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烈不免觉得好笑,这个小师哥杨再兴难怪以后会去做流寇,原来打小就是一个无法无天,匪气十足的主。
既然赶上师叔六十大寿,小兄弟们少不得祭拜过师祖后又多留了两日。期间,江烈还把自己那套近身缠斗功夫的要领和杨再兴说了,以他的底子再加上有师叔从旁指点,将来对其武学发展必定会有不小的助益。等师叔谭定坚寿筵贺完,小兄弟们告辞回返相州,同杨再兴撒泪作别。

这一日,众兄弟回到相州洹水书院,和周侗聚在一堂,岳飞等人兴高采烈的把嵩阳之事一一对周侗说了。言词神色间对五弟江烈能一鸣惊人,以弱龄便名动天下欣喜不已。

周侗却是一脸肃然,看到江烈也是沉默不语,便开口问道:“朝廷之政我不便多言,但用兵北事或可论之。吾见烈儿独不语,可是对此事另有隐言,可愿说与为父否?”

江烈对周侗一拱手,说道:“义父圣明,孩儿实有隐言。观此时局,孩儿斗胆断言,朝廷此次伐辽之局,若无非常之举,有败无胜,反招大患。”

“啊!”

众兄弟被江烈一反前言的论断,惊的目瞪口呆。

周侗却仿佛早料到江烈有此语,并没多大的反应,只是继续面容整肃的说道:“我儿出此言,必有所依,且细细说来。”

江烈坐直身子言道:“儒真先生当日也曾言大宋承平日久,冗兵日重却战力不逮,以南攻北,以暖击寒,宋步而辽马,胜算几何?此言实有真意。纵观宋辽战史,我宋虽偶有小胜,但大败亏输之局多矣,每每损师丧地。大宋立国,以文治武,极尽削弱打压将权之能事。为防民变,每逢荒年,朝廷便募流民为军,而将又不得领兵,以文人代管,导致冗兵、冗官、冗费,年年递增。空有百万之军,能战者几何?大宋到如今已是积贫积弱之局。以无能之将,帅羸弱之兵,往攻北地,若能胜天亦笑之。况朝廷盘剥日深,百姓煎熬在水深火热中,但凡有一地揭竿而起,必至群起响应,成糜烂之局,朝廷之兵能不能北上还在两说。”

周侗抬手止住岳飞等人,对江烈说道:“再言何患。”

“单以兵事论,时人共知辽强而宋弱,然女直野人,发于白山黑水,以数十万众抗辽。辽兴师讨伐,不能全功反被女直打的节节败退,损兵折将。女直全族亦不过数十万人,向以游猎为生,下马行猎,上马为兵,可以说是全族皆兵,虎狼之师亦不为过。直白点说,我们觊觎一个强大的邻居,去联合一个土匪来打他,想分割他的财产,只怕荤腥没捞到几许,最后却引狼入室,反招大祸。

女直不比契丹,生于蛮荒之地,好勇斗狠,向以弱肉强食为理。若占辽之旧地,窥得大宋繁华却武事不坚,鱼肉在侧焉能不食?女直陈兵北地,俯瞰中原,以高屋建瓴之势,挥虎狼之师南下,那时便是滔天之祸。”

江烈对这段历史颇熟,史家对宋金会盟,联合伐辽一向认为是罪莫大焉,导致大辽这个和大宋还算和睦的国家灭亡,让大宋北面失去了一个缓冲地带,直接面对正处于上升期,急欲扩张掳掠的金国,以致北宋终被金灭,赵构退到江南建立南宋,偏安一隅,苟延残喘。

岳飞再也忍不住了,对江烈厉言斥道:“即如此,五弟为何在论坛之上,当着天下学子立主北事?止若为功名考,媚朝廷,不以天下计乎?”

江烈苦笑着摇摇头道:“哥哥勿恼,且听弟解来。弟非不敢言异,实无用尔。官家本就是好大喜功之人,众宰执多为奉迎媚上之人,又有这复北之旧地,泼天的大功引着,谁不动心?此议一出,天下沸论,多言不可,有用乎?若有用,免役钱、花石冈、开延福宫等天下称怨已久之政便早已废除了。”

岳飞虽然恼怒,但还是爱极这个总有惊世骇俗之语的弟弟,见到江烈又发妄言,赶紧低声道:“小烈慎言。妄议君父,非论公卿,此乃大不敬之罪,小烈且勿再言。”

江烈憋了一路,现在回到家,屋内都是自己人,索性便要将长久以来积蓄的一些话说敞亮了。反正以前也在岳飞等人面前没少说,潜移默化间把岳飞等人的世界观改造了不少,今天就来个总爆发吧。

江烈长呼一口气,走到周侗面前,恭恭敬敬的对着周侗跪下磕头后,严肃的说道:“孩儿有些话长久压在心中,今日心忧民族之存亡,天下之安危,实欲一吐为快。此言实乃惊世骇俗之语,若传出,孩儿必有杀身大祸,还要连累义父和众位兄长。义父若允,孩儿便讲,若不许,这些话孩儿永远烂在肚中。”江烈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周侗惊呼道:“吾儿何故如此?可要疼煞老夫了。快些起来,有话但讲,出得你口,入我等之耳,绝无外传之理。这里本是我的独院,不怕有人偷听了去。张显,且去巡查一圈,就在门口守了。”反正江烈平时雷人的话还少了?多说这一段,也不至于把周侗给吓死。

江烈对着周侗再拜后,回到自己位置坐了。抹掉眼泪,江烈言道:“烈通读史书,常思,何为天下,何为国家,何为朝廷?朝廷是不是就等同于国家?

