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厘王六年夏七月,素公子昱质于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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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钟宕就跑过来和我们回合,而那十几骑也冲上田埂,来到了面前。当先是一个年轻人,没有戴盔,露出了深灰色的瞳仁和头——那是人类和奴人混血的标志。当然,并非每一个混血儿外表特征都会如此明显——谢天谢地,郕燃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年轻人来到了我们面前,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知道我们的穿着是士和贵族小姐,但衣服上都是尘土,还带着零星血迹,样子实在狼狈。于是向前一步,恭敬地施了个礼:“我们是寄居素国的士,昨日出城踏青,遇见了盗贼,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如果他是素国人,应该很快就能猜出我们的身份吧。

但我突然想到,不会是郴国的援兵到了吧。虽说援兵不会来得这么快,但万一他们是郴国人,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会不会对郕燃不利呢?瞥眼望望钟宕,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表情凝重,直视着那个年轻人,眼皮一眨也不眨。

“你们来自素邑吗?”那年轻人上下打量着郕燃,郕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的。”我提高了戒备,做好随时掩护郕燃逃跑的准备。年轻人微微一笑,又转过头来望着我:“那么,可以告诉我素邑的方向吗?”

我的警戒之心更重了,如果是素国的士兵,不会不知道素邑的方向吧。难道他是素国其它城邑派来的增援?身为一个混血儿,并且是这样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的混血儿,竟然作为这十几名骑兵的统率将领,也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年轻人注意到我盯着他瞳仁和头的颜色,面露诧异的表情,他不禁再度笑了笑,表情倒是非常潇洒。“这并不奇怪呀,”他把下颌对郕燃扬了一扬,“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小姐也有奴人的血统——也许因为同样具有类似的血统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除了东北部边境人数很少的几个奴人部族外,绝大多数奴人都已经沦落为人类的奴隶——虽然我知道,作为他们祖先的茹人,曾经和鸿王一样,都被畏王朝同样视为蛮夷——而奴隶和士族是不能通婚的,只有女奴可能成为士族身份卑微的妾侍,但所生下的混血儿,是没有资格继承士的身份的。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作为素君公子的素昱想要娶郕燃为妻,也是一种破坏礼法的行为吧。

士族女性和男奴隶所生的孩子,无一例外还是奴隶;男性士族和女奴所生的男子,有可能获得平民的身份,所生的女子,最好结局也不过是嫁给下位的士族——这是鸿王亲自定下的礼法。虽说乱世中礼法被破坏殆尽,混血儿越来越多,部分男性混血儿也可以勉强获得士的身份,郕燃也有机会嫁与公族,但应该还没有一个,可以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似乎本身就是一名高级的士族。

年轻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有趣地笑了起来:“鸿王制定礼法,是在一千两百年前,时移事易,身处当今乱世,还有什么规矩必须遵从呢?不错,我是人类和奴人的混血,我也是一名高级的士族。不怕告诉你啊,我就是渝国的世子晏。”

我大吃了一惊,后退半步,左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剑——可惜才摸到一个剑鞘,才想起来,短剑昨天被郕燃拔走了,还没有还给我。我曾经隐约听到过,“北伯”渝君有一位公子是其奴人侍妾所生,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获得了世子的地位。是他在吹牛吗?还是渝君竟然大胆地想把爵位传给一个混血儿?!

那么,这些人是渝国的士兵了,渝兵怎么会出现在素邑的南方?!

渝晏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要怕,给我们带路,我不会伤害你们的。”钟宕厉声喝问:“你是渝国的使节吗?你们是来谈和的,还是来谈退兵条件的?”虽然渝晏等人俱都盔甲鲜明,根本不象是使节,但无法接受“渝军已到素南”这一事实的钟宕会这样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渝晏摇摇头,“我不是作为使节前来的,我率领着五百名骑兵,从西面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前来偷袭素邑。这里距离素邑应该不过十里路吧,即便你们不给我带路,我也能够很快找到目的地的。不带路的结果,只有死!”他倒是相当坦率。或许他预料到素邑此刻已是一座空城,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吧。

“你在威胁我们吗?”郕燃竟然向前进了一步,把短剑握在手中,“虽然我们并非素国人,可是作为士族,是不会屈服于他人的威胁的!”这孩子,真是一点没有眼色,面对十几名雄纠纠的骑兵,并且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可能真有渝晏所说的“五百骑兵”,这样硬碰硬的顶牛,是没有好下场的呀!

好几名骑兵都挺起长矛,对准了郕燃,但渝晏摆摆手,把部下制止住了。他饶有兴味地望着郕燃:“我本来并没有恶意的,但小姐这种态度,却无法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展呢。听小姐的口音,是郴国人吧,我迟早要与郴国为敌,但不是现在呀。”

我急忙迈上一步,拦在郕燃的面前,深深一鞠:“世子殿下,您领兵在外,伐国破城,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异乡人呢?况且,我们并非不肯为您带路啊,实在是昨日遭遇盗贼,仓促奔逃,也已经迷失了方向了。不错,素邑就在北方,但具体位置,我现在却说不准。”

话音才落,突然马蹄声响,一名骑兵向我们奔来,同时嘴里喊道:“世子殿下,我们已经找到通往素邑的道路了!”渝晏依旧望着我,点点头:“很好,那么即刻进兵,攻取素邑!”

