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鸿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刚履于西极,斩巨狼名兜悍。
回到客驿,现峰卿包围客驿的兵马并没有撤去,不但如此,还增加了弓卿和腾卿的部分家臣。我知道他们仍然觊觎云玦,但并不在意——即便自己没有力量保护云玦,仙人忽荦总不希望我失去这件神器。让仙人头痛,似乎现在对我来说,也是相当不确定的乐趣呢。

钟宕一脸的严肃和警惕,每隔半个时辰就向我汇报一次包围部队的动向。我劝他不必慌张:“若要对我不利,今晨在石宫中,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钟宕依旧不肯放松戒备:“要防他们趁夜对家主不利。白天或许怕遭物议,不敢动手,晚上可……”我“哈哈”大笑:“如此大张旗鼓地包围客驿,我若有所闪失,他们能逃避责任吗?白天也好,晚上也罢,除非他们情愿背负杀害使节的罪名,并且做好了与我郴国交恶的准备,否则不敢动手的。”

我挥手让钟宕离开,自己关紧屋门,从怀里掏出那三件神器来,摆放在面前。风璜、云玦和雷琮,黑色的、白色的、赤红色的柔和光芒,在昏黄的屋中慢慢散,并且逐渐融合在一起。这是多么瑰丽的景象啊,每看到一次,都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

这些神器,原本都是一个球体的碎片,那个球体,名叫“大化之珠”吧。究竟是何时、何人将这些碎片琢磨成祭祀的器物呢?改变了形体以后,它们是否还能拼接在一起呢?若将雨璧凑齐,拼接在一起,又会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我闭上眼睛,任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突然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在无边黑暗中散着妖异的光芒。我悚然一惊,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睑似乎被胶水粘住了,竟然张不开来!

大惊大惧中,脑海中渐渐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化之珠即将完成,它将带来一千两百年的治世,然后复归混乱,混乱趋于混沌,混沌产生大劫。而我,即将在大劫中复苏,嘿嘿嘿嘿嘿嘿~~”

在这慑人心魄的可怕笑声中,我猛然睁开眼睛。仍然身在客驿之中,面前摆放着风璜、云玦和雷琮。窗外传来麻雀细碎的鸣叫,还有钟宕不安的脚步声。那是彭刚在苍槐底下见到的东西吗?那是他在说话吗?他在对谁说话?是我,还是彭刚?抑或他在自言自语?若他在自言自语,我又何由听闻?

我急忙收好三件神器,同时在心中呼唤忽荦的名字,但仙人并没有出现。他是不愿意在此时此地现身,还是根本就不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心脏狂跳,浑身燥热汗。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到这种恐怖惊悚的感觉了。经历过彭刚所遭遇的艰辛和坎坷,峰扬生命中的任何危机,似乎都不能使我感到害怕,直到方才……那确是峰扬生命中所遭遇到的危机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暗红的瞳仁来源于何物,不知道脑中的声音来源于何物,不知道所谓的大劫将在何时生,不知道它和我的联系有多紧密,不知道它会对我的人生造成多大影响……正因为根本难以捉摸,才使人感到格外的恐怖!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仆役敲门进来,端上饮食,并抖开被铺。我匆匆用过晚餐,早早就睡下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总在脑海中浮现,使我食不知味。还是希望尽早堕入梦乡吧,希望明晨醒来,可以把这一切都淡忘掉……

※※※

所谓“清木”,并不是一棵树,或者说,并不是一株活着的树木。它被厚厚的坚冰所包围,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地方。我围着清木慢慢绕开了圈子,才走了不到百步,突然听到一声骇人的怒吼。

急忙将血剑握在手中,定睛看去。只见远远的,在清木下面闪出了一个黑影,足有两丈多高,双睛碧绿,血红的大嘴中露出尖利的牙齿。那是一头狼吗?天下怎会有这么大的狼?!

