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会遭遇到这么一种情形,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来深圳。可是事实上,我已千真万确站在深圳这个魔方般的城市里,此刻,我多么地象一只独脚的鸽子,整个心儿被一种无所适从促迫着。
我在内地本有一份不错的职业,钱固然少了点,可一杯酽苛一张报纸二郎腿一跷,这种悠闲劲如今哪儿去找!何况日报一周一次副刊上绝对跑不了我一两首诗五六十元稿费。在那个内陆城市,我可是首屈一指的诗人哪!

于是我就忍不住骂我那位任期已满的珍丫。她先我一步来南方,没几个月就隔三岔五打电话叫我辞公职来南方“游泳”。可当我真跃马挺枪杀到南方,却遭到了来自与我曾经山盟海誓甚至为我坠过胎的女友当头艰击。她一脚把我蹬开,纵身跃入了一个大约六十岁的深圳土著怀里了。

她说:我已饮尽了贫穷的河山之水,我将折断发光多年的中国道德之刀戟。我无言,一任悲伤的泪水泻过南中国的漫漫长空和大地。深圳是个众所周知的冷血城市,我怀揣一张中专文凭和一本省作协诗歌会员证,左冲右突,居然连一隅栖身之地都无法谋这个立交桥下。是偶然,或者也属必然,在立交桥下栖身的日子里,我认识了毕业于湖南一所艺校的子寒。

当子寒从背上摘下他那把已经残败不堪,象一个被梅毒折磨得病体恹恹的妓女似的破吉它,开始弹那首悲怆催泪的《英雄未路》时,我就明白他为何要离开那个我们已栖息多日的桥洞,到这个四野空旷鬼气森森的山上来的目的,只不过为了躲那些治安,象弹破棉花般弹他的破吉它抒发郁悒的心情。那个富有良知和爱心(豁达地容留了和继续留着若干落拓打工人的桥洞处于宝安城边缘,一点儿声响就容易引发那些无所事事的治安,神经般丧魂失魄地提起责难和欺辱我们的兴趣。

别看我们从家里出发时一片豪气干云一副冲农之志,可是来到南方后,我们不得夹紧尾巴低眉顺眼着与穷日子嘻嘻哈哈,打成一片,我们卑*的骨子里时常说那些治安真*的象疯狗。可我们自己呢……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来由地骂自己:比狗都不如!

我无精打采地肃一条半生不熟的大蕉。踢着方步来这山途中,我和子寒肚子都咕咕控诉我们惨无人道让他们挨饥受饿,两人翻遍身上每一条缝,一共只有三元八毛钱。天无绝人之路,路边竟有一片蕉林,我和子寒象战斗片中的英雄,撒开脚丫冲了进去。大蕉和香蕉同一家族,但年掉价多了,据说南方农人都是把这东西拿来喂猪的。我两眼空荡地瞅着漆黑的天幕,心想喂猪又咋样?我们打几千里外的故乡来到这陌生的地域,稍不小心与失业建立了肌肤相亲的关系后,当然比南方土生土长的猪都有不如。试想,人家人模人样的南方家农人宁愿侍候猪都不侍候你个北方捞崽。这里补充说明,那些漂亮的且*系得不太紧的北方捞妹属于例外。

子寒隔入自己的心情,竟把那把破吉它弹出了感情。听着那悲怆的声音,我没有理由不去回想已经卸任的女友珍丫。

珍丫是我中学同学,绝对可用“漂亮得惊人”五字来形容,否则那个六十开外秃头有如百瓦灯炮般光亮,脸上皱纹可夹死牯牛,身家据说有三千万分(注意,不是三千万元)的老寡公怎肯为她付出二十岁小青年于幼稚无知中才会付出的爱呀情的,礼聘她去做一只金丝笼的主人呢?

谁不知道床上那事儿既伤神又劳财!听着子寒那悲怆催泪的吉它,仿佛感觉了女友的飘飘长发如水般温情地从我眼前拂过,我的眸子上浮起了一层泪雾,心忍不住一阵悸痛。

那天,珍丫把我约到一间包厢,与我*之后,不胜娇羞地说:青蛋啊,我真不配做你的糟糠之妻,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珍丫是个流行音乐弄潮儿,据说她说初中时喜欢上我就因为我那破锣似的嗓门吼起来象黄土高坡般雄犷。

我默然了一会,象个*小姐般下*地抛给她一脸哀求的笑容:“可我有满腔的真情啊!”

