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拈阄派出攻擂的,乃御龙骨朵子直[1]都虞侯鱼朝宗,他只得翻开上等甲牌去驯服最凶猛的兽王才能取胜。随着承旨长声高叫:“野人!”一阵“哗啦啦”锁链响,八个兽奴连打带拽,驱赶出一头庞然大物。只见那怪浑身红毛,满头乱发。两臂过膝,青面獠牙。高一丈八尺,裆间裹条三角皮裙。前额眉骨凸起多高,遮着两只园溜溜的小蓝眼珠子,顾盼间神色又是倨傲又是愤懑。忽然扭头瞧见鱼朝宗,恶狠狠地把项间铁链塞在嘴里,嚼得拇指粗的铁环“格格”作响如吃崩豆。
鱼朝宗见已惨死了两个袍泽,心里正在念佛许愿。待瞧到这野人狰狞模样,较之獬豸梼杌何止猛恶十倍?自己这一下场必是肉包子打狗,就要变成野人之粪。当时一口气不上来,顺着裤脚淋下滩黄水,白眼乱翻就在台上晕死过去。

完颜赛不、胡沙虎等笑得前仰后合,大宋百姓也觉丢脸之极。太子赵竑面色惨白,一颗心当即沉下去:“完了,这场一输,神仙来了也无济于事。火葫芦王呀火葫芦王,叫你去请水仙庄陈公子,如何耽误这许多时辰!坏了国家大事!”

木惜珍急急上得楼来,掏出个锦囊递给太子。守绪在袍袖中打开扫了两眼,顿时满脸春风神采奕奕。慢慢呷了口茶,含着猫耍耗子的讥笑对赵竑道:“方才那条鱼突发屁滚尿流之症,第六场还未决出胜负。咱们也不用讲究打擂者须有从九品以上官衔的规矩了,但要江南有好汉能打败野人王,这一场便是我大金输了!”高琪重重咳了两声,以目光阻止太子:宋室诸班直无人下场,玄女擂大金十胜其六就赢定了。何必与南人一个喘息之机,凭空再生波折?

守绪微笑着点点头,叫高左帅稍安勿躁。却是他方才得了密报,知道陈昑已中伏命赴黄泉!原来前些日子海神会镇会至宝紫霞珠失窃,陈公子被义叔郝鹏久请到了福建泉州协助查究。待接到赵方金牌,陈公子先飞鸽传书命水仙庄都管范笠翁、胡汤婆率百十名庄客赶往庆元府,自己后与孟王爷星夜兼程前去会合。李知孝得悉赵枢密图谋,便与守绪商议重金雇佣玉石骷髅军江南分舵的“瘟癀氤氲使”和日月星教的“千幻桃瘴精”,在半路布下极其阴毒的“瘟癀氤氲阵”和“千幻桃瘴阵”,把陈昑打在网里。玉石骷髅军乃圣武道第二大派,拥有猛将上百精兵数万,惟利是图专替雇主杀人放火,它接手的买卖至今无一失手,何况还有圣武道的另一大派日月星教助阵?陈公子被困五天五夜终抗不住瘟瘴之气交攻,中毒昏倒被砍下脑袋。

眼中钉既拔,守绪见三才堂在擂台上无往而不利,忽又有些后悔不该除了陈昑:此番摆擂就是要炫耀武功,一样样把宋人都比下去。叫它输得越是灰头土脸,对江南军民士气的挫伤越大。若冷冷清清没人应战,岂不扫了兴致?当时眼珠一转,便冒出个狠毒的计较:江南武林其实藏龙卧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校,竟能枪伤独角鬼王。这野人王乃高丽国所献,力大无穷无人降得住,这会儿正可用上做诱饵。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一除,再施以激将法,必有许多自命侠义的蠢货跳出来送死,说不定还能钓上大金死对头丐帮莫一拐、满江红岳珂、八字军郗超等这样的大鱼。一旦他死在野人手下,抗金门派群龙无首多半要窝里乱,平定江南岂不又省了手脚?

赵竑眼看要输了,瞅到大内侍卫个个噤若寒蝉,一时情急站起身向楼下大声喝道:“大宋百姓听真,我乃当朝太子是也。那个能降伏野人,本殿下定当向朝廷保荐授以忠翊郎之职[3],赐钱百贯!”连问三声,台下万头攒动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应。

闵大官人对麦高笑道:“麦帮主,侬升官发财的大际遇来了!且下场子去宰了那头野人,‘八臂夜叉’也给阿拉露八小手!”麦高“呼”地站起,望着那头野人又颓然坐下,却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嘟囔道:“他姥姥的,老爷只要揍金狗,和头畜生较甚么劲。再说本帮主也是有身份的人,岂能斗兽耍猴与你们看!”

赵竑心内大急。直把官衔升到左武大夫[2],赐钱千贯。守绪冷笑道:“可笑偌大宋朝,人人贪生怕死。千岁只怕赏到万户侯,也没人肯赔上性命!”话音未落,只听有人在楼下应声道:“休要折辱大宋好汉!”一个黑脸后生在人丛的肩膀上奔走如飞,纵身一跃跳上擂台。

一时楼上台下几万双眼睛齐瞧向这后生。含玉心中一震:果然等到他出手了!那后生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在海鹘船上与丹阳伯恶斗的渔郎甘颀!