那头巨兽向我咆哮着,却并不冲过来。我仔细观察,才明白他的尾巴被牢牢冻在清木上的坚冰里。只是偶然路过的猛兽被冻住无法动弹吗?还是这巨狼根本就是清木的守护者,正象鬼鲵很可能是苍槐的守护者一样?

但这头巨狼可要比鬼鲵差得太多了,如果说,初看到鬼鲵的时候,我还曾感觉到恐惧,那么现在看到巨狼,只使我欣喜欢笑。这是上天送给我的食物啊!经过雪原上的长途跋涉,我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而这里可找到的食物,比大海中还要稀少。就在这个时候,上天把这头巨狼送到我面前,岂非是莫大的眷顾?

我一边估算着这么大一块肉,可以吃多少天,一边谨慎地向它靠近。巨狼怒吼着,猛然向我伸出了一只前爪。我挥起血剑,用尽全身力气,一剑斩去,深深地劈入爪背。粘稠的鲜血喷涌了出来,但很快就冻结成了红色的冰块。

巨狼惨叫着,向后缩去。我一个箭步蹿过去,挺剑刺入它的咽喉。它另一只前爪反扑回来,狠狠打在我的左肩上。我只觉得肩膀剧痛,被迫松开血剑,一个跟头向后栽倒。

在雪地上连滚出一丈多远,我才勉强稳住身形,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嗥叫。摸摸左肩,皮肤未破,骨头未断,只是肌肉撕裂,痛得令人难以忍受。挣扎着爬起身,转头看去,只见那头巨狼俯伏在地上,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嗥叫。它的嗥叫声越来越弱,终于脑袋一垂,倒在了雪地上。

我强忍剧痛,慢慢走过去,奋力用右手拌开它的脑袋,从喉下找到了血剑。血剑深深地插在巨狼的咽喉里,只露出半截剑身。我还怕血剑被狼血冻住,难以拔出,谁料轻轻用力,血剑就自己滑了出来。

这真是千古难求的宝物,在我心目中,血剑比那些宝玉更为重要。我坐下来,枕着狼尸呼呼喘气,然后再次用血剑割开巨狼的咽喉,吮吸它尚未凝结的血液。

狼血的膻腥,是前此所难以想象的,但那仿佛一团烈火,通过我的咽喉直烧到腹下。很快,我觉得全身充满了精力,连左肩也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地疼痛了。这才仰起头,观察那直插云端的清木。

清木看起来,又要比苍槐为小,直径不过七八十丈,但高度却无法判断。这才真正可以称为“天柱”呢,它笔直地伸向天际,目力所及处,毫无枝杈。

趁着精力旺盛,我割下一大块狼肉背在身上,用血剑在冰柱上凿开一个个缺口,努力向上爬去。血剑不但锋利无俦,并且十分坚硬,我用它攀绛桑、刺鬼鲵、登苍槐、斩巨狼,它依然光滑锋锐,连一个缺口都没有。

攀登天柱,对我来说似乎已经非常顺手了,虽然四外寒风呼啸,我小半天就攀爬了将近三百尺。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凿开一个较大的冰窟,慢慢藏身进去。割下一片狼肉,才张口去咬,却差点崩坏了自己的牙齿——它已经冻成坚冰了,若非手有血剑,我都未必能把它割下来。我把狼肉揣进怀里,用火狐之皮捂了捂,很快它就重新变得柔软,可以撕吃了——虽然仍是腥臭难咽。

向下望去,虽是黑夜,借着雪地的反光,仍可看到那具僵卧的狼尸。如果我还能活着从清木上下去的话,相信靠这些肉足够走出雪原了——冰天雪地,竟也有它独特的妙处,起码不用担心食物会霉变或**。

第二天,我又向上攀爬了百余丈——坚冰包裹着的清木,要比绛桑和苍槐都难爬多了,脚下随时都会打滑,一个不慎,就可能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就这样艰难地、提心吊胆地攀爬了整整十三天,终于爬到了清木的顶端。

清木的顶端没有枝叶,而只是平坦的一个截面。这不禁使我想到,即便它曾经是一株树木,也一定是株树冠已被削平的断木。是谁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将如此巨大的树木削平呢?是天雷的力量吗?

