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云:天高无何无,地厚无何有,所在天地间,得失一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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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叫我休怕,我却不由得不怕。走进洞口,现洞窟比来时要昏暗多了,我刚才还在想,回去的路上一样不施道法点燃亮光,这样妻子才好一直握着我的手,然而现在却完全没有这份闲情绮念,口中默颂咒语,在指尖上燃点起一团小小的火光。

光芒慢慢弥散开来,四面石壁凹凸不平,毫无斧凿痕迹,确实是天然生成的。这究竟是不是我们进来时通过的那个洞窟呢?这时倒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施法看清周遭状况,现在无从比较。

然而妻子却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说道:“确是来时的洞,然而是否去向来处,却不得而知哩。”这话有些矛盾,但我却很清楚她的意思,唯其清楚,更觉得背上阵阵生寒。身边的女人虽然是半人半灵之体,比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然而她终究是我的妻子,在妻子面前维持丈夫的尊严,恐怕是男人的天性,若非如此,大概我早就害怕得腿脚哆嗦,还说不定转身就逃呢。

走了一阵,估计转过前面的弯,应该就可以看到来时的洞口了,然而眼前却丝毫不见天光。妻子突然吁唇“呼”的一声,吹熄了我指尖的火焰:“丈夫且看,前面依旧昏濛,不见洞口。”这我也早就观察到了,还用吹熄火焰来证实吗?指尖那团火焰虽然微弱,总算有点光亮,从淡淡的光明中倏忽再堕入黑暗,惊得我小腿一阵哆嗦。

一直以为自己的胆子还算蛮大的,尤其是这两年来经历了如许奇特的事情——大牢也坐过,磔刑也受过,大侠也斗过,乱民也战过,妖物还做了我的妻子,时空颠倒亲身所历——人世间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吧。然而此时此刻,身在一个黑暗的奇特的洞窟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一股源自内心的深切的恐惧如浓雾般逐渐弥散开来,仿佛身在噩梦中,行进在茫茫黑夜里,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往,毫无目标,毫无生气!

恐惧越深,疑惑也越深,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洞口。虽然看不见洞口的光亮,但洞口确实是存在的——洞外究竟是什么?是如传说中仙境一日,凡尘一年,因此外面已是黑夜了?还是通向一个别的山洞,因此黯淡无光?

我感觉到手中所握的柔荑,竟然也在轻轻地颤抖,我睁大眼睛,向洞外望去,希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没有,洞外竟然什么也没有……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并非纯然的黑暗而使目不能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些什么——一些并无什么的什么。洞外是一片昏濛,一片我似乎曾在梦中见过的淡淡的灰色,内中还隐约透出一丝深蓝。向上望去,并不见天,向下望去,也不见地,极目远望,只是一片昏濛,别无其它。虚无这个词汇,我们炼气士常挂在嘴边,然而真的身历其境,才知道真正的虚无是什么,才明白真正的虚无是如何可怕。至圣曾在梦中得见虚无,醒来战栗不已,听到这段轶闻的时候,自己还在心中窃笑:“既然空无一物,那还有何可怕?”现在才懂得了,正为空无一物,才是人间最可怕的事情!

然而岂止眼前空无一物,侧耳倾听,除了自己和妻子的呼吸声、心跳声外,竟然别无它响,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一切天籁,这般寂静,本不应存在于人世。以鼻微嗅,除了我妻身上的脂粉香味,也空无一物,没有山中熟悉的衰草的淡淡腐臭气。若非手之所触,妻子那温热的柔荑突然变得湿滑——其实不仅仅是她,我手心里也全是冷汗——几乎怀疑自己已经昏厥过去了,此刻目之所见无非不见,耳之所闻无非不闻,鼻之所嗅无非不嗅!

嘴里隐约有些苦。眼识将空,耳识将寂,鼻识将灭,还好舌识尚在,身识尚在,心识尚在,让我了解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心想意感七识,除了意识,只有三识存留。心中恐惧得想要转身拔腿逃走,但恍如身在梦魇,只是哆嗦,却无法挪动脚步一分——估计我妻也是一样,即便半人半灵,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奇特的境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言不动,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恐惧无助,以往种种,都已经不再存留了,似乎生死荣辱在这虚无面前,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以后如何,也不再去想。这个时候,我却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也能够看穿妻子的心思,因为她此刻的心思一定和我是同样无异的。

突然之间,虚无被打破了,远远的,我们看到两点可怖的暗红色在逐渐接近。那是什么?是灯光吗?灯光又岂会如此令人惊悚战栗?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两点红光,等待它慢慢地接近……

突然间,红光隐没了——不,并非仅仅红光隐没,虚无似乎也隐没了,我们面前呈现出来的是无边的黑暗。这时候才现黑暗竟然也如此的可亲可爱,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境逐渐平和下来。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人影浮现——虽然并无光亮,我们还是很容易看清此人的形貌,他周身并不放光,但与黑暗截然分离,眉目须,纤毫毕显。那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花白的长披散在肩膀上,身穿灰蓝色的长袍——看到那长袍的颜色,我的心又猛然一跳,那正是虚无的颜色,是没有颜色的颜色。

这老人正在曾在萦山上见过的那老年修道士,漂浮在空中,突然在我们眼前浮现。我现他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担忧,紧紧盯着我,慢慢开口说道:“你为何到此处来?你不该到此处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才好。老修道士的目光突然又转移到我妻的身上,冷冷地问道:“是你带他到此处来的吗?是你听到了什么呼唤,才会进入这个洞中来的吗?”“这洞……究竟是什么?”似乎为了阻止他对我妻的责难,我也开口反问,“我们现在,究竟置身何处?”

