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枫树之类的叶子已经开始变红,红到极至的,随着一阵风来,就会哗啦啦地从树上脱落,如精灵一般纷飞纷舞一会之后,便安静地投入大地的怀抱。而道中左近的一座小亭周围,南方最有名的金叶枫,此时的叶子真的犹如片片金箔一般,灿烂得灼人眼目。
这是秋天。

神佑大陆3357年的秋天。

距离唐远进入金三角魔法学院,已经十二年。十二年,天翻地覆——至少对于金三角魔法学院来说,是这样的。如果用吟游诗人夸张式的形容,那就是,‘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而如果用稍微神秘的带着点神意性质的形容,那就是——

一切,都已经改变。

是的,真的是一切都已经改变。对于昔日的那四十七位学生来说,更是如此。还有什么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改变更巨大更彻底呢?亚当斯不知道,格伦特不知道,杜邦不知道,艾琳不知道,其他的四十几位同伴都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两手搁在石桌上,微微凝视着身前不远处的金叶枫,坐在小亭中的博尔斯用轻轻的语气说道。他的语气中,略带着几分感怀,更多的,却是沉静中的憧憬。

如果有相同或相似经历的人听到这话,多半也会跟着感叹一句,‘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可惜,博尔斯的这感叹却并没得到身边同伴的配合。坐在石桌侧对面的墨森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缓缓地,或一下,或两下,节奏极缓,漫不经心中,透露出的却是相当的内敛和沉静,更有着几分疏离世事的漠然。

他的眼神并不是很亮,甚至还透着一定的幽暗,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锐利,好像轻轻扫过,就可以把人的全身上下内外都洞彻。便连博尔斯初次对上这样的眼神,都感到心中一悸,好像被一柄剑穿心而过。博尔斯可以肯定,如果是普通人对上这样的眼神,恐怕立刻就会崩溃。

这个怪物这两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不会是跑去当杀手了吧?博尔斯心中不无恶意地揣测或者说诽谤着。但是他对墨森的这气势,却是极为羡慕。

如果是刻意地做作,他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到这般,虽然火候上不免要差个几分,但是大体上也不会太差就是了。然而这没有意义,

不论是刻意的做作还是偶尔的表现,空灵、肃杀、神采飞扬、壮志激昂之类的状态,便连最为普通不过的常人,一生之中往往也都会有那么一些。但是这只是极为偶然的在特定时间、特定场景下,由内外相应所带来的激发状态。真正地通过身心的凝炼,将这样的状态稳固,成为常态,甚至是漠不关心地将这些状态踩在脚下,然后于漫不经心中溢出,那才见风采。

回应博尔斯先前感叹的是坐在石桌另一侧的庞德,不过他的回应未免太过慢了一些,慢到连博尔斯都忘了自己先前的感叹,“十二年,不知学院出了多少位大魔法师了?”

“这个,没有一百,至少也有一千了吧?”博尔斯小意地将千和百颠倒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不管多少,都足够多了。这几年来,七星城在格伦特老大的带领下,人才辈出,听说在城里的小队长中,都能拉出个剑圣。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咱们七星城一统大陆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将全大陆所有的大魔导师大魔导士大剑圣都网罗过来,千秋万世,唯我独尊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里,墨森微转过头,轻抬眼目,看了他一眼。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博尔斯怪叫道,从墨森的眼神中,他看到‘你脑袋莫不是被马踢了’的意味,“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在鄙视我?”

“你感觉错了。”墨森淡淡说道,“我不是好像在鄙视你,我就是在鄙视你。”

博尔斯气结,转过头来欲找庞德讲理,不意庞德更是说出一番让他吐血的话,“千秋万世,唯我独尊?博尔斯,这几年你不是在炼金室把自己的脑袋给炼坏了吧?”

“怎么,我哪里错了?”博尔斯吹胡子瞪眼,哦,要过个几十年他或许才可能长出胡子,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和长胡子老头的表情一般无二。

“你哪里都没对。”一片枫叶从不远处的树上荡了进来,被庞德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在指间,然后两指一错,枫叶便滴遛遛地在石桌上方打着转,转到博尔斯面前,便啪地一声,在他鼻子上轻敲了一下,然后这可怜的枫叶就被暴怒的博尔斯一把篡在手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类组织都占尽了资源,并且拥有这些几乎所有资源的最优先占用权。那么按照道理来讲,这些组织应该占据相当的优势,并且把这优势越来越稳定化、扩大化,从而永远牢牢地占据着统治权。但是……博尔斯同学,我问你,你可曾见过或者知道有一个维持了千年不变的帝国统治?”