珍丫笑态可掬,温柔地抹了下我的眼角,说:“可他有三十几万元人民币呀——”“呀”字拖得老长,象古装戏里的饭馆中的堂倌。

“那你*给本少爷滚吧滚快点滚远点,与孔方兄结婚*生个钱崽儿吧,但你必须得记住老子曾逗你笑过惹你哭过甚至让你流产过你的妈滚吧臭娘们儿!”我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连珠炮似的。“还是个诗人呢,一点没有诗人的风度和涵养。”珍丫的表情显得万般委屈,嘟了嘟丰美的小嘴,离座起身哼着郑智化的《堕落天使》袅袅款款走了,留在我眼中的最后图像真如歌词中所描述的“瘦呀瘦长的腿”,象鲁迅先生的杨二嫂那双圆规脚。

我承认,女友比我风度,比风度的女人更风度,因为她是去做情妇。在深圳,或者整个南方,最风度的女人就是情妇,其次是职业妓女。

我狠劲“呸”了一口,塞了节大蕉进嘴里。子寒的吉他“嘎”然而止。半响,他嘶哑着嗓音吟:“漂泊是一种伤心的痛”。我接口:“失业是一种灭顶的灾”。“我失去了精神的家园”。“干田堡和稻花香远了”。“寻不到诗歌的食粮”。“找不到爱情的种子”……

这是我发表在西北一家大型诗刊上的《浪浪断章》。此刻,子寒和我脸上都淌满了泪水。

子寒原在一家只有十来个工人的小五金厂开冲床,压铸拉链,铁扣等玩意儿。三个月前*病逝了,家里来电要他速回奔丧。他拿着电报找老板。还有四个月才满二年合同,老板当然不肯结帐。作为打工人身份,我们不可责怪深圳这地方的老板为笼住工人而事先与之订一年才结工资的合同,只能埋怨子寒母亲死得不是时候,老人家啊,你为什么不选在子赛合同期满那天才驾鹤而去呢?子寒既悲痛又愤恨地冲老板吼,你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么?老板看这个捞崽竟狗胆包天对他呲牙裂嘴,*然变色,“没错,你能把我咋样?老子只知道要你给我卖命,创造效益。”随后CALL了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来,极不友好地把子寒的东西和人一并拎到了路边。

搭车没钱,步行太慢,子寒当然没能回家奔丧。子寒把吉它放在地上,也剥了节大蕉塞进嘴里,吞下大蕉后他的牙齿开始格格作响。“青蛋,一共只有三元八毛钱了,买别人放个屁都买不到。我们明天找那个畜牲去,叫他把吃下我的钱给吐出来。”

我塞了节大香蕉进嘴里,仿佛与这东西有夺妻之恨般狠劲乱嚼一气。凭你我现在这个猴子似的模样,讨得回来么?我无比忧虑地问。

子寒无声了,默默地思虑了一会,抓起吉他又准备弹。我怕他又弹《英雄末路》,自己又会回想珍丫而精神颓废,就要他弹《满江红》。子寒生得斯文儒雅,一看就知手无缚鸡之力,可他毕业于艺校,选学的是吉他专业,所以吉他弹得相当好,一首《满江红》竟把我弹得血液沸腾,有了一种亡命的*。未待子寒弹完,我就决定,既便拼上这条不老的命,也值得去讨子寒那笔工钱,否则我们俩会活活饿死。

我和子寒径自冲进那个小五金厂时,那个人渣老板正蒋介石似地训斥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工。见到子寒和我,愣了一愣,随即大声喝问:你们干什么?

