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长的人流,锣鼓在前面敲着热闹。我和其他九名劳模身披大红的绶带,脸上都带着微笑,人人都高昂着头,阔步走在人群形成的夹道中间。前面就是礼堂了,礼堂一侧悬挂着一条大红的标语“热烈祝贺我市劳动模范评选表彰大会召开”。隔着敞开的大门,看得见礼堂里面灯火辉煌,甚至看得见主席台上金光闪闪的奖杯和奖杯下那个厚厚的红色的信封。在礼堂门口,站着几个漂亮的礼仪小姐,在每个劳模走近的时候,都深深的鞠躬示意,或帮助整理一下绶带。
就要轮到我了,脸上早就已经调动了几十块肌肉,摆好了微笑的姿势,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绶带。

就站在小姐面前了,就在与小姐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小姐和小姐的微笑都不见了,而变成一个气宇轩昂的男警察。

他威严的说:“你站出来,里面不允许你进去。”

我感到很惊讶,小声的问:“为什么?”

警察反问道:“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职务里带”长“还是”经理、主任、书记“什么的字?”

我说:“我是在一线工作的劳动者啊。”

“笑话,一线的工人也能叫劳动?要这么说下岗回家的家庭妇女做饭也能做出劳模来了?”

“可我还没下岗啊,我带着工作证呢?不信你看,我的工作证就在身上。”

裤子三个兜,褂子两个兜,记得就在钱包里啊,钱包怎么也不见了,怎么可能呢?头上开始冒虚汗。

“别在这里耽误功夫了。你连劳动者都不是了,怎么能是劳模?跟我走一趟吧。”

警察一伸手,我就一个趔趄。醒了,原来是个梦。躺在沙发上,脖子好累,电视在刺刺拉拉的吵着:

下面继续报告新闻。昨日,我市在政府礼堂隆重举行“2009年劳动模范和先进集体表彰大会”。市委书记、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出席了大会。今年我市共评选出省特等劳动模范三名,省劳动模范97名,先进集体5个。在表彰大会上,三名劳模代表建筑公司董事长高大全、水泥公司总经理阮晋勇、市警察局长卜管事同志,代表劳模做了表态发言。市委书记做重要讲话,他号召全市劳动者一定要站在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推动战略实施的高度,大力弘扬劳模精神,为我市的快速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会议结束后,广大劳模纷纷表示,他们将不辜负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群众的殷切期望,继续以忘我的工作热情、勇于奉献的精神,为建设和谐城市作出更大的贡献……

妻走过来,在头下放上一个靠枕,我翻个身,给电视一个背影。只是那从墙面反射回来的声音,增加了回声的效果,显得更刺耳。

妻囔囔的说:“你刚才做噩梦了吧,要困就到床上去睡吧。”

懒得睁开眼,知道天刚黑,也就不到九点,这会儿躺下也睡不着。想了一会儿那个梦,但能记起的已经很少,只是身上还粘砸砸的,我叹了一口气。

妻好心的问:梦见什么?

“梦见我又当劳模了,可又当不成了。甚至连劳动者都要不是了。”

“别瞎想了,劳动者还能不是?”

“可不是,我被警察抓了,怎么也找不到工作证了。”

“没有工作证,也是劳动者。”

“下岗了,就不是了。”

“别瞎想了,再睡一会儿吧。”

还是那个警察的模样,只是没穿警装。细看才知道是同学小孟。我们一起*着刚刚戴在胸前的团徽,一脸喜滋滋的。两个人,随着一行热热闹闹的队伍来到*前,队伍里有人打着“外争主权,内除*”的条幅,还有人在激动的喊着口号,要求惩治**,社会公平等。那时的十里长街空气要比现在干净得多,我们就这么走啊走啊,也跟着喊啊喊的,一点也不觉得累。那腿脚可真年轻啊,那身躯可真激情啊。

突然,看到前面一片火光飞溅,在火光的映照下,枪声四起,能看得见子弹飞过的阴影。我赶紧拉着小孟趴在地上。就在这时候,我清楚的看见从小孟的肚子里流出一股血,只是那血不是流在地上,而是慢慢的飞起来,染红了铁杆子上一面夹杂着黄色五星的红旗。枪声里有一个大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喊“现在已经不是造反有理的时代了,你们是学生,要好好听党的话,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不要受一小撮阶级敌人的诱惑……”

“哒哒哒哒……”又是一梭子,我的头一下子磕在水泥地上。

“叮叮叮叮……”原来是手机在响,妻拿着手机递过来,接听才知道是拨错号了。看看手机屏幕一片模糊,只看见了这天是四日,只不是五月。

“*的,怎么总是有人拨错号啊?”

