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颇觉失望,转头向阮怡一瞧:自己的那串珠子不知如何已戴在阮怡颈上。阮怡向她谢道:“公主说过要把这串珠子赏与小可。凌道人倒也知趣,在无中生有中又加了个移花接木手法,先替我换上了。”金铃儿仔细一想,自己胸前的这金胆坠乃是阮怡日常所佩,如此岂不是交换了定情信物?
金铃儿满心欢喜,重赏凌虚子十两黄金。适才众人都以为凌虚子不过障眼法习得纯熟,一时瞧不出破绽而已。这时见他凭空把金胆坠、明珠串分变到公主、阮怡脖子上,料想其中绝难作伪,倒有大半人信了他确有神通。赵昕、钱象祖早已不胜酒力,金铃儿与阮怡又连干三大觞。金铃儿还美滋滋地想:“这便是交杯酒了!”

座中一人忽推杯而起,向凌虚子叫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等障眼法骗得了别人,须瞒不过我。你若把这本《御览诗》变没了,本官才服你。”阮怡一瞧,见发话人正是被甘颀扔到海里的李古。

那李古好酒喝多了,平生又好钻牛角尖。别人见凌虚子技艺通神无不惊叹,李古哼哈撇嘴只是不信。这会儿酒涌上来,不由分说便跳到台上。自怀里掏出一本灰黄色的小册子,口中不停地吹嘘炫耀。说此书乃大唐宪宗李纯的御览诗集原本,堪称价值连城之宝。定要亲眼看着道人把这本书变没了,才心悦诚服。

凌虚子得了头彩,本要见好就收,却禁不住李古喝醉了纠缠。当下向金铃儿道:“今夜贫道遇见贵人,索性就破了规矩,再露一手道家仙术‘五鬼显灵咒’。要用三茅真君传下的一张灵符,把两件物事在一箭之地内倒换。这仙术另有一般神奇处,乃是五行缺金之人暗在心里许个愿,如若物事倒换成了,这誓愿必能兑现。贫道就使这位大官的宝书,换座中某贵客的一件要紧物事。如有冒犯,赎罪则个!”

阮怡悄声对金铃儿道:“好个凌虚子,今夜为了公主,把压箱底的物事都拿出来了!他这三茅真君符本有两道,我表姐潇湘公主因相中了郑王的儿子柴寄,欲托终身又羞于启齿,直苦得害了相思病。请他化去一道,果然不久官家就给郑王府赐了婚。公主快算算,可是五行缺金之人?”

金铃儿的心狂跳不止:她正因五行缺金,才名唤金铃儿。遂连忙叫道:“凌真人,你只管放心变就是了。那个的物事被你平空摄去,这人如若不知好孬见怪,自有本公主与你做主!”一时触动心事,急得音调都变了,凌道人立时就成了凌真人。众人也有五行缺金的,都纷纷乱嚷,让他自管变博大伙一笑,又不是真要他的。凌虚子打个稽首,使黑布把《御览诗》盖住,满厅又灭了灯。金铃儿双手合十闭目祷告,许的愿自是要阮怡娶她为妻。

凌虚子树起个牌位,案上摆满了令牌、金印等法器,点燃宝烛焚烧檀香。左右挂两面幡,上写“具极大神通,一气三清,拯尽四洲黎庶”、“显无边法力,离龙坎虎,修成万劫金仙”。只见他两眼翻白,颠三倒四念诵,打开发笈桃木剑乱刺。半天功夫,才从怀里恭恭敬敬捧出道画有龙章凤篆的黄纸,在烛火上烧了生出七彩霞光,满座皆惊。

凌虚子口中喷出火团,突地二目僵直浑身颤抖。左手捧起金印,右手执着令牌敲打:“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将逐令行。弟子凌虚子奉三茅祖师敕令,拜请中方鬼姚碧松,北方鬼林敬忠,西方鬼蔡子良,南方鬼张子贵,东方鬼陈贵先,前往庆元府天涯海阁倒换《御览诗》与紫霞天珠,速速领令,急急奉行,三茅山祖师此敕,嗯嗯嗯……”金印祭起直向座中兀环奴砸去。兀环奴正伸长脖子瞧傻了,忽见金印砸过,吓得把脑袋一缩。

凌真人仰面倒在台子上口吐白沫。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又不敢乱动扰了仙法。金铃儿与阮怡大眼瞪小眼,也甚感神秘,大厅上刹时鸦雀无声。就听自那楼外,由远而近长长传来五声鬼哭,飒飒阴风扑进厅内,台上蜡烛霎时蓝光大冒。一阵沙沙声过后,那鬼哭蓦地在窗前凄厉响起。厅里似有老鼠打架,一片咯咯吱吱响。唬得众人毛发皆立,钱老太师一头钻到桌底下。须臾,却听哭声转向西北,渐渐去远了。这时凌真人方醒转,大汗淋漓神色甚是委顿。

李古正自焦躁,忙吩咐点灯,却给凌虚子拦住。抬手撩开黑布,《御览诗》已无影踪,盘中却多了颗杏子大小的夜明珠,真个紫焰灼灼艳霞灿灿,万丈光华直射九天,耀得大厅水晶宫般的晶莹剔透。

满厅的人无不哄然喝彩。不知是称赞凌真人法力高强,还是慨叹明珠名贵无伦。李古的两眼顿时被夜明珠点亮,围着观赏夸赞不绝。痒得心里恨不能生出个小手,把珠子一把抓去。观赏多时,终是挂着自家的祖传宝典,揪着凌虚子讨要。那道人向兀环奴一指:“大官的诗书被贫道驱使五鬼,已换在那金将的贴身盒子里。如若不信,可自去瞧个明白!”

