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躺倒在草地上开始休息,眼前飘过的第一个人影居然是酉禾。有时候我们也叫她酥。
从四年以前到四年以后,从空阔的新疆到拥挤的北京,从青春年少到不再年少,从幸福到落寞,酉禾的故事竟然可以没有新意到令我感动。就像一片烂熟的青春剧,当它把舞台搬到了我身边,把主角换成了平淡无奇的我生活其中的人,突然竟有了引人遐想的味道。

京漂族对我而言,曾经是一个十分浪漫的词汇。在北京那些最廉价的地下旅社,似乎尤其充满着意味深长的性格以及故事。为了理想,无论是感情的、事业的还是切实的、不切实的,有那么一些人、甚至是那么多人,辗转漂泊在北京干涩的气候和熙熙攘攘的微不足道里。他们背负着重重的困难与压力,却过着常常是无足轻重也没有结局的生活。那极个别终于成功露出地面的人,把地下的暗淡渲染成了神秘。闪烁的光华掩盖了或者抵消了事实上苦难的沉疴,引诱着或者支撑着无数人的自以为可为而为,和更多人的知其不可为而为……

于是在爱情轰轰烈烈的尾声,大学毕业的酉禾怀着无可置疑的对未来的憧憬、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信心,毫不犹豫踏上了从新疆石河子开往北京的火车。她的左手一路紧握着她相恋了七年的男友那只既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唯一的右手。我想象得到她那时透过车窗的眼神,必定也延伸着火车开往的方向;而她心中确定不移的终点,也一定吻合着火车正在奔赴的归宿——晨光熹微中那个太阳升起的东方。

可是,如果人生也不过是一段有终点的旅程,那么爱情的列车,即使再长也长不过人的一生吧。酉禾已经搭乘它走过了七年,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是生命中最美好、最鲜艳、最全心全意也最单纯的七年。她在那里懂得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那么七年以后的戛然而止,就既是情有可原的,也无法不是痛彻心扉的。

男朋友是有备而来的,所以在他走进北京的时候,也真正成了一个获得认可的北京人。然后他事业有成、春风得意。而酉禾依然只是一个大都市里没有着落的寄居者。也在那时,他们发现了七年以来从不曾发现的彼此之间深刻的不合与暌离。

人与其说是精神的,不如说是物质的。我想酉禾至今也没有承认,也许恰恰不是感情,而是与感情无关甚至截然相反的一些因素,主导了她奉若神明的爱之旅的终结。可是四年过去了,她依然还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们的分手真的仅仅是因为彼此之间性格的不合。而作为故事的听众,我愿意成全主人公自己的主张与辩驳。如果自欺欺人会让人好过一点,我们又何必那么残忍地去刨根问底,追求所谓的真相与事实?

可是伤害同样必不可免,酉禾也并没有对此讳莫如深。也许在一种心理优势——即便是那么廉价——的铺设下,人们对苦难的回忆才会更加的坦白和有勇气。她说那个时候她真正体味了世界末日的感觉。万念俱灰、伤心欲绝,一切都变得不再有意义、不再有存在的必要,甚至也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可能。那种绝望使我想起一首深深感动过的诗:

切断电话,停止所有的钟表,

防止恶狗对一块多汁的骨头吠叫,

让钢琴沉默,在压抑的鼓声中

亮出棺材,请哀悼者进来。

让飞机在头顶环绕着哀悼飞行

在天空涂抹下他死亡的消息,

把绸带系上公共场所的鸽子的白颈,

让交通警察戴上黑色的棉手套。

他是我的北方和南方,我的东方和西方,

我工作的一周和我休息的礼拜天,

我的中午,我的子夜,我的话语,我的歌;

我以为爱会持续到永远:我错了。

现在不需要星星了:释放它们中的每一个;

把月亮包起来,把太阳拆除掉;

倾斜尽海洋,砍伐光树木。

如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有用了。

生死离别感伤着无数人的心,而当这首诗用在两个活着的人之间,用在被另一方抛弃了的一方的身上,无疑会给人一种更揪心的痛楚。

我曾经问酉禾,在这四年里,难道就没有两个人在街头的不期而遇过吗?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与感觉呢。可是不知道是出于残忍还是因为仁慈,北京那么大,大到甚至可以不让两个曾经深爱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擦肩而过的可能。酉禾说他后来就有了车,即使能够路过,也只能是他看见自己而不是自己看见他吧。她也知道他的住址,可是也从不曾刻意去等待一次已经毫无回天之力的相遇。

是真的因为人的脆弱,还是感情本身的脆弱?

坐在我对面的酉禾,依然会为一些理想主义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和泪流满面,依然固执地相信着海誓山盟的爱情誓言。只是她说自己的爱已经耗尽了,她将从此和永远地在这个会有挚爱深情的人世间,做一个一无所有的爱情的旁观者。

我无可奈何。

躺在夏季丰茂的草地上,当酉禾孤单而固执的背影隐现在我的回忆和想念的视野里,当它有时候出现在天空,有时候附身于另一个人的身影,我真想闭起自己的眼睛。可是有时候,它竟然出现在了我闭着的眼睛里。

——我依然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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