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年向这胆大包天的渔郎瞧去。只见他十八、九岁年纪,背负箬笠,头上梳了几百根小辫子。身穿灰夹袄,腰系红丝绦。身高九尺,猿臂狼腰。面色黧黑,浓眉重颐,一双大豹子眼灿若晨星。印堂间起有极深的悬针纹[1],脖颈上刺了头紫羽绿腹的怪鸟。虽然年纪青青,却仪表端重,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自有一股慑人的傲骨英风,又是生龙活虎般地矫健。
红衣少年“嘎嘎”笑了几声,好似鸭子叫,倒把黑脸渔郎吓了一跳。但见船头立着个花朵似的矮个头男孩,不仔细倒认做女扮男装。生就一张羞花闭月芙蓉面,眉目如画,唇若施脂,两只眼露珠般不住转动。头戴鎏金珍珠冠,腰系犀角嵌宝带,胸前挂鸂鶒穿花金胆坠,左腕佩五彩斑蓝镯。这少年相貌秀丽之极,装束又华贵之极。只是脸上阴晴不定,一会儿若嗔若怒,一会儿似笑似嬉。

少年满面堆笑向渔郎唱了个喏道:“不知大哥高姓,本伯约束下人不严,冒犯虎威,大哥赎罪则个。”渔郎闻言消了小半气,也还礼道:“我乃庆元府甘颀,请教官人姓名。”旁边一个丫鬟插嘴道:“我家衙内乃当今官家外甥,封爵丹阳开国伯,官拜左金吾卫将军[2]。”少年“嘎嘎”一乐:“世俗虚名,莫污了甘兄耳朵。在下本姓倪,小字阿九,异名唤做‘红妖孩’,大伙顺嘴叫我红孩儿。”甘颀见他面目可爱彬彬有礼,出身高贵却不似李古仗势欺人,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倪阿九凑前低声问道:“甘大哥莫不是赌输了,要来官船上干梁上君子的勾当?老实与你说,那李古可搜刮了老鼻子的百姓膏血,船内金银堆积如山,你只管拿,我权当耗子拖了。”甘颀起先还认他做好人,不料后来竟冒出这样的话。心中大怒厉声喝道:“不是!”

阿九又道:“那便是贫困潦倒,饿得两眼生花,要狗急跳墙剪径!你只管抢,我权当做善事周济叫花子。”甘颀见他寻衅,暗暗握紧拳头。又厉声喝道:“我不是强人!”阿九拉过小梅,在她脸上香了一香道:“如此便是这般了。定是见我四个丫鬟生得貌美,起了色心发情,光天化日便要强奸妇女!你只管请便,我睁一眼闭一眼,权当看配猪配狗!”气得甘颀无明业火冒千丈,烧破了青天。大吼一声使招“电母舞镜”,双掌直拍他前心!

倪阿九面现惊慌之色,一阵鬼哭狼嚎:“可了不得啦,庆元府甘颀见色起意,光天化日下强奸妇女!给本伯撞破了好事,便要杀人灭口!我乃天子外甥皇亲国戚,谁敢碰倒一根汗毛?有胆量你动一指头试试!”嘴上硬充好汉,脚下抹油鼠窜。甘颀见他狼狈模样以为不会武功,本待收手。但听了后两句怒火又起:“你是皇亲国戚便又怎地?老爷却专打皇亲国戚!”揸开五指来抓脖子。

阿九躲避不过,索性一头扎入甘颀怀里:“哎吆吆甘大爷,我怕了你了,来,你打你打!”口中耍着无赖,蓦地探出只金钢爪来,声如裂帛当心便搂。原来他方才故意示弱拖延,趁机从百宝囊里取出兵器组装套在臂上。幸亏甘颀随机应变,右掌推出一式“雷公掷锤”格住金钢爪。耳轮中一声大响,二人内力相撞激出的气浪,犹如晴空打个霹雳。三个丫鬟给震得头晕目眩,掩耳远远避开。赶来的军健则人人胆裂,尽皆趴在地上。

阿九与甘颀各向后退了三步,“噫”地一声不胜惊诧。他二人虽然年少,却都师出名门。武功之高,小字辈中几无人望其项背。不料今日牛刀小试,彼此都能接下其七成功力之一击。

两人乍逢对手精神倍长。阿九怪笑声中猱身而上,好似八臂哪咤幻化出几十只手来,丫丫叉叉分攻甘颀身前大穴。甘颀使出“夸父追日”身法闪转腾挪,在臂影里如同游鱼穿萍飞鸟掠林,倏尔绕到阿九背后,一记“大仙赤脚”,左足踹他脑后“风府穴”。

阿九这式“草木皆兵”排布六花七星方位,隐伏十二记后继杀手,实是他平生绝学。那甘颀却也好生厉害,非惟闪转腾挪得恰到好处,脑后一击攻向的正是他不可自救之处。眼看败局已定,阿九忽把金刚爪向后一撩,爪尖上窜出五道碧绿水箭激射甘颀面门,鼻中顿闻到浓重的药味。这下奇峰突起,逼得甘颀连翻几个跟头,狼狈倒纵而去。

两人你来我往见招破式,转瞬间斗了八十回合。甘颀定睛细瞧,原来阿九右臂装了件罕见的独门兵器——雷神机臂。前端是锋利的金刚爪,由腕至肩高低凸凹分做两节,金灿灿、明灼灼闪耀精光,末端雕刻雷公、霹雳、闪电。此臂乃是阿九突发奇想,聘请天下第一铸剑师淳于剑华耗时三年锻造的如意神兵。可拆可装,内藏机关十八道,着实鬼神莫测防不胜防。