我冷漠地一笑:“我想干什么?我*的什么都不想干,你忙,你继续忙,继续辱骂她,剥削她,甚至扒掉她的裤子。”我指着那个可怜兮兮一脸惊恐的打工妹。

老板又一愣,瞪了我和子寒好几眼,脸上现出狰狞之色,你们到底来干什么?子寒一字一顿地说,把工资结算给我。工资?你有什么工资?真*一副无赖神态流氓崽儿的口吻。

我掏出了四五个红皮证件(其中有两家报社的特约记者证),冷冷地说,我在老家时是记者,也算半个文人,你若不想把事情捅到劳动局去,最好把属于他的工资给结了。

人渣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可他抓过我的证件逐个看了一遍后又强硬起来。还以为是报社里的真记者,原来是个卖字的。卖字的算什么?在深圳,文人卖字跟妓女卖×没二样,收入学不如卖的。人渣肆无忌惮地讥笑起来。老子是这里的地痞,是流氓。这杂种甚至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龟儿就省省心吧!

这个社会,文人并不可怕,他们走的是坦坦荡荡循规蹈矩的正步。流氓也不可怕,他们只逞于明目张胆地大肆作恶。这个社会,最可怕的是……我顿了口,嘴角闪出一抹冷酷无比的笑,从人渣放在桌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叨进嘴里,掀燃火机狠狠吸了几口,随后把燃旺了的烟头猛地摁在自己左手背上,不一会,我手背上发出了“嗤嗤”之声,一股令人作呕吐的腥气味就漫散开来。我忍着烫痛,从容自若地说:“最可怕的是集文人心性与流氓习性于一身的人。无论你要斗智,或是斗力,我都奉陪。”

车间里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有几个女工甚至嘤嘤抽泣起来,人渣老板的脸更苍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连赔笑:我结工次,我结工资、结、结、结……走在大街上,子寒一点未为结到工资而流露出丝毫惊喜,他眼里跳动莹莹泪花。那把自失业后直未离身的吉他在他背上寂然不动,象个沈思的哲人。他反复不停地喃喃自语:“自残,自残,可怕的自残……”随后又说,我真想杀人或者自杀!

我面无表情,木然不语。一阵热风夹裹着一层无法看见的尘埃迎面扑来,我感觉眼角粘有什么,举手一摸,满手的温漉漉。

子寒背着我拿了五百万到人才市场给我报了名,半个月后,一家表业厂的女老板梅雨兰打电话到我们租房小卖部来,表示愿意聘我为文员时我才知道这回事。

我准备去上班的头天晚上,我和子寒在小卖部“开怀”畅饮。子寒的表情有些阴郁,他说他明天也将去一家名叫“让你死”的夜总会弹吉他。他说他想透了,说人生如戏,命运要安排你扮什么角色你就认命吧!千万别逞强!

我明白子寒的心境。“让你死”夜总会的生意很旺,因为那是一个有人物撑腰的*场所,那里有一支乐队,乐队的成员都不是洁身自好之人,男的做鸭女的当鸡。领班是一个极有魅力的青春女郎,在宝安区一次青年联欢晚会上,那领班看中了既英俊潇洒吉他又弹得非常之好的子寒,多次劝他不要呆在那家五金厂,到她那里去发展。发展的深意,不消多说谁都明白,那时的子寒当然不肯去。时境过迁今非昔比沧海桑田啊……在声声“珍重”多联系中,我和子寒泪眼朦胧挥手告别,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打马南来,南方给了我一道非比寻常的人生问题。经历的苦难无比凄楚和悲壮,但我不知能否找到准确的答案,只知,对生活的态度已经改变。

六月中旬,太阳如火。虽然空调已开到极限,我仍汗流浃背,心儿躁得直发慌。我一边干着手里的工作,一边臆想着与我对桌而坐的女文员智美。智美刚从内地一所中专毕业,很清纯漂亮,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扑闪扑闪地,会说话。自她坐到我对面后,不知有多少次,她在幻想中与我上了床。

我觉得我*的水平还可以,时不时故意跷起二郎腿让脚对准她胯儿从桌上伸过去,她不动声色地躲闪着我的突然袭击,瞅一眼四周,若没人注意就羞羞地骂:“死人。”之后夹紧双腿根儿忙她手上的活儿去了,而后又于紧张中不知不觉松开,给我了又次袭击的机会。日子就这样有滋有味的过着。无意之中,智美知道了我是一个略有成绩的诗人,眼里就多了一种温柔如水的东西。但倘若我又无聊地进行桌下袭击的话,她则柳眉倒竖,把我痛骂得狗血淋头,并且毫不犹豫地随意抓起桌上一件硬物向我伸过去的脚掷下去。击中的机会只有一次。我的脚背被一个墨水瓶砸出了血。智美砸了,又把我骂了一顿,而后万分疼惜地,不顾同事们惊愕的目光,温情脉脉地半搀半拥着我去厂医那里找云南白药。

