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在首都机场给他打电话说:我要走了,那时候漫天的雪花飘落而下,他的声音寒冷而坚强,最后说的是:你来了我去接你,你走了不送了。她就真的走了,牵着一个美国男人的手,拖着沉重的叹息,转过身去。
她说过她是一个画家,她喜欢莫迪里阿尼的画,那些细长脖子柔弱的人象她一样倔强。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写一些自己也没弄懂的,但是别人喜欢东西。她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会在电话里发出很响亮的吃东西的声音。

他认为她应该很胖,她就用“胖”这个名字上网和写东西。他们总是很默契的出现在一些聊天室里,她一进来的时候他就会大喊:俺媳妇来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他们在谈恋爱。其实鬼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胖说,它应该没有面包好吃吧?他肆无忌惮的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胖叫他名字的时候,愉快得象个气泡,LU-LU的响。

那个时候他们是快乐的,据说那是因为年轻的关系。那时候LULU会很坏的说,胖是他最景仰的两个女画家之一,另一个是潘玉良。胖说画家太肤浅还是谈作家吧。LULU就给她讲文学和顾城,并且很肉麻的贴出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胖。胖特别感动的说LULU是她最崇拜的现代诗人两个中的一个。LULU兴奋的问另一个是谁,胖说:舒琪。

他们就这样征战在浩瀚的网际,互相亲密和抬扛。他们总是聊到很晚才睡去,在胖要睡着的时候她说,你给我说说北京吧,我只是很小的时候去过,谁也没看,就看了**。LULU说北京的地铁很旧很老了,但是特别亲切,经常会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在那里接吻,那种感觉真*的真实,不象咱们,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话。那瞬间胖忽然深沉起来,她说曾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那个女人后来卸妆的时候感觉连五官都卸了下来。

LULU对这种深刻的描述感觉震撼。

胖继续问:青春是不是流逝的特别快?

LULU说是的,除非修改系统时间,不然就死机了。

在这些弹指一挥间的日子里,冬天就悄然的来了,不知道是谁提出来,认识这么久该见个面了吧。LULU说我们都要老了,要在年轻的时候轰轰烈烈爱一把,哪怕爱情是个面包,也该吃个新鲜不过期的。胖不反对并且老气横秋的说,在反复寻找的日子里,早就没有了新鲜的爱情。

约好了日子和地方,胖走之前说;LULU你去见我的时候看看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据说后来谁也没见到谁,胖的美国男人就带着她到另外一个国家去了。LULU后来说,那天他等了很久,北京的冬天好冷呀,满天雪花都在尖叫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了,有一天,胖从学校到宿舍穿越很长地铁的时候,听见了一个黑人在唱《TAKEMEHOME》,那夜她很大声的哭泣,哭了很长时间后给LULU写了一封信:我在网上的老地方等你。

那晚他们同时打开了计算机,胖看见的第一段话是:你那里下雪了么?

胖说:我给你打个电话好么?

LULU说:你想听我的声音?

胖说:不,我想听下雪的声音。

其实那时北京根本没有下雪,但是胖坚持说她听见了。

第二天胖办理了回国的手续,她最后放下电话担心地问LULU,这次咱们见面算什么关系?

LULU说:前妻吧,嘿嘿,前妻多亲切呀!

那晚北京真的下雪了,很小很轻的那种,纠缠了很久才落下去。雪快停的时候LULU就看见一个有很长头发,很大眼睛的胖走了出来,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俺媳妇回来了!

胖睁着很大的眼睛说:北京的街好多人呀,北京的馒头好大呀,北京的冰糖葫芦好长呀!

LULU嘲笑胖,在夜深的时候就给她讲著名的375中巴的故事: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375路中巴呼没有人了,只坐着一个怪异的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就那么沉默的坐着。路过北三环的途中上来三个人,两个男人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老头突然找小伙子吵架,结果他俩被售票员赶下车去。小伙子很生气的问那老头没事找什么麻烦,想打架不是?老头闪着狡猾的眼睛说:你没看见那个女人的脚没有着地么?第二天在郊外发现这辆中巴了,一个人都没有。象空气般消失了。

胖就一头扎进LULU的怀里尖叫:北京的鬼好多呀——!

