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仝县配备了四名副书记,胡骄排名第一,其次是李长生、程援朝、周仕龙,其中李长生分管党群组织、干部考察,程援朝分管工农业经济、交通城建等,周仕龙兼任纪委书记。
对于胡骄这位短短时间,在仝县大起大落的年轻人,几位副书记不管表面怎么客气亲切,但骨子里都透着轻视,无非是仗着父母福荫的轻薄小儿。

虽有点才学,但太过稚嫩。

这其中李长生更是明里暗里地叹气,他不说什么,每当有人说到胡骄,他就叹气,然后别人开始数落,数落完后,他又叹气,于是,又有人帮着总结、展望胡骄的未来。

这股针对胡骄的风气,铁向前相当不满,但逮不着实据,只得隐忍不发。

特别是胡骄在碰头会上,提出卖光县里的亏损企业时,李长生的叹气声,响彻屋顶。

胡骄把出售亏损企业的方案读完后,不再发言,捧着茶杯低头沉思,好像刚刚发言不是出自他的嘴巴,完全跟他无关。

铁向前也不说话,看向主管经济的程援朝。

后者眼光慢慢地扫动,李长生又叹口气。

周仕龙笑了,“我倒是没意见,与其县财政年年倒贴,不如全部甩掉。援朝,你是这方面的行家。”

程援朝也跟着叹口气,“理论上,没问题。”说完看了眼胡骄,他也将近五十岁,对面这位常务副县长,却行使县长的权力。

李长生紧跟着发言,“卖了之后,怎么办?后果!考虑过没有?好像全国没有这样的先例吧?”

铁向前笑笑,慢吞吞地说,“李书记可能忘了,这事有先例,92年吧,有个县委书记叫程卖光。”

李长生看看程援朝,后者点头确认,“是有这么个能人。三年吧,全县财政收入大幅提升,盘活了大部分亏损企业。我研究过,咱们这边跟人家没法比。”

周仕龙问,“哦?主要是什么?”

程援朝眯着眼睛看向周仕龙,“基础!人家有很多老牌的国有企业,有生产技术底子,其次是全县干部群众拥护,不会造成较坏影响。最后,地域环境,人家那边四通八达,海陆空交通便宜,不像我们这边的内陆地区。”

李长生点点头,叹口气,问胡骄,“听说县长已经在小饭店放出风声了?”

胡骄点点头,“卖东西,要看市场,没人买的话,只不过赔本赚吆喝。”

铁向前不等李长生说话,眉毛一皱,“这事县长提前跟我商量过。改革嘛,各地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要过河,当然要先摸石头。援朝,你说说这些企业的情况,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咱们一个个来?”

程援朝不等李长生叹气,已经回驳,“这不是哪一个可以,哪一个不可以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人支持的问题。我们几个说可以,下边的人不执行,有用吗?”

铁向前笑了,“哦,还有这种事?那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能起什么作用?不如,让下边的人上来带头,我们去干?”

程援朝脸色通红,呐呐地垂下头,李长生这次没有叹气,而是相当严肃地说,“援朝同志的意思没表达清楚吧?他是担心下面的人阴奉阳违,把好事办成坏事,有抵触情绪。”

铁向前慢慢闭着眼,慢慢点头,慢慢地“嗯……”

“看来,我们仝县党委碰到大难题了!这个干群关系呀,确实不好处理,轻不得,重不得。那这样,长生书记,你发个文下去征求意见好不好?毕竟我们党的工作方针向来是团结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战争时期也好,*时期也罢,随着时代发展,我看呀,咱们的工作方式也要跟着发展。改革开放,正大光明,前提是改善人民生活,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现在全县干部群众最关心什么呢?工资、收入、温饱!”

铁向前说完这番话,慢悠悠地捧起茶杯,喝出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看向胡骄,“县长,你谈谈具体的工作思路。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同志们,牢记这句话。”

胡骄一直在学习铁向前的处理方法,看似中正平和,却借着谈话,暗暗批评李长生,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言辞。一个党委班子不团结,这时候一把手的作用就能体现出来。

胡骄在心里换位感受,如果李长生是书记,那么今天他这个方案,同样是云淡风清,不着痕迹被消灭。

当然,这其中也跟个人的政治工作水平有关系,反对,赞成,如何表达?今天很明显,程援朝跟着李长生的步子,周仕龙向铁向前和他示好。

胡骄眼睛垂着,不看他们四位,“先期打算把几家营利的企业重组整合起来,划分详细的经营范围,挑几个能干的人组成管理班子,看看效果如何。”

程援朝趁着这个空当,已经慢慢调整过来,“有没有具体的方案?”

胡骄点点头,“目前有两个,电力公司、水厂、各乡镇电管所、水管站、全县的电站,重组整合为电力集团公司。百货公司、供销社、商店、民族服装厂、印刷厂整合成百货集团公司。最后,县委招待所、轻工招待所、粮食招待所、饮食服务公司、各乡镇食品站,整合成立餐饮集团公司。”

胡骄话刚说完,连周仕龙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来,这绝对是全县的经济改革大动作,万一弄不好,那是会出人命的!