博尔斯皱眉,似乎在思考,不过思考的结果很不乐观,因为他很快地便摇了摇头。

“你刚才的说法很典型,在大陆历史研究协会中我们把它称为‘惟力者论’。惟力者论的缺点就是看不到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所恃的力都会有一个盛衰变化的过程。在力量处于巅峰的时候,其组织不可一世,而在力量衰减的时候,立刻土崩瓦解,这在大陆的历史上,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所恃的力都会有一个盛衰变化的过程?不可能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也就是说,咱们七星城也会有衰落的那一天?”博尔斯极为惊讶地道,这惊讶毫不渗假,他确实对庞德所说的这个结论感到震惊。

“在学院,上课的时候,学生们聚在一起,下课的时候,又会分散得乱七八糟。这个‘聚’的机制,就是组织形成的机制。如果‘聚’的机制被打破,那么组织的存在就会崩解。所以在大陆我们看不到一个能够绵延千年的帝国王朝,因为任何一个帝国王朝‘聚’的机制都不能保持千年。反而,通过‘血脉’这种聚的机制,比国家这种组织要小得多的家族组织反而可以绵延超过千年。”

“你说家族聚的机制是‘血脉’,那国家聚的机制是什么?”博尔斯神情相当隆重地问道。

“力量,除了力量,还能是什么?我有了力量,我就可以把你踩在脚下,可以把你吞并过来。可以说,力量几乎是一切的主宰,有了力量,简直无所不能。所以我刚才说你的那个‘惟力者论’很典型,因为抱有你这样想法的人很多很多,不止是许多普通人这样想,便连从古到今的许多帝国的皇帝也都这样想,而且,能力越大、权威越强的皇帝,越会这样想。他们无一不想把自己的皇朝绵延千年、万年,而且他们也无一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所积聚的力量,通过自己所订下的规条,自己的皇朝一定可以绵延千年、万年。但是很可惜的是,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要失望了。”说到这里,庞德嘴角漾起淡淡莫名的意味。

“为什么?”博尔斯问道。

“因为力量并不是最终的皈依。”看到博尔斯听了这话仍是不解,庞德细细解释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力量……嗯,应该换个说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并且愿意为力量的获得与保存付出代价。一个富翁,十个儿子中,可能有八个想的是花天酒地,坐拥美女。但是他们能够享受,是因为他们站在富翁为他们打造出的力量平台上,他们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为这个平台贡献出力量,却又不可能愿意放弃站在这个平台上。所以,总要争。怎么争?正面不行就侧面,明的不行就暗的,这就是普遍的势力组织的权力交接史。于是,必然的,这个力量平台上的力量,最坏的情况是直接散掉,平台崩坏,而好一点的就是有点损伤。但是不论好坏,有所损伤是必定的。就这样,就算是没有任何外患,一次又一次的内耗,也足以把最优势的力量平台败坏掉,直到泯灭于众。”

“所以,任何单纯地以力量作为依托的组织,在力量这个‘聚’的机制衰落以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解。”顿了顿,庞德接着说道,“而解决这种崩坏的方法……就是在力量之外,另外竖立一些‘聚’的机制。如果一个‘聚’的机制能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并且能够绵延千年万年不变,那么依托于这个机制的组织,则自然也就可以绵延千年万年。就算这个组织在力量上走进低谷的时候,也可以保持衰而不败,败而不坏,坏而不崩,崩而不解。只要聚的机制存在,那么总有一天,这个组织会重新强大起来。”

“有这样的‘聚’的机制?”博尔斯微微张大了嘴,活像个傻瓜。

“当然,这个机制就叫做‘文化’。而最终极的文化,就是提供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当一种文化所构建的生活状态是万时万世的万民最终的皈依的时候,这个文化,就可以贯穿千古,成为永恒。而依托于这个文化的组织,也自然可以长驻于世,成为不朽。不过,虽然这个认识在我们协会只是常识,但是这个问题对你这样的土包子来说,就太复杂了,和你这个炼金把自己脑袋炼坏的傻瓜,是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庞德学着墨森的样子,手指在石桌上得意地敲啊敲。

博尔斯气结,半晌,方狠狠地道:“这几年我在炼金上也有不少心得,我想,庞德你一定有兴趣和我探讨一番吧?”

“我当然没兴趣……呃,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事情要找格伦特老大谈谈,博尔斯你的炼金心得就由墨森和你探讨一下吧。”庞德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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