我是突然之间恍悟到一种生活哲理的。哲理之中包含了若干爱情的原子。但我却没有勇气去接近。

香港女人梅雨兰拨内线叫我去她办公室,说有任务。鬼知道是不是真有任务?这段时间她总对我色眉色眼,眼角那隐隐约约的鱼尾纹时不时挤出两丝春色。但我不敢乱说乱动,她可是香港老板放在这个厂的主宰者,一切都说了算,如果表错了情,岂不砸了饭碗。在深圳,谁想失业?特别如我。

我刚进门,梅雨兰就过来把门反死锁了。三十不到的梅雨兰妩媚妖娆,全身氤氲着苹果熟透了的撩人的气息。她穿著透明度较强的连衣裙,里面黑色的文胸及三点式内裤以及腹部那影影绰绰的肚脐,仿佛在放射某种迷乱男人心性的东西。

我头一阵晕眩,预感有可能产生一些男女方面的故事。类似的故事,在南方,象洪水般泛滥着,故事的发生不需要过渡条件,故事的结果让人甜蜜得想跳楼自杀。

梅雨兰媚眼若丝,唇间滚出了玉碎般动听的声音:夏生,你这么结实,肯定有力。她纤手指点江水般指了指我*。我装傻,什么有力?说明白点,老娘熬不住那个不中用的老头瞎忙,想找个年轻的姘夫,或者只要双方有感情,结婚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我理解地望着梅雨兰,作为女人,她无疑是悲哀的,至少,她当上这个厂的老板娘的过程是悲哀的。那个香港老头在大陆一共投资了七八间厂,换句话说,香港老头物色了七八位如她身份的女人来打理这些厂。这样就凸现问题的症结,那个老头毕竟快奔花甲了,在许多事情特别是耕种女性之土这一事儿上,就明显地力不从心,往往只能做到跑马观花,点到为止这么个马虎程度。何况这么七八位正当狼年(三十如狼)的女人。听了梅雨兰的话,我问,首选人应该是一个高大粗壮威武英俊的男人才合乎理由呀,为什么选我?

自古以来诗人多情,最会*。你是诗人,准会让我心灵和**都获得愉悦。我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老——老——老板娘,你,你——你真看得起我、我、我?梅雨兰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怎么叫老板娘?多难听。我喜欢你叫我阿兰嘛!梅雨兰很自然地要求我在称呼上先粘一些暧昧的氛味儿。我立即问,多少钱一次?少我可不干!我心里愤恨这个女人的俗,竟然小瞧了我的思想素质,想把淫秽之气摔在我的灵魂上。我大小是个诗人哪!我产生了捉弄她的兴趣。大不了失业!我诅咒着。

老娘这么出色而成熟且干净和高贵的老板娘身份倒贴你,你王八竟得寸进尺了。老娘炒了你鱿鱼,看你到哪里去愠食?更不用说亲近女色。

我接触过简单的心理学课程,大致揣摩得准梅雨兰此刻的心态。我从沙发上一跳而起,粗鲁地回敬:本少爷也那么*,只够你用几句空头谎言白玩玩?梅小姐,本少爷处男一个,就算要卖,也得有个好价钱。

梅雨兰睁大铜铃般的眼睛,极不信任地审视我,你还是处男?谁相信?你今年多大?二十四岁?在我们香港,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就有了*史,你小子二十四岁还是处男?你以为老娘没见过世面?梅雨兰边说边浪笑着走近我,看那架式保不准想掀掉我的裤子验证一下真伪呢!是不是处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社会里妓女如星星般繁多,而妓男却少得哪,梅小姐你说是不是?梅雨兰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我又说,既然你看得起我,我也乐得享受,不过心情上一时很难接受,让我考虑考虑。你也不必明着给钱我,但必须得考虑如何借口给我加薪,怎么样?我努力想把戏演得逼真。可以!梅雨兰的声音嗲得我头皮发麻,直欲撞墙,她同时又抛出一条诱饵:“青蛋,如果你配合得好,我可以考虑在香港给你买个户口。”无意中,她把我称呼从夏生换成了青蛋。可她的话却激怒了我。你个王八婆把我当成一个贪财婪利寡廉鲜耻的小人啦!等着瞧老子让你空欢喜一场,再过几天你*连自己属于哪个国家都说不准,你个臭娘们儿……