我仰躺在清木的顶端,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然后爬起身,寻找四周值得注意的景象。远处并无高山,用血剑割刺清木,应该也不会再有仙人出现。而清木的顶端,也没有任何洞口。我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继续寻找、等待,还是应该爬下去?

清木上是如此的溜滑,我一个不小心,仰天摔倒。但就在这个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云端上有些什么东西。我干脆躺下,向上望去,只见十丈高处就是飘渺的云霞,而在云霞上面,竟然隐约有一座宫殿存在!

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天神的居所吗?!我一骨碌爬起来,仰头大喊:“彭刚来此,觐见天神!”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传入天堂,不知道天堂中的天神(或者是仙人),能否听到我的呼声,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理睬我。但我还是努力地喊着,直到咽喉嘶哑。

终于有回应了,我看到云霞展开,两个背生双翅的女子缓缓飞了下来——那是天女吗?她们越飞越近,我看到她们白皙柔润的肌肤,看到她们银色的头,银得耀眼。忽然间,我感觉似乎曾经见到过她们,虽然相貌略微有异,但这样仿佛茹人般的白肤银,展开足有丈半的巨大翅膀,我一定曾经见过的!

脑中的印象非常模糊。我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的女子呢?前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天女是生有翅膀的,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长翅膀的人存在。我究竟曾在何时何地见过她们的同类呢?

※※※

那是燃啊!彭刚所见到的,一定是燃的同族。梦中彭刚奇异的经历,将我又带回了生存于萦的那段美好时光。燃究竟在哪里呢?这个我人生中似乎唯一恋慕过的异族的女子,忽荦说她未死,但同时说她的遭遇极为奇特,不肯带我去见她。

我从梦中醒来,或者不如说,从彭刚的遭遇中重新拾回自己的人生,郴的大夫峰扬的人生。彭刚的经历与峰扬的经历,其交织是毫无规律的,有时彭刚的数日,不过连接峰扬的一瞬而已,有时则正好相反。但最近有些奇怪,彭刚的经历总在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静止,然后我回归峰扬,正象老人说古,故意给听讲的小孩子卖关子似的。

当天晚上,王姬又悄悄地来找我——这个女人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上瘾了吗?她先向我致歉:“都是我多嘴,致墮大夫于险地。还好大夫道德高深,辩清了诬妄。”我心不在焉地笑笑,盼望她尽早离开。

“大夫,”她突然向前探了一下身体,“还请大夫继续教诲我。”我不耐烦地摇摇头:“前此讲给王姬听的话,您领悟了吗?”她微微一愣,我继续说道:“真理有时是极为晦涩难懂的,需要耗费一生的精力去思索和研究。在未能领悟以前,听到更多的道理,只会混淆自己的判断,那是无益的。”

“大夫……”她的双颊突然腾上一片绯红,“大夫真的以为我是来听讲的?”这回轮到我愣了:“王姬还有何以教我?”“峰大夫,”她又凑近了一些,“峰大夫救过我的性命……如此的恩德,我怕毕生也无法报答……我只有……我只有……”

她越靠越近,我吓得往后仰起身体:“王姬,请您自重!”不会吧,难道这个女人真的迷恋上我了?不可否认,比起除了野心膨胀外别无所长的彭公南望,我或许更具备吸引女性的魅力,但……她终究是王姬呀,而我不过诸侯国的一名普通贵族而已。

但是,猝不及防地,王姬竟然扑到我怀里来了。我身体一晃,几乎被她撞倒,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大夫,”她的声音断续而低微,但在我耳中听来,仿佛句句都是霹雳,“我无法克制自己……大夫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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