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睁开,复而闭上。眨动眼皮时,牵动脑中的每一丝血肉。隐隐有痛楚深藏,轻微细碎,绵而不绝。
天光落入瞳孔中,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才渐渐开始适应这光亮。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混同了几丝檀木香气,缭绕在鼻端,经久不散。

试着动了动手指,活动无碍。看来花间阁的那几个女人并未将我锁起来。

看着头顶悬挂的轻红彩绣罗帐,我觉察到一丝古怪。这不是柳叶的房间,自然也不是我的住处。

不过,这顶帐子我在哪儿见到过。而且经常见到,熟稔得很。然而细想起来,却又找不到名字。

“扇儿,扶我……”

话音甫出口,我便愣了。

……扇儿是谁?

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名字,会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醒了?”不远处传来一把低沉沙哑的嗓音。而后有人掀起帘子,走近我。

他地面容清俊。轮廓精致。只是衣着有些邋遢。下巴上也有许多胡茬。

见我睁眼。他紧抿地唇角松开。转为扬起。“……醒了就好。”

他在榻边坐下。大掌覆上我地头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地眼眸深黑。眸底有清浅地光晕。透出仿佛墨玉般地色泽来。眉骨英挺。起先是蹙着眉心地。视线与我相接时。才慢慢舒展开。

问题在嘴边转了几转。终于吐出:“你……认识我么?”

其实不必问他。我便知道这人该是认识我地。不仅如此。我……也应该认识他。

不……不是认识。还有更多地……

留在我发上的手指猛地一滞。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俪儿,你在说什么?”

“我……”我皱了皱眉,撇下嘴角。“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你是谁。扇儿又是谁……”

脸颊一暖,是他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庞,迫我看向他。

“俪儿,你看着我。我是闻笛啊,苏闻笛。”他的眼中俱是惊痛,“你我相识十年,你怎么会不知道?”

“闻……笛?”

好熟悉。好怀念,好温暖的名字。仿佛唤出这两个字,我便不必再害怕了。

“对,闻笛。”他一把将我抱起,搂入怀里。檀香地味道包围上来,我感到他的呼吸落在颈侧,温热急切。“……俪儿,你不可以不知道我。绝对不可以。”

“闻笛……”我轻轻呢喃着。感觉着这两个字一吸一呼逸出唇边时,清润如玉的意味,以及潜藏其间的,令自己也暗暗惊讶的……眷恋。

忽然,心底一阵酸涩难耐,便有眼泪冲上来。

“我想不起来。闻笛,我想不起来……”明明是这样重要的一个名字,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箍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把我嵌进他地身体里。

他的呼吸,在颤抖。

半晌。听他低低地问道:“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杜俪兮。”

他似是松了口气。又道:“今年多少岁了?”

“十四岁。”

他全身微微一僵,将我松开来。双手改握着我的肩头:“……十四岁?你是说十四岁?”

……这,有什么不对么?我的视线四下扫视一圈:“这里不是花间阁么……”

“不是。”他双眼半眯。眉心再度紧蹙,“这里是紫翠楼。是你一手经营至今的紫翠楼。你也不是十四岁,而是二十五岁。你明白么?”

“……我明白。”讷讷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懂。”

他沉默片刻,展开一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呢。”

心里,陡然抽痛。我慢慢抬起手,指腹揉上他的眉间,将这紧锁的愁云驱散。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笑得这样的绝望。“别皱眉头。”我轻声说道,“这样,会老得快地。”

他捉住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在唇上碾过,啄吻。

脸上涌起大片血色,滚烫灼人。我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我不会老的,俪儿。”他抱住我,且在我的眉心落下一枚轻吻。“在你想起来这一切之前,我不会老。”

我开始过一种奇怪的生活。

所谓奇怪,其实也就是完全凭着直觉走路,凭着直觉做事。

我口中的扇儿是个二十出头地姑娘,她说她跟了我十年。我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名字,叫做扇儿。

我说忘记了她的时候,她哭得像个孩子。她骂我,你怎么可以忘记了呢?

是啊,我怎么可以忘记了呢?

然而,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除了我的名字,我十四岁,我在花间阁……不,紫翠楼。

啊……对了,我想起来一点。我是被卖到这儿来的,然后,是柳叶帮了我,还有文公子。

“洛嫦姐姐。”不远处站着一个窈窕妩媚地女子,她着一袭玫红色地轻薄裙裳,摆动着手里的烟云团扇。

听到我地称呼,她哭笑不得地转过脸来:“杜妈妈,你怎么可以叫我姐姐?我可整整小你四岁哎。”

又说错话了……

“呐,洛嫦……嗯。”我觉着这叫法有些别扭,“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柳叶的姑娘?”

“柳叶?”洛嫦眨了眨眼,很是认真地想了一阵,“两年前倒是来过个叫柳侬地,没有柳叶呀。”

没有么……“那么,你知道文公子么?”