阿九机臂“喀嚓嚓”响动蓦然伸爪,“斩草除根”横扫下盘,待甘颀涌身一跃,臂上“噌噌噌”又暴起三枝软枪直扎小腹。甘颀慌忙跳转过身子避开,谁知背后“呼”地冒出团火球,如影随身来烧屁股。甘颀仰面朝天使“韩湘子醉卧牙床”,把身子硬生生横在半空里。那团火球贴后心滚了过去,却将衣衫烤糊一大片,惊得甘颀出了浑身冷汗。

阿九眉飞色舞吹了个口哨:“好小子,算你见机得快。下回本伯连发三个火球,非把你的猴腚烧熟不可。”甘颀紧皱眉头沉思有顷,慢慢双腿下蹲身子紧缩,周身白茫茫罩起一团雾气。遽然拔地而起似离弦之箭,左手骈指如戟凌空戳出。含玉见了心神一震:这是“诸天神仙掌”三绝技之一的“后羿射日”。他先运内功逼出罡气护体,身如铜浇铁铸不惧敌手攻击;后以身化箭指上连蓄九道后劲,取的是羿射九日故事。此招先守后攻凌厉无前,又纯以指力遥攻,正可摆脱机臂的近身威胁。

阿九脸色大变,施展轻功“昙花一现”向后急退。甘颀势如流星赶月,后劲一道道加强指风破空呼啸,不即不离直射他胸口。一个退得急,一个赶得快,那船上却有多大回旋余地?阿九刹时被逼到船头,左右身后都是大海。避无可避之中,红孩儿忽翻个筋斗头下脚上以手撑地,口中尖啸刺耳,激出一道道气波喷去。半空里接连暴出九声霹雳,却是阿九连喷九喷,已把九道射日指力尽数破了。两人精疲力竭都如强弓之末,收势不止轰然撞在一起。甘颀跌个仰八叉阿九则摔个狗吃屎,险些双双栽进海里。

两人爬起心中凛然。甘颀在内力上略胜一筹,阿九却在兵刃上占尽便宜。知道再比下去,不见死伤绝难分出胜负,当时虚摆门户谁也不敢再斗。含玉见到阿九化险为夷的御敌招数,几疑身在梦中:这分明就是“风摧秀木音速刀”。此乃“勾芒神功”中最神奇的功夫之一,能气吐狂飙化音为刀。再回想他方才所使爪法,隐隐也带本门“百花剑”的影子。由此推及,阿九、甘颀与昆仑派只怕都有渊源。此地已近婺州,难道其中的一个竟是陈昑?

阿九力战不胜,即用舌战。一会儿吆三喝四,要问甘颀个强奸不遂之罪,流放千里刺配琼州;一会儿嬉皮笑脸,说甘颀本事还马马虎虎过得去。眼下宋金两国正在庆元府摆九天玄女大擂,为何不去为国效力谋个出身?只是这打擂之人须有官阶,但要甘颀认他做阿舅——因为倪阿九便是你阿舅,就弄个承节郎[2]甚么的当当,还倒赔嫁妆送四个丫鬟给他做老婆,免得到处发情。甘颀本不善言辞,却偏遇上了胡搅蛮缠天下第一的鬼才,给噎得直翻白眼。阿九半真半假的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怪话连篇,乐得手舞足蹈,比把甘颀打得跪地求饶还过瘾。

甘颀有人要救,那有闲心与这浑蛋胡扯?待要打又打他不过。这时官吏水潞潞地扶着李古上来,正搜肠刮肚“哇哇”吐酸水。见众人恶狠狠的模样,情知再闹下去更没好果子吃。忽然把指头含在嘴里,向海上长长打了个唿哨。阿九幸灾乐祸,有心看他如何走脱,阴阳怪气道:“甘外甥原来是海龙王的女婿。你岳丈听得呼唤,想必要派老王八驮你去和龙女睡觉!”话音刚落,只见海面波浪汹涌,漩涡中蹦出条脊黑肚白的大豚鱼。甘颀长啸一声,身子拔起斜刺里落在海豚背上。海豚呷呷欢叫,驮着甘颀绕船“波刺刺”转了弯,箭也似地破浪而去。不时还腾出水面,在远处跳跃。

众人目瞪口呆。倪阿九更是大张着嘴惊了半天,喃喃道:“果然是海龙王的倒插门女婿!失敬失敬!”

含玉微一沉吟,便要与逍遥等在此分手。甘颀极可能就是五虎将的传人,她可不想失其行踪。再者方才听阿九说庆元府正在摆九天玄女大擂,说不定陈昑等便会现身。赵灵儿看着痴痴木木的逍遥,与阿奴商议了半晌,决计由赵灵儿率门下弟子先行护送林月如灵柩回钱塘,阿奴陪逍遥在庆元府一边游玩散心,一边寻医疗疾。原来逍遥那夜耗尽心力,又受爱妻惨死之激,近日神智不清有些呆傻。若叫他回钱塘安葬林月如勾起伤痛,只怕再加重病情。商量已定,含玉便命舟子调转船头,径向庆元府地界驶去。

[1]悬针纹:相术印堂生此纹者克父母。

[2]左金吾卫将军:宋代多由皇家宗室担任的环卫官,空官无实,用以措置闲散武臣,兼有储备将才的作用,从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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