程援朝紧紧盯着胡骄,“县长还有没有相应的、细致的方案?”

铁向前笑着看向胡骄,“你别藏着,全抖出来,咱们几个都没有心血管毛病,承受得住。”

胡骄笑着,把公文包打开,拿出一叠文件递给列席会议的县委办主任,“麻烦王主任分发一下。”

等几个副书记全拿到手后,程援朝第一个快速翻看,胡骄开始解说,“拿水电集团举例,把各乡镇电管所、水管所产权收上来,人员退回各乡政府,由县公司派人下去,聘请当地农电工,联合管理。下指标,挂任务。其次是各水电站,现在产权比较混乱,集体的、国有的,特别是集体产权这块,有的小水电还是村级出资修建,可以把这些小水电甩掉,而且部分国有的小电站,建议可以出售给私人经营,现实情况,很多小水电也是由私人承包,至于这里边的弯弯绕,我就不说了。与其承包,不如直接卖掉。”

随着胡骄的讲解,其他人开始认真仔细地翻阅文件,等看完,勉强吃透胡骄的方案后,李长生叹口气,严肃地看着胡骄,“县长,你真打算卖?”

胡骄点点头,“县里的财政情况,大家比我清楚,如果一直‘等、靠、要’,别谈什么温饱,能勉强维持全县干部职工的工资,已经算万幸了。”

程援朝紧跟着提问,“你有把握扭转?”

胡骄点点头,“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相信,事在人为!”

李长生点点头,“我没问题了。”

程援朝表态,“我同意。”

胡骄跟铁向前对视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才只是开始,较量还在后边。

第二天,县委办向县直各机关企事业单位,全县乡镇企业,集体所有制企下发《仝县国有、集体所有制企业改制意见征求稿》,全文刊发了胡骄的改制方案,包括三大集团重组的内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骄不断走访全县的各类大小企业,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全县人民跟着这份稿件,陷入到全民大讨论,经过半个多月的吵闹,渐渐形成两大派。

一是热情高涨赞同改革,一是坚决反对。

在这里,胡骄称之为改革派和反对派。

反对派中,以多数老同志,老干部为主,认为这是变相侵吞国有资产,变相的败家仔行为,就算有部分企业亏损,但只要慢慢调整,总有好转的时候。

接下来老头们开始忆苦思甜,什么竹漆社、农具厂、农机公司当年如何如何。

更有甚者,直拉开炮,说县领导只想中饱私囊,耍把戏,通过种种手段,变卖国有为私有。

这还是党员干部吗?

于是,有人开始行动,上访,煽动部分列为甩卖对象的企业职工闹事,写揭发信到市纪委。

一时间仝县社会变得精彩纷呈,你方唱罢,我方来;胡骄也不得不感叹,那些当过红卫兵的老同志们,对斗争艺术的掌握,对事件的火候把控,真叫人大开眼界。

可是不管手段如何,胡骄依然稳如泰山,跟各类工人打成一片,耐心做工作,慢慢解释,不骄不躁。

直到市委书记田富民到仝县考察。

开了一个大型座谈会,田富民向在座的老干部老同志提了三个问题:

第一、什么是市场经济?

第二、以前计划经济时期吃香的企业,如今为什么连连亏损?如何扭亏为盈?

第三、很多发不起工资的企业单位,什么时候才能在不靠财政补贴的情况下重发工资?谁能改善县财政收支平衡?

田富民提完三个问题,立既做出保证,“只要在座的人,能解决我的三个问题,我保他担任仝县县长。”

田富民的直接,让参加座谈的人脸色发黑,党的干部怎么跟资本家一家了?还要不要走走程序?讲讲党的政策路线?

于是有的老干部开始绕山绕水地提问,意思无非是围绕着,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

结果田富民直接让提问的老同志加强学习改革开放以来历届中央的各种会议精神。学习什么是新华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

胡骄终于站出来,开始应答田书记的三个问题。

田富民很满意,却不表露,“行啊,说的不如做的,我等着你拿出实际成效来。”

座谈会最后,田富民强调,时代进步,社会发展,思想观念也要跟上日新月异的经济变革,不能墨守成规,不能固步自封。当然,在工作中也要坚持原则,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发展上来,同时全力保持社会稳定……

田富民前脚刚走,仝县县委办将收到的各种意见整理归纳,召集县委常委及相关部门主要领导召开专题会议讨论。

胡骄刚离开办公室,走到楼梯间,正巧碰到铁向前,书记大人拍拍他的肩膀,“开始的大风浪,田书记出面帮你挡住了。接下来,看你的!”