胡沙虎嗤笑道:“俺道有甚么立地的太岁,下凡的金刚应战,谁知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赵竑见甘颀年少,心下也自失望。只是病急乱投医,死马权得当活马医。当下高叫道:“这位小兄弟,上得擂台生死难料,方才你是看真切了。那野人凶恶得紧,没的[4]凭一时意气送了性命。”甘颀向太子叉手道:“小人甘颀,曾拜明师学会一身本事。今日为大宋百姓争一口气,自愿下场会斗野人王,虽死无憾。”

百姓看着这后生,无不钦佩他的胆气。熊长贵扯开大嗓门嚷道:“好哇,甘兄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乃大英雄本色,比那些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的鸟人强上百倍!本熊可要敬他两碗酒,却好壮壮声势!”言讫捧了坛花雕下楼去,高唤着“甘兄弟且住——”分开人群一溜小跑上了擂台。甘颀仰脖猛灌几口,把酒坛“啪嚓”摔碎在地。拾起三块大的碎片,伸指如钻刻了字。把手一扬三片瓦不偏不倚,都飞去深嵌在牌额右首盘龙金柱的木牌对联上。

右首对联是“拍马偷鸡摸狗,南疆尽有英雄。”原联自然并非这般写的,那是打擂的首日一三才堂好手获胜后发狂,窜上柱子把原联除下换了这副来羞辱宋人,这些自都是完颜守绪授意。也曾有好汉要砸了它,但三才堂弟子日夜在擂台周围把守,其实无机可乘。赵竑据理力争,守绪则阴阳怪气道:“联子写得虽尖刻些,可难道不属实?如此也好,便能激得大宋好汉知耻后勇。殿下休厮缠,但要你们打胜一场,本太子立时取下此联,决不食言!”

原来甘颀运功于指,在三片瓦上刻了“骤、闻、宰”三个字。这三片瓦嵌入木牌,恰恰遮住“拍、偷、摸”。如此这副联念起来,便是“骤马闻鸡宰狗,南疆尽有英雄。”但听那台下百姓的喝彩,犹如山呼海啸,乐得赵竑差点从座上跳起来。他对黑后生本不抱指望,只是感念其慷慨赴义。不料武功竟如此之高,几臻飞花摘叶伤人的境界,与所谓大内高手相较不啻判若云泥。

为激发凶性逼它杀人,野人王已被饿了一天,正饥火大冒不停使舌头舔那嘴巴。忽见迎面跳出个后生,更觉饥肠轱辘。当时“咭咭”怪叫巨爪箕张,携着猛烈之极的暴风向甘颀当头抓下。甘颀撩起一掌大气磅礴,含玉识得是“二郎担山”。甘颀这掌迎在野人王爪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撞到,五脏六腑痛得如同被撕裂来。向后连退了十几步,眼前一黑嗓眼发甜。原来野人王天生九牛八马神力,抵得过武林高手的百年修为。否则三才堂好手如云,如何制它不住?野人一爪抓下,只道这后生已头碎颈折。那知却似拍在铜柱上,痛得它也是“咭咭”乱叫。甘颀刚把口热血强逼回肚中,那野人和身早压将上来,好似推倒了一座小山。双臂圈时,劈头盖脸把甘颀抱入怀中。

甘颀顿觉腰间好似卡了道铁箍,体涨欲爆,眼珠外凸,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野人张开大嘴獠牙闪着白厉厉的光,便向甘颀喉咙咬去。甘颀虽有两条手臂可以活动,但软绵绵地发不出一点力道。忽见野人腋下洞开,露着尺许长的腋毛,便轻轻在胳肢窝挠了两把。痒得野人“嘿嘿”大笑,两臂便松了。甘颀向下一挫脱出身子,趁势穿在野人裆间扭住肚皮,猛地挺直腰身竟把大怪物横扛在肩。就地旋了七八旋,“呼”地一声从头顶甩了过去。

彩楼上多了一位身着红罗衣的少年。手摇折扇容貌秀丽,正是那位丹阳伯。见了这手功夫,“红妖孩”大声喝彩道:“甘兄弟,好俊的‘鹁鸪旋’!”声音尖细如针直刺耳膜。

野人连吃两次亏野性大发,抡起两条长臂夹头夹脑向甘颀拍去。它虽行走笨拙,闪展腾挪却甚是灵动。守绪见它实是世所罕见的精怪,较之兽类可聪明百倍,意欲练做巨霸杀神,特请高人传教了若干简单拳脚,攻防之间居然颇成章法。又有无可比拟的天资,世人看来匪夷所思、绝无可能的招式,它一抬手一投足便可做到。更兼自幼生在深山,身上滚满松脂砂土,日积月累连毛带皮,混聚成一层铜墙铁壁似的硬甲。甘颀虽使巧劲避开它两记狠扑,但此刻野人斗得疯癫,每挡住它一式,都要使尽全身气力。

场上情景,台下瞧得格外分明,百姓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含玉暗自思忖,既使南宫盟主上去,也未必能挡得住。除非闻聘穆钰复生,才制服得住这头巨霸。这时台上“嗤”地一声,甘颀背上着了一爪衣衫破裂,带下的皮肉被野人送入口中“呱呱”嚼吃。

[1]御龙骨朵子直:二十四班之一。都虞侯,诸直高级将官。

[2]忠翊郎:右禁侍,正九品。

[3]左武大夫:东上合门使,正六品。

[4]没的: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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