洛嫦睨了我一阵,叹息道:“我只记得你的闻笛公子,不知道还有什么文公子。”

哦呀,她是把“文”听做了“闻”啊。

话说回来,什么叫做“我地”闻笛公子呢?想到这里,我的脸上又扑来一片滚烫的红晕。

“怎么了杜妈妈。脸这么红。该不会又受了寒吧?”她抬手来探我的额头。

我苦笑:“现下不是暑月么,哪儿会有受寒一说。”

“杜阿姨,你可好些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从身后来,我回过头,见一个白衣蓝褂的清秀小公子走来,满面带笑。

“洛安。”我已经知道了他地名字,便招呼道。

不料。他却叹了口气:“您真的不再叫我安儿了么?”

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他看起来很沮丧。

“不必着急,您会想起来的。”洛嫦露出安慰的笑容,“您别担心,在这期间,便由我们姐弟来替您打理楼子。您只管好生养病,别再让苏大人着急了。”

苏大人,也是指的闻笛。他似乎是当今朝堂里的重臣。

难道是我记错了么?那个人不是文公子,而是闻笛公子么?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闻笛每天都往这儿跑。

“这么晚了。你还跑来做什么?”看着他一身风尘站在门前,我又好笑又心疼。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担心你。”迈进阁来,反手掩上门扇。“想不起来也无碍,我陪着你慢慢想。”

“朝事繁忙,你也很累吧。”任由他抱着我,我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他衣上地檀香味道。

他摇摇头,搂紧我的腰肢:“俪儿,要不要搬去苏府里住?”

“苏府?”伏在他肩头呢喃,“你家么?”

“对,我家。”他的嘴唇印上我的颈侧。带来丝丝酥痒。“我找来了宫里的御医。你住在这儿,诊病不太方便。况且……你早晚也是要进府的。”

我一愣。“进府?”

他嗤笑起来:“是啊,你答应过我。待此事一毕,便乖乖地做我的新嫁娘。”

可是现在……我都忘记了。所以那时你的眼神和笑容。才会这样绝望么?

“好,我搬去你家住。”我应道,“你会陪我么?”

他默然一阵,点头:“我陪你。”

于是第二日大清早,便有苏府地家丁过来搬东西。我从未想过我有那么多的衣裳和书本,大箱大箱的玩意搬上马车。闻笛站在车旁,负手微笑:“上车吧。”

我很是讶异,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去上朝么?

似是看穿了我的疑问,他俯下身来,在我颊侧一吻:“说过了要陪你,自然会信守诺言。”

我心中暖洋洋地一荡,“多谢你,闻笛。”

“不必同我言谢,永远不必。”他笑着低声道,“来,随我上车吧。”

苏府坐落在城西的秋河巷里,几乎整条巷子都是他的府邸。

马车在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地中间停下来。朱门大敞,门前有两个带刀的卫士对面而立,很是威风。

抬头,便见一块匾额悬挂于门楣上,上书硕大的金字:苏府。

“相爷,您回来了!”见了闻笛,侍卫恭敬行礼。

相爷?闻笛他……竟然是丞相么?这真是令人咋舌,他尚不过而立之年,竟已是丞相?

不太对啊。我怎么始终觉着,他不是丞相?

见我蹙眉,他笑了笑,长指抚过我的脸颊:“又在想什么?”

“你是丞相?”我压低嗓音,却掩不住面上的惊喜。

他失笑:“中书令而已,也勉勉强强算是个丞相吧。”

原来是他……我心下雀跃。这些日子常听到紫翠楼里地姑娘和客人们提到,本朝那位年轻地御史大夫,在此番元康王谋逆一案中厥功甚伟,被皇帝提拔为中书令,执掌中书省要务,官同宰辅。

“听说,是你制服了那个妄图逼宫篡位的元康王,对不对?”我捉着他地袖口,问道。

他侧过脸来,眼神中满是怜惜。“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啊,俪儿。”

“我?”莫名得来一个称赞,我歪着脑袋看他,“与我何干?”

“我会慢慢同你道来地。”他握住我的手,“走,进去瞧瞧我们地家。”

苏府很大,至少比我从前所住的刺史府大上不止一倍。有钟楼、鼓楼和粮仓,也有书阁和花园。

闻笛带着我穿行于花树之间,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忽而,他的步子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望着我,眼眸含笑。

“怎么了?”我问。

“要同你介绍一个人。往后你与我同住,与她也算是一家人了。”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本是有位妻子的。”

想了一阵,“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心底蓦地一惊,“你……你已经娶亲了?”

既然娶了妻,为何还让我住进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俪儿。”他连忙安抚,“我的妻子,在年初便已经去世了。”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方才那般紧张,还以为……

“……对不起。”我垂下头,“我好像想得太多了。”

他低低地笑起来,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俪儿,你吃醋?”

我转开脸,嘴硬:“没有。”

“那么,看来有必要让你吃醋一下呢。”他坏笑道,“看见了么,前头是流云轩,就是那个人住的地方。”

“哦?金屋藏娇,哼哼……”我一点也不着急,若是他真怕我误会,便不会带我来此。

“不,”他摇头,“是亡妻的姐姐,香颜。”

开虐了开虐了,这次是闻笛大人和王爷一起遭虐哦。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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