兀环奴一见到明珠,便惊得头大如斗。这珠子唤做紫霞天珠,乃泉州海神会镇会之宝。日前被江湖飞贼盗取,完颜守绪重金购得欲献于父皇祝寿。因生怕宝珠有个闪失,便把它锁在九螭璇玑盒中,命兀环奴贴身藏着。九螭璇玑盒是大金国师太九爻魔母送与守绪的奇巧之物,不知机关绝计开它不得。金人多信鬼神,兀环奴见这道士真能隔盒换去太子精心所藏的宝珠,已坚信了他确有驱神拘鬼的本事。

李古过来向兀环奴唱个喏:“这位茅山道爷果然法力非凡,将军的宝珠也让我开了眼界,却好似‘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本唐诗册子乃祖上传下,抵得过下官性命,请将军开了盒子见还——这就叫‘将军百战解金甲,不斩楼兰也要还。’”

守绪把九螭璇玑盒交与兀环奴时,曾反复告诫他不得打开盒子,否则诛其九族。兀环奴见紫霞天珠竟被道人凭空取去,惊悸之余便想把珠子索回,盒子却万万是不能开的。向李古翻着白眼道:“这盒子里盛着俺大金军国机密,没有太子吩咐那个敢开?你这厮只顾向俺啰唣,为何不去求那道士,让他再施个法术变回来,不就是了?”

这边童子献上参汤,凌虚子使帕子擦汗,喘做一团。听兀环奴如此说,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仿:“我这仙术虽系微末之技,但也最耗法力不过。五鬼行踪飘忽,不是祖师灵符,如何拘得了它!你道是养熟的狗,随便呼来喝去么?贫道今夜法力已施尽,需得十余日才能复原。再要拘住五鬼,又没了符!”

兀环奴乃鲁莽之人,生怕失了宝贝。闻听三步并做两步向台上赶去,先要夺回紫霞珠。李古见他不讲理,连滚带爬先赶到头里,一把抓了珠子揣在怀里,尚向兀环奴掉文道:“‘花径缘不为客扫,篷门也不为君开’”——一急之下把杜工部的诗都改了。“这位道爷的神通大伙都领教了,我那诗册必在你的箱里。要得宝珠,需拿书来换!”

兀环奴大怒,揪住李古便硬抢。李古论力气虽远不及兀环奴,却也有些滚刀肉脾气。扯着嗓子在哪里嚎叫:“金将赖了诗册不还,反来打人,你们大伙都是见证。今夜我李古也不要活了,‘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索性给你打死了干净。惹得本大官性发,先把这狗屁珠子摔个粉碎!哎吆吆,我的脖子!”一发滚到兀环奴怀里,使头乱撞胸脯。

金铃儿与赵昕齐声喝止。襄阳王甚是惶急,本来要讨金铃儿欢心,不想事情弄成这样!他与李古沾些远亲,当下劝道:“李大官,一本破旧的诗集册子,值几个钱?待回头我送十本八本与你,你那本不可再要了。”

李古借酒撒泼,滚在地上大哭。说诗集乃祖宗留下,是诗书传家的根本。行在算命的小诸葛说了,失了这册子老李家从此断子绝孙。今夜取不回诗集,他李古“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言讫就要找柱子撞死。正闹得不可开交,阮怡鬼眼乱转向金铃儿道:“这事非得公主出面。只须让兀将军开盒还了册子换回珠子,岂不皆大欢喜?惟有公主金口懿旨,兀将军才能免罪,要不闹下去真要弄碎宝珠,失了两家和气!还有公主许下的愿……”

金铃儿在擂台上对阮怡动心,尚属一时情乱意迷的怀春。但今夜见他广识博学温柔乖巧,所说的每句话,所做的每样事无不暖到自己心坎上,直觉天下男人再也没有强过他的了,迷恋之情渐化做痴爱之意。以至于甘愿红锦蒙头铁了心非君不嫁,阮怡说话自是无有不从。她也坚信了老道的本事,自己许下的愿乃是头等大事,但总须亲眼瞧见诗集变在盒子里,才叫放心。猛地挥鞭在地上一抽:“兀环奴,你只管把盒子打开,皇兄那边我替你兜着。李大官莫闹了,这事本公主与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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