胖有很多奇怪的习惯,她叫麦当劳“大屁股”说那个黄色的M特别的*。她还喜欢流串到各个角落买一些斑斓的毛线袜,说那是人的根,我们要把根裹起来。胖穿上这些袜子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她死命的在雪地上踩出几个脚印,反正是别人的城市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吧。

那个时候LULU特别难受,他就在大街上抓住胖,舔她的嘴巴,看他们粘在一起结起薄薄的冰。

胖在白天的时候象蝴蝶那样的尖叫着,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肩膀,阳光洒在上面爬着透明的忧伤。LULU在黑夜来临时会经常把他们一起去过的聊天室打开,抓着胖的手一起敲出几个大字:俺和前妻祝大家HAPPYFORWINTER。

任凭那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沉。

据说那个冬天他们在北京疯了十三天,第十三天的夜,正好是平安夜。他们坐在三里屯一家叫:EAZYDAYS的酒吧里。胖接了个电话回来问:我明天就走了,我们还有什么没有做么?

LULU说:没有,都做了。

胖说:哦我忘记了给你也讲个故事。

胖讲了很久一直讲到天亮:

有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人,别人总认为那个男人不够浪漫,劝女人应该离开他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天女人说要到外面去寻找浪漫了,你送我吧。男人说好的。在机场女人就哭的死去活来,同行的朋友劝她别那么痴情,人都走远了。女人说,不,他在拐弯的地方一定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的。果然那个男人就在拐弯要消失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就没有走,她后来对别人说幸福其实是很乏味的。

故事讲完了,胖就起身走了,LULU在偌大的机场看着胖一步一步迈向遥远,LULU一直没有敢动,他在等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但是没有,一直没有,胖很长的头发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LULU回家后看见胖留给他的很多的袜子很一张胖画他的肖像。上面的人没有眼睛只有一行很小的字:不让你的眼睛看见我离去时的背影。

黄昏的夕阳落在未融化的雪上,绽开白色的迷惘。

胖总是记得自己走出来的最后一步,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转过头去,任凭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脚上和心里,从呼啸的飞机上,她看了最后一眼的北京,无数朵白色的云象童话一样别离,别离,写着人生无常。

多少日子里,胖把头埋在膝盖里,看异乡窗外那只熟悉的猫头鹰,寒冷和坚强就从骨头里弹了出来,那些苦涩是年轻不能承受之轻。后来她不坐地铁了,学会了抽烟和开很快的车,生活慢慢的充裕起来,加州的阳光总是能宽容的洒在每个异乡人的脸上的。

LULU有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在北京的上海人,她有很干净的脸,会说很地道的北京话,他带她去香山看红叶,去北海划船,去吃大碗的卤煮火烧,LULU对女朋友说,没错,幸福其实是很乏味的,爱谁谁吧。

网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到后来,连坐出租车,司机都会很热情的留下ICQ说,有事CALL我!快餐似的文化汹涌而来,把那些古老的传说淹没在若干BYTE里。

胖在海的那端渐渐没有了消息,她极少写信,她说自己很忙,带了一个旅游团了。她说有一次她带一队日本人去参观古堡,死命的给别人讲脚不着地的鬼的故事,一个女孩问她在这里干了多少年了,她嗤牙咧嘴的说:三百年了,有无数的人晕倒过去。

当LULU决定结婚的那年,北京异常的浮燥起来。据说西直门那带的最高温度有43C,动物园里的狮子特别的快乐,以为回到非洲老家了。LULU把准备好的钻戒收了起来,结婚的事冬天再说吧。那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在世纪末的空气中,美国人做一些恶作剧后又立刻抱歉,小肯尼迪和他美丽的妻如风坠落,股票在最热的时候走出了一条金色的曲线,整个夏天,莫名的浮燥和不安笼罩大地。

秋天香山的叶子又红了一遍,接着这个世纪最后的冬天就来了,来的冰冷而尖锐,它用十多年来最坚决的寒流将那些不安凝固起来,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它划过的痕迹。

LULU那天在*广场和千万个兴奋的同胞一起呐喊:10,9,8……1!澳门回归了,他总隐约觉得这个回归和自己有关系,不知谁大叫了一声:俺媳妇回来了!LULU挥舞的手在人群中僵硬凝固起来:我媳妇回来了吗?

那晚他打开很久不用的计算机写着:北京要下雪了,你离开我太久了,胖。

世纪末的最后几天,北京的天一直阴沉着,雪却总是下不下来,象在等待千禧年的钟声把它叫醒。LULU没有目的地徘徊在机场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和旧日的回忆告别?机场是新的了,无数个故事在这里降落又飞起,像他们的心来回的活着又死去。LULU站在世纪之交的门口,象个初恋的孩子那样孤独而倔强。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很冷,该回去了,LULU拖着脚步走开,在雪花飘落在他头发上的瞬间,他在拐弯处回过头去,那时候很长头发的胖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分明看见她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袜子?

LULU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满天的雪花就纷纷扬扬的下呀下呀,还给大地一片洁白,犹如生命中最初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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