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那里识得人心的险恶?她不知偷吃饭食算是多大罪过,但见这人哭得吐血大翻白眼,看样子要死了,真是说不出的愧疚害怕。人鱼心地单纯,宁可伤损自己也要救活别人。阮怡这番胡搅蛮缠,正抓住了她善良可欺之处。这条鱼当下使劲一咬牙,一个浪花潜下了海。
甘颀见阮怡吐血也吓了一跳,回头待看,他师兄正津津有味嚼着半块猪血,尚不停地问:“这人鱼倘若弄奸耍滑,躲着不出来怎么办?”甘颀没好气地哼道:“你以为天下人都似你这般奸滑!”阮怡叫道:“呸!人鱼也能算是人么?”

三人相对无语,一直坐到天渐放亮。阮怡心焦火燎,大恨方才酒里没下蒙汗药,要不捉一条人鱼回去玩也是好的,却让他白哭了一场。正骂娘哩,海面上涌出大片血迹,那人鱼有气无力浮出水。

含玉、甘颀瞧着遍体鳞伤的人鱼,心如被巨掌狠狠攥住,连阮怡都不觉脸上发热。她满头黑发皆撕扯掉,左臂被齐根咬断。浑身没了一块好肉,Ru房处血肉模糊尤为触目惊心。甘颀心里歉疚,跳下海血水淋漓把她抱到船上。含玉从囊中取出伤药,上药止血各处包扎。人鱼右手一松,掉下四个小白刺猥似的物事,就是猥刺琼脂参了。

含玉包扎完毕,叹了口气:“她……她已救不活了。”甘颀呆了呆,忽然在小锅中倒了清水,拣起一只参丢入锅中生火煮起来。阮怡刚叫了声:“你干甚么……”见师弟两眼狼也似瞪着自己,讪讪笑道:“对对对,试试这参到底管不管用。”连忙把那三只拾起使帕子包了,揣到怀里。

须臾参煮熟了,甘颀使筷子捣得稀乱,盛了一大碗喂给人鱼吃。她本已气息奄奄,这碗参吃下肚后不久,那苍白无比的脸上竟慢慢有了血色,眼中泛起亮光。一直止不住的血,也都不流了。含玉、甘颀大喜过望,情知陈昑这下有救了。照着含玉的意思,便要把人鱼带回去好生调治,甘颀却怕她离开海水养不活。正在商议如何区处,人鱼猛地一滚窜入海里。

相传美人鱼原是东海之滨渔家女儿,为抗恶霸逼婚,被海神娘娘施法化成这般模样。千百年来灵性未泯,见了人本觉亲近。但这条鱼为阮怡所逼,从鲨口蟹爪下连夺四头琼脂参,虽被甘颀救活性命,却成残疾。各人鱼见到这般惨状,深觉人心之可怖尤胜于海底鲸鲨,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潜回深海,永不再到近海游弋。世间从此见不到美人鱼,都是阮怡惹的祸。

这期间观音香会愈发热闹红火。皇后与公主因重塑菩萨金身,且在庆元府暂住。自被鬼王所惊,便搬到了普陀岛净衣庵中。守绪太子要等宁宗送来岁币,也没走。陈昑与那大汉服下琼脂参,果然药到真方病即除,不但起死回生保住了性命,且伤势恢复数倍快于平常,神效令人惊叹不已。但痊愈尚需时日,含玉也不着急回昆仑,便陪着师弟在楼外楼养伤。李逍遥见陈公子已无大碍,与阿奴告辞回钱塘老家去了。一日那大汉也辞别,给甘颀留下只珊瑚松石耳环,叫有事只管凭此到草原找他。阮怡闲不住,便陪含玉在庆元府各处游玩。含玉虽生在绍兴,但自少被师傅带往昆仑,江南景物一时观之不尽。

这天晚饭后,陈昑在床上盘膝运气疗伤,红绡在床边袖着手打瞌睡。地下药锅子“扑扑”响着,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气。忽然熊长贵轻轻推门进来,伸手在红绡耳朵上一拧:“小迷糊,药熬糊了!”红绡“哇”地跳起来,忙去端锅倒药。熊长贵瞧了瞧陈昑脸色道:“公子,太子和阮伯爷前来辞行,说要回行在去!”

陈公子微惊吩咐快请。赵竑气急败坏进了房,见陈公子已能行走,才稍稍舒了口气。阮怡方才碰到范莺药,尚嬉皮笑脸打了招呼。心里想:“这妮子医术高超,我身边正缺这么个人。若向师兄讨,他小家子气的紧肯定不给;若娶来做老婆,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我潘安之貌?对,把她说给甘老五得了。我把甘老五带回府中,这妮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师兄再心痛肉痛也没辙!”