胡骄摇摇头,这段时间太累,不断跟人解释企业改革的过程、作用、目标,说实话,他完全没必要做这些细致的事情,有市委县委的支持,只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就行了。

可是胡骄不这么想,他觉得只有通过自己的行为去打动、感动、带动别人,因为这场改制对很多人来说,关系到几十年的生活质量与生活水平。

当然,胡骄没考虑过失败。

他对此有充足的信心,方案可以说十拿九稳,把那些毫无希望的小企业的固定资产卖掉,财政上可以减轻负担。很多企业本身已经发不出工资,守着几块地盘混日子。

改制失败了,最多也是发不出工资。把那些地盘、固定资产甩卖了大伙分钱,更来得实惠。

至于营利的企业,把一些经营前景较好的亏损单位并进去,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管理者有能力,实现新的利润增长不成问题。

就算用人不当,这三大集团公司的管理者是酒囊饭袋,那财政上也完全摆脱负担!

不但不出钱,反而在税收上更进一步。加上全县农业、个体私营工商业,稳稳提高财政收入,不在话下。

可能跟李长生共事的时间久了,胡骄不知不觉学着叹口气,满脸劳苦地说,“书记,千夫所指,与万民齐赞,真的只是一线之差。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叫基层工作。”

铁向前笑笑,之后浓眉轻锁,额前几条细纹,国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骄骄,悠着点。有句话叫穿新鞋走老路,万事都有个过程。”

胡骄点点头,“我明白的。心头也担着怕,可不能老跟别人扯皮,其它我能容忍,但浪费时间这点,实在没办法……”

铁向前再次踮起脚,与胡骄并排,身高上太吃亏了,满脸无奈地说,“你这个头,也不知怎么长的。没事,现在大势在我们,由不得那些造反派指手划脚。我只是担心……发生什么不可意料的事情。”

不等胡骄接口,眼看两人已经走到会议室外,铁向前再次询问,“你真打算卖?”

胡骄哑然失笑,点点头,坚定地说,“当然!”

跟在铁向前后边,两人相继走入会议室。

今天参加会议的一共有二十多人,县委常委11人,县委书记兼人大主任铁向前,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胡骄,副书记李长生,副书记程援朝,纪委书记周仕龙,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代飞鹏,副县长巴德柱,组织部长郑顺利,县委办主任王德志,宣传部长孙信,武装部长童永南。

列席会议的政协主席蒙启志,人大三位副主任,两位政协副主席,还有县政府的其它四位副县长,政府办一正两副主任、县委办两名副主任,*长,发改委主任,水电局长,电力公司经理,百货公司经理,供销社主任等。

会议由县委副书记程援朝主持,“现在开会,同志们,今天的会议主题是:讨论实施仝县国有、集体所有制企业重组改制的相关意见,并形成会议决议。现在,请县委副书记,副县长胡骄同志发言。”

话音刚落,掌声整齐、一致地响起,胡骄点点头,表情严肃,“现在是十月中旬,一个月前县委政府已经联合发出征求意见,经过综合整理,很多同志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当然,也有很多同志担心这次改制能否成功,甚至质疑县委政府改制的目的。我们党委领导班子在铁书记的带领下,充分发扬民主决策精神,广开言路,力保各项工作能有序开展,接下来由政府副县长马正品同志向常委会汇报本次征求意见的情况。”

马正品三十六岁,个头短壮,皮肤黑里透红,高鼻深目,给人的感觉是精力充沛,相当有爆发力。九一年任新明乡党委书记,九四年三月任县*长,九五年二月任副县长。少数民族干部,彝族,他是仝县彝山乡人,中专毕业后,先是分配到老家彝山乡政府计生办,后来调乡政府办副主任。

被当时的人大副主任,推荐到县政府办秘书科,在此期间自学拿下法律本科文凭,之后在吴昊的前任县长提为政府办副主任兼秘书,**年调到新明乡任代理乡长。

口音带有浓重的拖声,讲话时嘴角下扁,五官分明的脸上,显得无比严肃,自然形成一股威武之势。

要不是每句话后边扬起的声调,单凭一口抑扬顿挫的铿锵之语,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人极可能是军队转业干部,决不会联想到自学成才的秘书出身。

参会的人都明白,这只是开场白,走走过场。包括征求意见,也只是走形势罢了,最大的目的,无非是通过这样的方法造势宣传,向广大干部群众传递信息:县里的下步重点工作将是企业改制。

如果有人真把征求意见当真,那才是愚昧的书生意气,当然针对那些已经退休、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来说,有机会跳出来,发发言,引起现任领导的重视,也算件聊胜于无的乐子。

至于之前那些煽风点火之辈,能给年轻的胡骄上上眼药,敲打一下强势的铁书记,纯当受气媳妇往菜里吐口水的小家子行为。

其实他也明白,说千道万提意见,不如铁向前一句话管用。

铁向前和胡骄是聪明人,让人受了委屈,当然能表现得更加大度和宽容,事情要办,人心要抚。

胡骄不想拖时间扯皮,请求田富民出来瞪一眼,达到目的即可。

当然,胡骄也不可能笨到只知奋勇向前,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酸秀才。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