全被挡驾,谁也不见,倒是龙有庆打了个电话来,说杜红兵想见他,问有没有兴趣。

胡骄想想,原本他不打算去见这个胆大包天的土老财,不由得想起昨晚父亲的话,去吧,去听听他说什么?

龙有庆亲自开车,两人谁也没带,连夜去了南湖。

别说,如果没有龙有庆作伴,胡骄一个人来的话还真见不着,龙有庆本身是新成立的专案组副组长,这次案情涉及的钱太多,南湖没打算主导,但省委不插手,只下了封口令,这事就交由南湖查处。

龙有庆找了名专案组成员作陪,在一间询问室提审杜红兵。

安全方面不用担心,杜红兵五十多的人,手脚都有镣铐,而且是固定在水泥地面的坐椅。

除非是武侠小说的江湖奇人。

龙有庆特意让人买了包中华,把过滤嘴掐掉,递给杜红兵,再帮他点上火。

屋里开的是日光灯,杜红兵能清楚地看到胡骄,这是第三次见面。

龙有庆先开口,“杜红兵,现在胡书记来了,你有什么话想说?”

杜红兵慢慢地抽口烟,看向胡骄,“地主也是人呐,胡书记,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抢却贩毒,不用把我老头子弄得这么惨吧?这脚镣少说也有七八十斤。”

杜红兵又抽口烟,“如果我要逃,早几年就到国外了。估计红卫至死都不会原谅我。能帮我解掉吗?”

胡骄看向龙有庆,后者让专案成员叫狱警来,吩咐一番后,终于解掉了他的脚镣。

看着脚腕上的青紫痕,胡骄看着杜红兵,这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少年开始遭遇不幸,虽说犯了大罪,可这人本质上并不算坏,没有因为有钱有势,在乡里欺男霸女,横行无忌,而是一直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心甘情愿地当普通农民。

换个人,不论是谁有这么多钱,会全部种在地里,把钱比成庄嫁?

胡骄又让人给他泡杯茶,“老杜,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吧?”

杜红兵点点头,“第一次是你刚来三梅,下乡摸底;第二次是调我在政协,我去跟你汇报过工作。这是第三次,你代表人民,我已经是犯罪分子。”

胡骄长长地叹息一声,“时也,命也。不论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好坏善恶,我没资格评价,起码你没有逃到国外。而是把钱留在地里,留给了三梅人民。我得感谢你!”

杜红兵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皮不停地眨,抽烟不像之前那样利索,“我晓得,我晓得……”

“喝口水吧,不要激动。”龙有庆心里不忍,这个老头儿,如果把心思放在政策上,堂堂正正地带领全乡致富,应该不止现在的成就,也不会落到今天。

但是,他的经历很奇特,由于家人遭受迫害,对党和国家怀有憎恨,又受到家人的影响,对那时有些疯狂的农民,是瞧不起、鄙夷的。

比如他称呼农民为“锄头”,而他是挥舞锄头的人,但是他又深深地迷恋土地,于是对“锄头”相当爱惜。

真是个复杂矛盾的人!

杜红兵慢慢平静下来,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胡骄说,这些年来,终于可以不用隐藏,可以不用掩饰,把自己做出的成绩,取得的成果跟人分享。

可是这么多年的沉默,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表达。

杜红兵喃喃地说,“地主也是人、地主也是人呐。”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胡骄从这句话里听懂了他的意思,毕竟胡骄专门研究过党史,对那段解放后的变革,以及思想冲突,行为混乱的现象,有过专门的思考。

这一点,早有了结论。

胡骄也抽出支烟来,龙有庆拦着他,递过中华,“他只抽这个。”

胡骄笑笑,抽出一支,掐掉过滤嘴,然后递给杜红兵,“我知道你们是地主出身,父母长辈受到了不公正的迫害。怎么说呢?那是个全社会狂热的年代,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家的不幸,而是整个国家民族的不幸。至少,你们兄弟四个还活着,活着,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情。”

杜红兵的眼神是真诚的,“你说得对!我经常这样想,能从那个年代活过来,已经非常、非常难得。像我们家那样的大地主,有几个能活下来?可地主也是人……”

杜红兵的泪珠子从皱纹满满的眼眶中滚出来,“改革之前,我已知晓长岭的矿藏,想起困难时期,那些饿死的人,我当生产队长,不能让人饿死。但是我又不想让人吃得太饱,饿极的人突然吃得太多,会被胀死。也不要他们穿得太好,住得太好,地里的庄稼是根本,不能丢。”

龙有庆听得有趣,杜红兵虽然说得有些乱,但不影响他们的理解。

“老杜,那你为什么把钱种进地里?那可是好几亿呐!”

看看龙有庆,杜红兵仿佛回想起自己伺弄的土地,脸上浮现出满足和美好,“钱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而且最害人。钱是镜子,我把它种在地里,地上长出庄稼,我能看到自己的本分,地主家庭出身,没了地,还算什么地主?那些钱呀,可以买很多东西,甚至人心,甚至国法。不说这些了,胡书记,感谢你今天来看我,你跟那些人不同,我说不上来,打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愿意跟你来往。这就是缘份吧?是缘份。对了,龙局长,我会判死刑吗?”