我九州之地向以华夏称,古曰中国。然现如今,赵家登了大宝,称为宋朝。那唐朝之地之民,是不是和我们一国?言是,他们却和我们国名不同,言不是,他们却是我们的先祖,我们是他们的后代,我们和他们同样的模样,行同样的风俗,写同样的文字,流着同样的血。往上追溯,秦汉魏晋,甚或更远的三皇五帝,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亦如是。

吾思之良久才顿悟,国家是为国家,朝廷是为朝廷,朝廷只是整个国家在某个时间段行使管理权的代表罢了。是以,朝代的更替,并不是国家已亡,华夏沦丧,只不过是更换了拥有管理权的朝廷而已。汉代秦如此,魏晋更替亦如此。只有五胡乱华,我华夏族沦为胡人奴隶,去hanfeng(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字也是禁词),废祭祀才是到了国家沦丧之时。是以,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看透了这个道理才有感而发。

又言,即为同一个国家,为何还要纷争不止,你方唱罢我登场,惹得天下纷扰,生灵涂炭?一言以蔽之,为私利,行那家天下之故。

上古之时,天下为公,是为大同。首领皆是公推,受万民监督,代行管理天下之责,王位以禅让之法传承,有德者居之。及至到大禹,废禅让传其子启,始开家天下之先河。所谓家天下,便是以天下作一家一姓之私物,为一家一姓谋幸福,黔首黎民皆为一家之奴仆,山河万物全是一姓之私产。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乃天大的一个狗屁啊!

一家占得天下,惠及子孙,自有眼热的,把前一家掀翻,自己占了。又怕别人来夺,便假托天命,自言天子,乃天命神授,把皇帝等同于朝廷,把朝廷混淆为国家,反他家就是逆天,反他家就是倒乾坤。大宋朝不也是如此?定重文抑武国策,还不是他赵家得位不正,害怕别人也行那陈桥旧事。至于国家兵备羸弱,自是搜刮了钱财送与外族,讨个安稳,百姓的死活提也休要提?

滔天的富贵摆在那里,人的私欲又是无穷的,逆天的人自是不绝,于是万千不愿再做这一家奴隶的百姓被挑唆着起来造反,毁灭一个王朝后接着再做另一家的奴隶。那些坐了天下的哪里会去管山河破碎,万民罹难?石敬瑭甘做儿皇帝,割地纳贡,国家之利送的那叫一个大方,只为能保住他一家的福祉。

有警醒的,还知励精图治,国家多少受些益处。但不论是行仁政也罢,整朝纲也罢,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一家谋幸福,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的稳当吗?若是碰上那些混账东西,只知骄奢淫逸,残暴不仁的,那天下就只剩下哭泣的份了。亡国之君,每每若此,史书不绝矣。我等试看当今官家,和那南唐后主,何其似也?”

史书载赵佶和李煜画像酷似,他老子宋神宗曾梦李煜,不日赵佶诞生,民间有传言赵佶是李煜的转世,为报宋灭南唐之仇,转世来毁赵家天下。抛开这些,两人诸多方面也颇为相似。论治国,哥俩全是废物,论旁门左道,哥俩却是高手。诗词上赵佶略输文采,书画上李煜是稍逊风稍,声色犬马,骄奢淫逸哥俩都是齐活,最后结局亦是相同。

屋内众人全都惊的呆坐当场,心中如翻江倒海,脑子里过电般的一字一句回味着江烈的话。初听起来大逆不道,耸人听闻,但仔细品位却是句句在理,直击要害。

江烈凄然一笑道:“我有此言,非是因对大宋官家和朝廷再无信心,更不是有夺那满是血污的腌臜龙床之意,实在是不忍看到我华夏百姓,再次沦为异族奴隶,永远在几百年便遭受一次地狱般磨难的轮回怪圈中苦苦挣扎。我所求不为他,只为我华夏同胞不再成为他人奴隶,也不再做哪家哪姓之奴隶。”

岳飞的眼中泛起丝丝憧憬之色,喃喃的说道:“小烈,能做到吗?能做到你说的那样,我华夏同胞再没有人成为别人的奴隶?”

“能!只要我们努力。即使我们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也要把这思想的种子播撒出去,让他生根,让他发芽。没有人天生就愿意给别人做奴隶,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渴望,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让越来越多的人挣脱了思想的桎梏,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王贵结结巴巴的说道:“可是小烈,你刚才不是还讲这些话是不能传出去的吗,我们如何把这――这思想的种子播撒出去啊?”

江烈道:“那是因为我们如今根本没有实力,这些话一传出去必定惹来杀身大祸。而且如今外敌将至,如何抵御外敌才是首要。若是丢了江山,汉儿全变成了亡国奴隶,更不必奢谈实现那人人皆不为奴的理想。大宋虽然羸弱,官家虽是昏聩,但我们不能眼看着山河破碎,他赵家不关心黎民死活,我等却是义不容辞。不为一家一姓之福祉,但为天下社稷之安危。”

周侗缓缓的闭上眼睛,泪水奔流而下,口中喃喃道:“不为一家一姓之福祉,但为天下社稷之安危。善,朝闻道,夕死可矣。”

周侗向来主张抗辽,收回燕云十六州,每每上书都被驳斥,久不得志才辞官教书。今日听了江烈的一席话,一时间林林总总的往事浮现心头,百味杂陈。对皇家只顾一家之私利,根本不管国家民族的做法也是看的透彻了。

众人从震惊中逐渐回复过来,眼中却生出丝丝坚定,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叫此生无愧矣。

江烈见该说的都说了,而岳飞等人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对,反而认同了他的观点。看来对岳家哥哥思想改造的第一步算是初步完成,江烈总算可以放下包袱,下面的再如何发展就轻松的多了。

话题再次回到伊始,江烈为什么明知有害还赞同用兵北事。显然,反对也没用这个理由是不能说服岳飞等人的,江烈自己也没有那么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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