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伯父,我了解并不多,今天,却想勾画一下伯父在我心中的轮廓,如果说这主要是前不久陪父亲回乡下老家——那个离县城只有十多里地的小村庄——探望伯父引发的,还不如说我对于伯父一直以来心存一份叹赏催发的。
这份叹赏缘于伯父一身才学。

村子里传诵着一句顺口溜,把村子里大家公认的“四大能人”的名字按从前街到后街的顺序依次嵌在里面,伯父的名字也在其中。伯父是村子里的“四大能人”之一,这一点,无论是本家还是乡邻没有人怀疑,反正,我不怀疑。伯父懂音律,会拉二胡。记得我小时候在乡里的礼堂和小伙伴儿一起表演节目,当时给我们伴奏的就是伯父。那次演出之后,我们伯侄常被乡邻并提夸奖,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美滋滋的。伯父懂绘画,花鸟虫鱼都画,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看伯父画老虎,那下山的猛虎至今还会在梦里咆哮。伯父懂诗文和书法。记得我小时候在乡下老家过春节,每到节前,就会看到村里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来家里求伯父写春联,伯父一一写就,并无丝毫厌烦,对内容有特殊要求的,伯父还要根据当事人的叙述费脑筋现编现写;至于自己家的春联嘛,更要别致一些,那就是每个字上都飞着一只鸟儿,让你觉得每个字都鼓满了春风浴满了春光要飞起来似的。伯父当过大队的农业技术员和地震协报员。那些年,他居住的屋子,里间外间的墙上挂满了庄稼标本,而且一一标了号码注了说明;他还自制了一台地震仪,有一次,我和堂弟忍不住好奇,趁他不在,偷偷溜进他的屋子去端详那台地震仪,还没怎么着呢就惹响了那个暗藏机关的家伙,我在一片铃声里跑得远远的,堂弟则站在院子里挨伯父的斥骂,当时,我爬在墙头上看着堂弟干着急却无能为力。伯父还懂看风水。来请伯父去看风水的人总是神神秘秘的,谈话很机密的样子,我小,不懂,但是每逢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是事关风水了。伯父博闻强识,听父亲说,四大名着,伯父年轻的时候能熟读成诵,关于这一点我是领教过的。记得我小时候,夏天,吃过晚饭,我和四邻的孩子们听伯父讲《西游记》都听痴了,伯父基本上是按书上的顺序讲的,而且一边讲一边还要把语言改编成我们能接受的水平,还要有提问,我们都兴致高涨地回答,七嘴八舌的,——这样写着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当时的情形:一座有着土坯墙的农家小院儿,满天星斗,凉风习习,石榴树下,一个说书人,一群孩子,还有孙悟空三盗芭蕉扇的神话……

和伯父相处的时日很少,对于伯父的了解大都来自小时侯在乡下老家的耳闻目睹。后来,学业繁重,再后来,工作繁忙,这样,乡下老家就好象远在天边了,这样,伯父就好象站在天边了,伯父渐渐地站成了一个点,音容笑貌就只在记忆中了。

还是伯母病逝那年回过乡下老家,见过伯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其间,常听父母谈起伯父,据说身体一向康健,耳聪目明,齿牙完坚。今年,伯父85岁高龄了,前些日子听父亲说伯父身体不如从前,腿脚有些浮肿,我就在月初陪父亲回了一趟乡下老家探望伯父。

时隔十多年,没想到第一眼看到伯父,是在村子口,只听父亲叫了一声“哥”,就看到一家大门旁的石头上坐着几位老人,伯父从中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走向我们。伯父形容没有多大改变,就是走路的姿势比先前老态了,他走到近前,认清了是我,说:“你们都来看我了,医生说不要紧的,就是血脉不活,开了药,活活血就好了,这两天正吃着呢。”说着弯腰把裤管儿捋起来给我和父亲看他的腿和脚。

到了伯父居住的屋子,在里间卧室床上坐定,伯父说:“我的眼神儿还好,看书还不用戴老花镜;牙也好,还能吃煮豆子。”我从伯父的书桌上抽出一本儿《东周列国志》,翻开第一页请伯父读,伯父很愿意证明一下自己的眼神儿,就朗声读起来:“话说周朝,自武王伐纣……”伯父和父亲开始拉家常,我则环视墙上伯父的手迹,一一读过去,不由自主地就读出了声:“人到年迈须养性,难得糊涂度余生。”伯父对我笑笑,说:“这些,都是用来约束我自己的。”我踱步到外间,迎门墙上挂着的中堂是我早些年见过的,也是伯父的亲笔,还是那幅猛虎下山图,还是那副对联:“威震群山一声吼,风卷诸岳万兽惊。”我趁势走过去试探伯父:“给我写一副对联吧,我要那种带鸟儿的字。”这句话终于说出来了,在心里憋了许久不敢说,毕竟伯父上了年纪,我不敢轻易劳动他,出乎意料的是伯父并没有推脱,问我:“写什么内容呢?你给我说说要写什么内容,我哪天趁精神好给你写。”我兴高采烈,得寸进尺,说:“那,大爷,跟我到郑州住两天吧?我给您研墨,您写?”伯父笑了笑,缓缓地说:“人老了,轻易不动窝了。”这样说着,伯父走到书桌旁边拿起笔和纸给我示范怎样写鸟字,说:“写鸟字没有什么难的,你看,就这样写……”伯父很认真地给我示范,神情如孩童,很纯净。

看着伯父孩童般的神情,不由得想起伯父以往的种种怪僻。其实,在本家人的眼里,更多的时候,伯父是个怪人。我一直认为伯父的怪应该归咎于读书人的无谓的孤傲,我知道,这样归因很勉强,但是凭我对伯父的肤浅的了解也只能这样归因。然而,现在,伯父早年的种种怪僻和眼前的伯父似乎毫不相关,可能到了伯父的遐龄,时世变迁,人生磨砺,早已让伯父心中的结解开了,才有了伯父现在孩童般的纯净。不过,有些怪僻,伯父还是坚守着,比如,堂姐过于勤快,把他的床单儿被罩洗得太干净了,他会不高兴,他有他的理由,太干净了,街坊就不来了;再比如,做服装生意的儿子如果给他时新的衣服穿,他也不高兴,理由是,没办法走到人前去。所以,他现在身上穿的多是父亲和叔叔早就穿过时的衣服。这样的怪僻,倒也可爱!

临别的时候,伯父把他平日里用的一个小本子和爷爷传给他的一本杂学小册子送给了我,我翻看伯父和爷爷的笔迹,家事历历浮现,心里有酸也有暖。

伯父几乎没有离开过乡下老家,早年曾经在乡政府和县城某局机关做过事,但时间都不长,据父母说,两次,都是伯父主动请辞的。我常常揣想伯父回归田园的心态,也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么?也许,我叹赏伯父的才学,以至于拨高了伯父的思想境界吧?这是一定的,但我很高兴作这样的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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