二十年前,郴国才刚刚崛起,打败素国,盟会东方诸侯,次获得了“东伯”之号。但那个时候,素国实力尚存,附庸众多,只要内乱平息,全力反攻,小小的郴国未必能挡得住。二十年后,郴国终于稳坐了“东伯”的宝座,把素国压逼成为一个二流国家了。

同样二十年前,渝国的地位还远不如郴国,它不过“北伯”阵国控制下的一个小小附庸而已。但仅仅一代的时间,它竟然能够灭亡阵国,成为“北伯”,并且胁迫天子晋升其为公爵,现在还有力量向东方伸手,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奇迹的来源何在呢?是因为有深无终的得力弟子,还是因为它解放奴隶的政策呢?我们被迫与渝晏同行,他告诉我说:“渝国早没有奴隶了,作为混血儿的我,能够获取世子的位置,也并不奇怪啊。”

虽然他只统率了五百骑兵,但对付兵力都已被抽调上前线,毫无防备的素邑,却已经绰绰有余了。不过一个时辰,渝晏就进入了素邑,然后包围宫殿,迫使素君订下屈辱的盟约。

这盟约确实很屈辱,渝晏要求素君与郴国断绝往来,而成为渝的附庸,渝派兵车三十乘,帮助素君守国——三十乘兵车,就是三千大军,约等于素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此外,他还要求素君交出一位公子,到渝国去做人质。

这位可怜的人质公子,最终选定了素昱——也许因为他最得素君宠爱吧。我所计划的郕燃和素昱的婚事,就此化为了泡影,这真是可悲的事情。在素邑停留了十几天以后,渝的三十乘兵车浩浩荡荡开入素邑,并且传闻渝军在前线大败郴军,渝晏这才动身回国。

他要求我们跟他一起前往渝国。我们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并且从另一方面来考虑,现在素国已如风中之烛,郕燃留在素邑也已经很不安全了。我本想等郕燃安定下来以后,就动身去渝国寻找深无终的,没想到那么快就可成行——虽然此次北上是被胁迫的,并非我的本意。

渝晏和他的骑兵开到边境上以后,就混入渝国大军中去了,此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一直到来到渝邑后的第二个月,他才肯召见我。我在渝邑打听不出深无终的下落,正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询问。

渝邑又被称为新渝,它原本是阵国的都城,渝灭阵后,把都城迁到了这里。此处依山傍水,无论是战略位置还是城外景色,都是绝佳的。来到渝国才现,这里有相当多的混血儿,许多在朝堂上列于高位。确如渝晏所说,渝国已经没有奴隶了,甚至许多奴人穿着光鲜,公然在大街上行走。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原本总认为奴人面色惨白,一副苦命相,而这些在渝国的纯种奴人,除了肤的颜色和人类不同外,神情态度,似乎没多大差异。

我们一行人到了渝国以后,就被安排在馆驿中居住。单独分给我们一个小小的院落,虽说地方狭窄一些,衣食倒是不缺。我本想先去见见来当人质的素昱的,但才到公子昱的门口,就被几名渝兵拦住了。身为人质,连非母国的客人都不能见,公子昱的境况可见一斑。

我也曾向许多人打听过深无终的下落,却并没有人知道。连他的弟子们,似乎也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人们只是记得七八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伙元无宗门的炼气士存在渝邑,但迁都以后他们到哪里去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八月上旬,渝晏突然召见我。我立刻跟随着他所派来的使者前往,作为世子的渝晏居住在东面宫殿群中,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

据说混血儿都比较漂亮,集中了父亲和母亲双方面家族的优点,渝晏自然也不例外。他身高八尺,健壮但不粗犷,那一对深灰色的眼睛总象能够看透他人心理似的。我行礼毕,坐在他的侧面,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听说过你的事迹,”他手捧着竹简,一边阅读,一边用非常随便的语气对我说道,“你以一己之力,帮助素国退过郴军。素君怎么不用你来退我渝国大军呢?”

我谨慎地回答说:“因为在下并非素国人,也没有在素国出仕。”“素君不会用人,”渝晏放下竹简,微微笑道,“但我会用人。你可愿意出仕我们渝国吗?渝国不论出身地位,也不管你过去做过一些什么,只要肯为本国霸业贡献心力的,都愿意千金聘请。”

类似的要求,素君提出过,剧谒也提出过,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没有一次象现在渝晏这样,给我如此大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他自然流露出来的,似乎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哪怕是随意提出的要求。

我不敢说不,但确实不愿意答应。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渝晏“哈哈”笑了起来:“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你想一直作为一名亡国的士生存下去吗?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吧,我随时恭候你的回答。”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只在乎自己的目前利益,哪里考虑得了将来的前途?我本不应该生存于此世的,我迟早都要回去的吧。仙人空汤啊,你究竟在哪里呢?达者素燕啊,你要我明白些什么,才肯指点我回去的方法呢?

“衷国已亡,你无处可去,”渝晏继续对我说道,“你也并非是郕氏的家臣,和郕小姐居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也许你仰慕她,甚至喜欢她,那你不如干脆做她的家臣好了。”是的,我是很喜欢郕燃,但那不是你所想的“喜欢”啊,精明的渝国世子,只有我的心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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