六月三十日早上八点,我向梅小姐请假,理由是从今天开始,养精蓄锐,在举国欢庆香港回归的明天晚上与她花好月圆共度良宵。

梅雨兰双眼笑成了两轮弯月,娇若桃花的笑靥出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真还让我克制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我一直躲在房间里看中央台现场直播香港回归的盛况。看着象女人裤衩般花里胡哨的英国旗降下,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缓缓升起,我心里澎湃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激情。翌日(也就是七月一日)早上一上班,我就敲开了梅雨兰的办公室。她把我误会成是来履谈好之约,春色荡漾着给我一个媚态横生的飞吻,说:“不是说好晚上到我卧室里去吗?看你装行挺正经,其实心里却挺猴急,男人,都一个恤性,不过,我喜欢!”梅雨兰差不多全身骨架都酥软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里。她那双养妙的凤目斜视着我,我猜想她是要注意我否会走上前去,拥抱她那充满*开始发软行将横陈的玉体。我缓缓向她移步,她掉头望了望身后那张宽大的沙发,缓缓后退,当好整个儿埋进沙发中时,她的脸上布满了十八岁少女特有的*。她的眼睛在热烈地召唤我,开始变粗的*里满是诱惑。

我的身体已逼到她的眼前,她蜷成一团发出了动人心魄的*。我努力压制着心底原始饥渴,缓缓地从袋中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辞工书扔到她脸上,指着她鼻头尖刻地说:梅小姐,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七月一日,中国正式恢复对香港的行使主权。你想本少爷做你马仔当你面首,凭什么?凭你那个秃头歪牙的老东西一件不明不白的附属品?那么,你脱光衣服躺在沙发上好好做个风光无限的春秋大梦吧,你个臭八婆!

梅雨兰神经质般坐了起来,勾人的媚态荡然无存,脸上因了羞辱而扭曲,问我为什么?作为打工人,为了生存,我可以卖力卖汗甚至卖血,但绝不会卖人格卖贞*。作为一个诗人,我可以丢掉荣华丢掉财富甚至丢掉生命,但绝不丧失一个真正诗人应有的精神!我敢肯定,生性顽劣的我长这么大,唯有此刻的神情最严肃心态最庄重。到办公室桌上收拾属于我个人的东西时,对桌而坐的靓妹智美眨巴着凤眼盯着我,目光清明如水,让我难以估摸她的心态。我冲她友好地笑了笑,说了句俏皮话,智美,你从我*的监狱里刑满释放啦!我以为她会笑。可她连笑的意思都没一点儿,眼圈儿反而红了,声音象蚊呐般细,且带着哭腔:你这一走,我只觉得心里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又必须走。

我一惊。她仿佛洞悉一切。我在此厂大概也干不长了。智美的神情有些悲寞,有些无奈。我迷惑地盯着她,讶声问:为什么?

我将被炒鱿鱼。智美的眼里有些愤愤然。

我再一次惊异地问为什么?

智美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忸尼了好一阵才嗫嚅着说:因为……我、我爱你,偏偏梅小姐作为女人又知道我的心理,她会,认为你是因了我才拒绝她的*无耻的要求……

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怀着一种极以复杂的心绪,给智美留下了子寒所谋生的“让你死”夜总会的地址,叫她若真被炒了鱿鱼就去那里找我。

如此辞工,我走得倒真他娘的萧洒,但这一萧洒,竟把我工作、吃饭、住宿通通萧洒掉了。在深圳这么个弹丸之地,挤了两三百万外来工,再就业机会几乎比让一个阉了四十年的老太监去满足了个有三十年“鸡龄”的老妓女的*还要困难。转了一个多月,工作的事没一点儿眉目。所有的招聘启事首先都是要女性、熟手、大专以上文凭,其次要会计算机英文日语等,当然硕士博士中科院士更佳。这无疑注定了我只有继续失业着,享受着内心无比栖惶的酸楚。我不是女性,我无任何专业技术,我只读过中专,在家那份铁饭碗是我花钱买的,我只会蹩脚的普通话和外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离中科院士也还差一点距离。没有一项符合招工条件。

