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仁县城往东走,不到俩小时就会来到这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名字也很平常,叫二棚甸子。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在远古的时候,这里只有两间草棚,再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东北习惯称大甸子,久而久之便得名了。
一百多年以前,这二棚甸子地界的大部分土地和群山,还都归一个刘姓财主所有。当时的刘家,是很威风的,良田数百顷,山场几十处,还有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在这方圆数十里,没有第二家有这样的气派。刘家的老爷子,得意的近乎忘形了。看着这几代人挣下的家业,以他大山沟里土财主的眼光,以为可以世代相传、高枕无忧了。于是,把他个人的爱好,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的爱好也很平常,喝酒和赌博,再就是习惯了人们对他的崇拜和尊敬。喝酒和他的家业一样在二棚甸子是很有些名气的,一般庄户人家的三、五大碗烧酒,根本喝不倒他,他也不屑于和一般的庄户人为伍。小镇和县城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难得总凑在一起,只要有机会,他的酒量,就要被人们大大的惊叹一回,并被津津乐道有些时日,他在这些赞美与颂扬中,活的越发的滋润。

日子很快就来到了1911年,大清灭了,*成立了,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东北的土匪多了起来,很多人家甚至没有隔夜的粮食,刘财主家的生活,简直就让小镇的眼红。而他的善良、他的爱听颂歌、他的心无城府,又似乎是人人皆知的。于是,卖地的、借粮的,甚至需要保人的,都找到了他,而只要他听到人们一口一个:刘老爷、刘财主的时候,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了。经常在推杯换盏之后,便被人伺候笔墨,挽起长衫的袖子,用他那功底深厚的文字,写下一张张单子。保人刘善人,就是在这时被叫得最想的。

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中国百姓最苦的年代,所借的一切都会变成食品,进了一家人的肚子。而保人是你刘善人,他还不上,不是还有你刘善人吗?于是先割山场、再割良田,刘家的家业,一天天在缩水。

老太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一张嘴,便遭来一顿骂:你以为你家命好?不是人缘好,胡子早就给你抢了。于是,老太太知道,刘家的辉煌就要成为过去。于是老太太做主,把四个儿子中的老大在十七岁的时候,娶上了媳妇。这一年是1926年。转年,刘财主的长房长孙出世。

随着长孙的到来,刘财主似乎清醒了一点,但儿女们说长大便齐刷刷的长大了,一个跟着一个的娶媳妇,加上今天国民党派捐,明天支援八路军,到了嫁女儿时,家里已很寒酸了。

说起来另人难以置信,诺大个家业,短短二、三十年光景,便折腾的不知去向,以至于三儿和四儿连一天书都没读,只有对长孙,他是清醒的,咬着牙把他送进私塾,和几个孩子摇头晃脑的开始了启蒙。

要不老话就说“一辈龙,一辈熊”刘财主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可孙子一启蒙,就表现出极高的天赋。《三字经》、《百家姓》等一些浅显的,过目不忘,于是,先生经常给这个孩子开小灶。当然,这也得力于刘财主的疏通,刘财主倒驴不到架,每到年底,全家二、三十口人,杀一头猪也得给先生一条后腿,先生便越发卖力的灌输那些半文半白的文章。四年下来,先生找到刘财主,说:把孩子送到县里去吧,我教不了了,这孩子必有大出息。

此时的刘财主、刘善人,老泪纵横,他没有料到他会落魄到今天,居然连把心肝一样的孙子送出去深造的财力都不具备。这个曾经富甲一方的土财主,带者对孙子的无限眷恋和期盼,闭上了那双不甘的眼睛。这一年,他只有62岁。而解放军攻城的炮声,已听得真真切切了。

要不圣人就说:“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依”,刘善人过世的秋天,镇上开始了土改。此时的刘家,房有几间、地有几垄,刚能维持一家老小不至于饿死,已经是正宗的贫农了。刘家人不免暗自庆幸,不是老爹的喝酒、赌博和“做保”,家里无论如何也逃不地主的帽子的。而地主被*、被打死,在1947年的东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于是,偷偷的上老爹的坟头多烧了几张纸。

念及刘财主的人品,又是在镇里实在找不出识文断字的年轻人,刘善人的大孙子,被政府招去,当上了镇财粮委员。而这时,方圆数十里的乡亲,已经尊称他为“刘先生”了。因为小镇的婚、丧、嫁、娶都少不了他的行书和小楷。每个人都会在对联、帐本前驻足,字写得实在太漂亮了。

在这之前,国民党和八路军拉锯的时候,镇上要求每户出一个男丁参加八路军,他被选中,全家人都替他担忧,他自己更是害怕,这些年来,他何尝想过要投笔从戎?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部队开拔的夜晚,他爬上了一棵杨树,天亮潜回了家里。

全家人又喜又怕,把他藏在家里一个多月,不知道是极度恐惧还是潮湿所至,他的后背开始生疮,大块大块的疮疤,整个后背全烂了,家人便放出风去说部队把他送回来养病。才算蒙混过去。不久被招进政府当上了财粮委员。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起当兵走的人回来了,谎言被戳穿了,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只好听天由命了。他发现,他的家族,经常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主宰着,那就再显一次灵吧,他在心里祈祷着。

上天真的显灵了。镇政府调查此事的人家里以前就受过刘善人的恩惠,刘善人曾为他家付出了5亩水田的代价。东北的农民从来就是以德报德的。调查了一个多月,结论是:此人自动脱离队伍,属开小差,经查实,没有变节行为。

这个结论无疑救了他一命,被批判、教育以后,把他调到了县生产资料公司(此时已解放),从此告别了政府工作的生涯。

而此时,他被这一幕已下破了胆,更加谨小慎微的工作,害怕有一点闪失,再揪出他的历史老帐,只有拼命工作,来增加别人的好感和减轻自己的压力。他的一手好文章、好书法又派上了用场。在本溪桓仁运输公司成立的时候被调了过去。这在当时是很值得荣耀的,因为该公司是市直属单位。

这以后,他经历了“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每一次运动他都心惊肉跳,只好用更强的劳动来折磨自己。这是一个旧知识分子被“改造”、“磨练”的结果,一个另人辛酸的结果。

他的一个女儿,八十年代中期,考入市师范专科学校,走时,他正在公出,等他回来,女儿已到200公里之外的学校读书去了。

于是,工作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和领导提要求,要求去市里出差顺路看看他的独立性很强的女儿。

来到市里,他来到市里最好的的饭店太河楼,给女儿买了二斤饺子,兴冲冲的来到学校,找到了正在*场活动的女儿。此时他真是百感交集。旧时求学的一幕幕,都闪现在眼前,而眼前这漂亮的学校让他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他在心里喊了句:爷爷,快六十的人顷刻间眼圈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忙对女儿说:快看,我还给你带来了本溪最好吃的饺子呢。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了塑料方便袋装的饺子。

很不幸,当时刚开始使用方便袋,方便袋的质量很不好,饺子又很热,只听“啪”的一声,饺子从方便袋的底部全都掉在了地上。父女俩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这个情节,许多年后清晰的出现在女儿的眼前。

这个刘先生、刘善人的孙子,便是我的父亲。

1999年农历七月初三,父亲走完了他坎坷谨慎的一生,享年74岁。我现在只能这种形式怀念他。

关于父爱,最清晰的印象就是那一地冒着热气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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