原来水仙庄打赢玄女擂,李知孝又气又恨之下,立时向宁宗上了道密折。这位官家全没主见,设下擂台后,赵枢密等大臣奏请派水仙庄迎战。言道如若真败得一塌糊涂,大宋脸面何存?宁宗想想也有道理。又以为陈昑乃纨绔子弟,听说手下多是鸡鸣狗盗之徒,料无大妨遂准奏。这时给李知孝一番连唬带吓,还道把天捅了个窟窿,深悔误信赵方之言,派水仙庄打擂惹祸上身。连忙传旨命赵竑、阮怡火速回行在,另派次子襄阳王赵昕到庆元府料理善后。这本已令赵竑心烦气躁,那知偏偏祸不单行:傍晚裴锦满面惊慌前来禀报,《九天玄女经》不知何时已给调了包,换成一部《未曾有经》!

陈昑听了,好似头顶打个焦雷:水仙庄好汉出生入死,到头来一场辛苦却成画饼!但见太子惊慌,只得安慰几句。说是回去只管装聋做哑,任凭官家数落。且在府中深居简出,休让奸党寻着把柄,避过风头再做道理。寻玄女经一事着落在他身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陈昑知襄阳王对太子位虎视眈眈,赵竑生性又冲动莽撞。遂唤来水仙庄尚武堂堂主何霜——就是那抱琵琶的书生,叫他带四个弟子到太子府明做幕僚实为羽翼辅佐。何霜号“铁琵琶散仙”,也曾是江湖上大有名头的人物,与范笠翁、巫伯温、巫公仪并称陈昑的四大臂膀。

这边刚安抚定,回头看见阮怡一副不知死的模样。情知他当众调戏金铃公主,此去却颇为凶险。当即叫他附耳过来,授与金蝉脱壳之计。阮怡大不以为然,撇着嘴道:“我是官家的亲外甥,哪能这般绝情?”陈昑心里冷笑:“李世民一代英主,为了皇位尚手足相残,何况是你!”然当着太子的面不便明说,只得嘱咐凡事小心,倘若变故依计行事。阮怡心不在焉地应了。

送走太子,陈昑眼望烛火呆呆出神。天意从来高难问,出乎其料打赢玄女擂,看来触忤了官家。招回太子、阮怡乃是前兆,只怕随后便要对水仙庄下手。如此庆元府已成是非之地,须赶紧撤离避祸。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保住的玄女经,难道就任由落入他人之手不成?

正在思潮起伏,熊长贵又进来道:“公子,石长青求见。”陈昑心中一喜:他来得好!石长青现任遁土部凌云使,精通掘地术,异号“土拨鼠”。他奉命早率穿山甲赶到庆元府,在大金使者所住的馆驿下挖了地道,把完颜守绪寝室、客厅等处的墙壁凿空,蛰伏其中日夜偷听窥探,是以打擂时水仙庄对三才堂的策略了如指掌。如第九阵阮怡斗酒时处处压制金铃儿,就多亏他事先偷来了敬酒辞。太祖、太宗墓碑被掉包,也是他暗中做的手脚。

石长青进来叉手施礼,悄声奏报了一件天大秘密。陈昑听了额头涔涔渗出汗水,心中暗叫“侥幸!”若不是事先伏下这枚棋子,真个将满盘皆输!当下叫石长青回去,随时传报完颜守绪行踪举动。这一夜他觉也不睡,药也不吃,托颐坐到天明。原来赵竑打赢玄女擂后,那夜乐极忘形狂欢庆贺。李知孝趁机指使亲信,把看守经书的将校灌得大醉,偷天换日将玄女经调出送给完颜守绪。守绪得了经书,爱护得如同眼珠子,明抢暗偷皆都无法下手。

他冥思苦想一夜脑子已乱,遂推开窗户要透透气。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嬉笑声,那个郭阿满正在逗几个孩子玩。叫孩子伸出手用纸盖住,装模做样念了几句咒,揭开纸孩子掌上都捧了块玉柱糖。有个大男孩忽一把抢了旁边小女孩的糖撒腿便跑,慌里慌张在郭阿满肚子上撞了一下。小女孩没了糖,大哭起来。郭阿满哄她道:“不哭不哭,伯伯给你变回来。”摇头晃脑对大男孩道:“嘟,叫你坏,两块糖都拿来。”大男孩攥紧拳头道:“我就不给,就不给。”忽觉手心痛痒,张开巴掌一看握得竟是两条毛毛虫。郭阿满向小女孩笑道:“摸摸你的小荷囊[1]。”小女孩从荷囊里果然摸出两块糖,乐得大喊大叫。陈公子看着看着,忽若有所思地呆住了。

[1]荷囊:宋代对荷包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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