幸好有子寒始终热情如一地接纳我。从表像上看,子寒在“让你死”夜总会似乎混得不错,拥有一厅一室一厨一厕的住所。但实际子寒的脸经常刻满了忧郁,有几次我甚至发现他悄悄地流泪。只有我俩一起喝酒、聊天、在街上闲逛时,他脸上才偶尔出现一两丝笑意。他经常晚上不回住所休息。我没问,但我猜得到是什么原因。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是为了生存。我毅然辞工,子寒在外过夜,都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人生状态。

这天我出去找工,依然无功而回,到子寒租屋时,我累得实在不行,懒得冲凉就倒在床上呼呼入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一股食物的香气钻入鼻孔,睡梦中的我就感觉肚子闹腾得厉害,于是便醒了过来。

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孩半蹲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笑吟吟地盯着我。睁眼细看,竟然是智美。我惊讶地问她怎么工来的?又是怎么进屋的?她指了指身后,我才看见墙角下沙发上满脸憔悴却努力挤着笑脸的子寒。他蜷的沙发上,眼里流露一种出自内心的欣喜之色,我知道,他是为他的患难朋友我能有智美这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前来看望我而高兴。

智美来时在饭店里打了一包食物。

这天晚上,我带着智美去“让你死”夜总会去看子寒的表演,这时我已知道,真如智美所预料,梅雨兰没找任何借口就把她给炒掉了。“让你死”夜总会实在太糟糕,明眼人一走入大厅便能觉察出那股浓浓的淫秽之气。子寒还没出场,智美就再三催促我离开这里。我再三挽留,耐着性子把子寒这个人及我们相识相交的过程讲给她听。她什么也没表示,当一个几近全裸舞女出场,在台上怡然自得地挺服抖胯之时,智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说:“或许子寒这个人本性不错,但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也难免……”智美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盯着我,轻轻摇了摇了头,长长地“唉”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走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悸痛起来,智美那两道惋惜的目光象犀利无比的刀子,对我进行经久不息的击。子寒是穿著一身黑色霹雳服出场的、发型造得既帅气又醒目。子寒的出场引起了厅内的一阵热烈喝采和鼓掌,有几个女孩(或者女人)热情地呼唤着子寒的名字,向台上一枝一枝地抛鲜花。我心里涌起了一种骄傲的感觉,真想凌空飞起踢什么东西一脚。

子寒向台下鞠了一躬,笑了一下,我真切地看清他的笑容充满一种绝望的莫寞感,我刚趋向欢欣的心就又莫名地痛了起来。子寒的眼睛开始四处转动,我知道他在寻找我和智美,于是我站起身向他挥了挥手。子寒又笑了,他的笑虽然高兴和真诚,但却明显地流露出沧桑疲惫的神色。我的泪终于滚出了眼眶。

这夜,子寒弹的是一首极为出名的题为《忧伤河上的金桥》的外国名曲。曲意是祝朋友永远快乐永远如意,曲子的节奏却充满哀伤充满深深的离愁别绪……这首曲子我以前曾听过,当第一个音符刚响起,我就有一种放声痛哭的*。这时,我隐隐预感某种不祥。

我知道,这首曲子是子寒专为我和智美弹奏的。可是……子寒哪里知道,智美早已为……而离开了这里。想到这,我的心里盈溢着一种无法言述的酸楚,我捂着泪眼还沉浸在曲子的最后一丝尾音里,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子寒晕倒在台上了!

当医生还没确切诊断子寒是什么病时,子寒已经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睡着了。一股巨大的悲伤突然笼罩了我的整个身心,我发疯似的冲到他的病床前,我心里不相信子寒就如此匆匆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我几次想揭开他脸上的那块白布,看个究竟,可手伸到他脸部上方,却被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力量阻住,怎么也无法再向下伸。

子寒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亲人,而“让你死”夜总会那个与他有过若干次肌肤相亲的乐队领班自他死后就失去了踪影,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或者说胜过骨肉的朋友的漂泊兄弟,第二天夜晚,我来到了太平间,将目睹他化为灰末的最后一眼。

飘泊路难行,此刻,我脸上泪如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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