“这是无何有之乡,是无何有之处,”老修道士的目光中又隐约流露出一丝愠怒,“不属于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不属于表里、昨今、反正的未可名状之处。你明白吗?你能够了解吗?你只需要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应该来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在什么怒,怒的应该是我呀。他说要点化我,然而所有的话不是莫测高深,就是只说一半,正如教授弟子而暗中藏私,这样弟子怎么可能领悟师父的真意?“表里是宇,昨今是宙,反正为阴阳,宇宙阴阳,万物统化,不属于表里、昨今、反正的地方存在吗?”我大声反问道,“何物不可名状?”

老修道士冷冷笑着,一指我妻:“你问她。她是半人半灵之体,然而半人半灵之体所处境遇,将如何名状?她是听到呼唤,才进这洞来的,然而何人呼唤,是何声音,将如何名状?即便是你所处的宇宙阴阳,除了这些前人生造的名词外,又如何名状?道可道而不可名,可名之道非常道,这话应该在你启蒙的时候,师父就曾教过了吧。”

这是“祖圣”彻辅《名经》开篇就提到过的话,《名经》开篇《析名第一》因为文字浅显,许多地方作为小孩子识字辩道的启蒙读物。然而文字浅显,并不代表含义浅显,我就长时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朗山学道以后,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明辨其所以然了,现在听了老修道士的话,才明白所知仍旧不过皮毛而已,更无法活用。

突然,妻子松开了我的手,屈膝跪倒在地:“还请高人指点,免我半人半灵之厄。”声音哀惋,我听了倍加怜惜,然而那老修道士却不为所动:“你之存于此世,完全是个意外,我原本并不在意,但如今看来,你会阻碍他修行之路。你想逃脱灾厄吗?逃脱灾厄的最短途径就是形神俱灭呀!”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遮挡在妻子面前,大声说道:“不可!我并不想修行悟道,高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老修道士瞥了我一眼:“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不是我要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呀。”随即双眉一立,对我妻说:“二化归一,半人半灵,你究竟想做苹妍,还是想做爰苓?你自己可清楚吗?”

我妻默然不语。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所以不敢和她真正行夫妇之礼,也正因为她一半是苹妍,一半是爰小姐,如果单独是其中一个,我恐怕早就无法忍耐,要揽她于怀中了。然而在自己内心深处,究竟希望她是哪一个呢?

老修道士见我妻不回答,微微冷笑道:“我不管你希望自己是谁,也不管他希望你是谁,你如果仍想存活在此世上,仍想陪伴在他身旁,就最好放弃自己的灵体,忘记自己曾是苹妍,曾经背负血海深恨。老老实实做一个人还则罢了,我若现你再使用妖法,定要教你形神俱灭,灰烬无存!”

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转向我:“即便只欲在尘世中辗转,你也需要考虑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究竟需要一些什么,追寻一些什么?魔物已将此界打通,想诱惑你堕入沉沦,你若堕落,连我也无从施救,则最初的计划就此化为飞灰,大劫亦再难挽回。只有明了自己的本心,才有最终脱的一日。你记住了!”

什么“魔物”?什么“大劫”?听得我一头雾水,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记住?不过我也很希望能够明白自己的本心,很希望不和什么妖物甚至魔物牵扯上关系,更不要和这个老家伙牵扯上关系,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下愚,在尘世中舒舒服服地辗转——虽然按最近的局势来看,这种希望非常渺茫——就于愿足矣。

那老修道士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幽幽地叹息,似乎颇为失望和无奈。“你们回去吧,”他淡淡地说道,“休要再来。”然后对我妻说:“放弃你的灵体,便不会为魔物所惑,不会听到奇怪的声音,不会踏足奇异的境界,更不会影响到他。回去吧,若敢再来,定除不赦!”

我还在咀嚼他话中的含义,那老家伙突然把手一扬,立刻眼前大放光明,晃得我睁不开眼睛。阖上眼睑,好一会儿再睁开来的时候,却见枯树黑鸦,败草满眼,原来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奇特的山洞,回到洞口那片树林中来了。

随从和雪念就站在不远处,一人开口叫道:“大人、夫人,你们可出来了。下山吧,若再耽搁,恐天黑前回不了高航城。”

转头望去,我妻就在身边,脸上的神情有惊异,有疑惑,有不知所从,复杂得令人心痛。我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柔荑,轻声说道:“夫人,咱们下山去吧。”

我妻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我,任由我紧紧握住她柔软汗湿的手掌,慢慢开口说道:“你我相遇,恐非偶然。不知是前生的指引,还是高人的安排,或者,冥冥中另有深意……”“别想那么多,”我安慰她说,“有我在此,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汗毛。”

这话也只是安慰,别说那个老修道士要取她的性命,就算普通跳出来一个妖物,我恐怕还要苹妍相助驱除呢,哪有什么本事反过来保护她?但作为她的丈夫,我感到自己有这个职责,天赋的职责,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赴汤蹈火必不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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