“算了,谁能保证不犯错误?”

“这错误也该分分类,有些错误就不能总犯。你犯了错误,却要别人拿生命承担,这世界太不公平了。”

“就你正义,算了吧。”

“刚才我梦见小孟了。”

“都死二十多年了,梦他干什么?”

“才二十年就该忘了啊?当时*哭的那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清楚着呢。”

“人什么命,是天生注定的。养到大学就要毕业了,一点光也没沾上就死了。现在什么名誉也没有,谁让他不赶点呢。”

这脖子还是不舒服,只是妻已深入到一个辫子戏里,不会再帮我了。伸伸腿将就着吧。

小孟不见了,血迹不见了。这里是一个*场,一群孩子们在上体育课,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和平常。我就在栅栏外喜滋滋的看着,因为我清楚的知道那群小脑袋瓜里就有一个是我种下的种。尽管这么远看不清究竟是哪个,可看着小家伙们整齐的队列和饱满的精神,那心里就有些得意。

就在这时,我发觉自己有点站不稳,队列里的脑袋也开始东倒西歪。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就像坐在巨浪中的船上一样,摇晃的简直离开栏杆就要摔倒,而有许多学生已经摔倒在地上了。没有摔倒的孩子们踉踉跄跄胡乱跑着,发出恐惧的叫声和哭喊。

突然,眼前一暗,随着一阵轰隆的响声过后,等再次睁开眼,透过一片沸腾的尘雾,眼前突然亮堂了许多。*场上的孩子们不见了,*场边的教学楼不见了,教学楼旁边的一行杨树也不见了。仔细辨别一下,杨树的树干还在,只是树干上顶着的,不再是枝繁叶茂的绿色,而是花花绿绿的书包。我扒拉着每个书包,看见每个书包上都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和我对视,只是不会说话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表情。我翻遍了这几百只书包,还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眼神、没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转过身来要离开的刹那,一群书包已跟在我身后,排成一行整齐的队伍,就像刚才做广播体*的样子,行动起来了。

于是,我对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大声的呼唤“小宝,小宝……”寂寞的队伍里没有一点回声,只是那靠枕已经湿了一大片。

“你又做什么噩梦了吧?不让睡非睡,做噩梦不算,这晚上又睡不好了。”

“按说还不到更年期吧,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

“一会儿吃片安定啊,别忘了。”

“算了,不睡了,陪你看电视。”

不知道是辫子戏演完了,还是妻照顾自己的爱好,现在是凤凰的节目:“连户籍都实现了造假一条龙,这个社会真实的东西到底还有多少呢?”、“从男子收废品收走郑州原纪委书记百万巨款存折,是否可以拿举报20万?”、“比**更可怕的是:反腐者的前途不见得比**者好!”、“真相竟如此神奇!中国最豪华税务所列八项全国之最”、“谁解其中味?河南省建设厅女厅长因不被人了解两次落选”、“官员公款消费应实名制,接受人民群众监督”。“矿难如不间断的哀乐夺取人们生命的是透水瓦斯,还是天灾**?”,“5月5日哈尔滨市一座16层烂尾楼被爆破。有人质疑这烂尾楼建了10年炸了一分钟,这其中数亿元资产该谁承担?”……这凤凰大概也要找倒霉了,怎么都是这么尖锐、不吉利、影响和谐稳定的新闻!还是不听的好,听的越多心里越堵得慌。

爬起来,看看窗外,有一阵雷声,轰隆隆滚过天空,铅灰色的不见一点云的影子。洗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这张脸是那么憔悴。那饱含的骄傲和清澈,早被一层灰灰的雾气所替代。如同此刻的天气,这个鬼五月,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或许,淅沥沥的,或许这样的五月,只是属于浪漫,不该伤心。只是属于热闹,不该寂寞。只是属于阅读,不该沉眠。

四处寂静,翻开一本床头的书,是史铁生的自选集。那个瘫子,一直坐在我的床上几个月了,今天还在那里坐着,继续自己的唠叨,像在哀怨,像在嘲弄……

是个短篇《往事》,“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而破碎成片断。互相埋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记忆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外的天空。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倒也不都是胡说。所谓往事,就是早就过去了的事,真实与否,都无足轻重了。不管是雪,是猫,是老婆,还是情敌,也许这一切都是梦吧!也学着这个瘫子小声的问一句:“要是一个人做梦,到死都没有醒,你说这梦还能算梦吗?”

这个问题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梦也好,醒也好,五月已经过去一半,六月就要来临了,在下个月,应该没有梦魇,没有伤心,没有悲愤,只有属于儿童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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