龙有庆有些怜悯他,不打算骗人,“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公安局长,不是法院院长。你这种事情……我也不好判断,应该不会判死刑。真的不好意思。老杜,你还有什么要求?”

杜红兵摇着手,“没有要求,我晓得家头的那些人,不会受到牵连,他们都是本分人。哦……要说要求,倒是有一个,如果不让我死,能不能争取让我种地去?”

胡骄接口,“这个不成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

看着杜红兵在狱警的看护下离开,胡骄坐着没动,龙有庆敲着桌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个杜红兵,真是……称得上传奇人物了。一个农民,硬是搞出这么多钱来,这么多年啊,难以想象。”

胡骄却有些忧虑,“这就是我们干部的思想跟不上,三个乡有多少党员干部?改革开放多少年了?硬是没有一个人敢检举揭发!硬是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个鲜活的教训!有庆,队伍建设,将是未来工作的重中之重,你一定要长抓不懈,坚持下去,公安是政法系统中人数最多的,公安的形象、素质、作风,直接影响全县的法治建设、经济建设、城乡建设、党风建设等工作。”

龙有庆摆正姿态,铿锵有力地保证,“我局一定贯彻落实书记的指示,从现在起,我们将制定长效机制,搞好党风廉政建设工作,刻苦炼兵,加强政治学习,扭转工作作风,重树人民公安形象!”

胡骄点点头,深深地看向龙有庆,“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半年后,我会去检查。走吧。”

龙有庆咬紧牙关,他知道机遇总算来了。能不能成为胡骄圈子里的铁杆,接下来的半年,至关重要。

看来整治下边的人,不能手软!

上车后,龙有庆征求胡骄的意见,要不要回三梅?

胡骄却说,“找个地方喝一杯。”

龙有庆点点头,脑子里飞快转动念头,从胡骄的表情看,不是想喝一杯花酒,而是心情沉闷所致。

开着车东转西转,到了条巷子,露灯下的巷名很有意思,“春光里”。

不是街,不是巷。

“有庆,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南湖好几年,从来没听过。”

“胡书记,你不是南湖人,呵呵,南湖最地道的特色小吃,不在那什么美食城,这里才有好东西。你放心吧,跟着我,保你喝好,吃好。”

看着龙有庆一付献宝的神秘样,胡骄也不多问,安然自在地拿出烟,扔了一支给对方,点燃,慢悠悠地吸着。

小车七转八拐之后,停到一家民居前,门口一对小石狮,门上两环铜扣,两只大红灯笼,大门开着,里头全是仿油灯的罩子。

四合小院,管弦乐从路边的音箱里轻飘飘地飞起来,龙有庆打头,胡骄四处观看,很有江南庭院的风格。

在进二道院的正堂时,几人高声叫嚷着歪歪扭扭地走出来,胡骄皱皱眉,见龙有庆靠边,他也让开身子。

偏偏有一人硬是从三米外撞过来,标准的横着走,把胡骄撞得趔趄几下,吴有庆“忽”地一下窜过来,把胡骄扶稳,看向对方,还没开口,对方已经开骂,“**,瞎眼狗……”

龙有庆抬脚就踹,对方本来喝得不少,再加上受到专业人士的攻击,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屁股朝后“平沙落雁”。

其他几个同伴,见人被踹翻倒地,瞪着龙有庆,胡骄粗略一扫,全是彪小伙,板寸头,干起来的话,龙有庆怕要吃亏。

那人落到地上,侧身蜷缩,哇啦啦地呕吐起来,哗哗的声音伴着阵阵恶臭。

有两个估计是店家的人,送行出来,这时见势不对,反应倒是很快,插进来,面朝几人,“先看看曹处长!李队,问清楚不迟?”

刚刚龙有庆那一脚,这些人中虽然喝了不少,但都是识货的,看那架势和精气神,应该是系统内的。

龙有庆也不分辨,稳稳地站在胡骄前面,护得很周全,一手摸到腰到,这些天一直在专案组办案,今天从三梅出来时还没下班,所以他的佩枪在身上。

那叫李队的看着龙有庆的姿势,再听店老板的话,脸色缓下来,跟另一人去把醉汉扶起来,又招呼抬水来,手忙脚乱。

胡骄扒开龙有庆,看向那个名叫曹局长的人,歪着头,这人他认识,省工商局企业监督管理处长曹金阳。

见胡骄靠过来,那叫李队的人有点吃不准,今天为了姐夫被查掉的一批电子商品,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大处长请动,现在出现变故,如果曹金阳怪责起来,事情怕要出现困难。

要知道他姐夫那批电子产品,差不多压了大部分流动资金,这要是真的没收,再加上罚款,姐姐一家子怕是难以翻身了。

曹金阳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经过几下折腾,已经回过气来,温热的毛巾在脸上抹了几下,见胡骄走到面前,正要再次开骂,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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