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十八年夏五月,彭公南望征犬人于衷郊。
我的思想霎那间又从清木下方跳开,转瞬间回到一千两百年后。不,那真的是我的思想吗?就在我看到所谓的清木,只是一根巨大的冰柱而已,看不清晶亮的坚冰内还有一些什么,那里面真的有一棵植物存在吗?它还活着吗?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散着妖异气息的冰棱晃花了我的视线,我闭一下眼睛——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那犬人领巨大的石斧就在头顶,正要劈落下来。我全身都僵硬了,做不出任何闪避或者抵挡的动作。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犬人领暴叫了一声,石斧停在半空,转过头去。

后来才知道,是彩车上的钟宕及时把一支长矛投向正威胁着我的敌人。长矛狠狠地插入犬人领的肋侧,飙起一股腥臭的血泉。虽然这样猛烈的攻击也未能彻底破坏敌人的战斗力,但犬人领还是愣了一下。就在这眨眼之间,弧增抖动缰绳,四马扬蹄,战车猛然向前蹿出,脱离开敌人的攻击范围。

我定了定神,伸手向钟宕大叫:“快上车来!”钟宕从彩车上一个跨越,跳到我的车后,把王姬放在我身边。“你也上来,快!”我才这样说,他却咧开大嘴一笑:“一辆车载不动四个人。家主快走,我来殿后!”

他顺手从车上拔出一柄重斧来,转身向追赶上来的犬人领劈去。犬人领挥斧相迎,“喀”的一声,石斧变成无数碎片,但钟宕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武器震脱了手。

我一箭射去,正中那犬人领的左腮。他暴叫一声,放弃了生死不明的钟宕,驱动胯下野牛,大步向我的战车追来。

“快!”我催促弧增,“快走,他就要追上来了!”弧增大声吆喝,奋力抖动缰绳:“道路不平,恐怕不能再快了,再快会翻车的!”他的话才说完,车轮就碾过一块不小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震,我脚下软,倒在了车厢里。

倒下的时候,面孔正贴上躺在车中的王姬的面孔,她的脸颊冰凉,一点血色也没有——这也是难免的事情,车厢本来就只有这么大,只够三人站、坐,却不够人躺卧。但我还是象被烫着似的,急忙跳起来,深深点头:“无意冒犯,恕罪。”

转过头去,看到那骑牛的犬人领已经越来越近了,他手里的石斧已碎,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柄铁戈,抡得呼呼生风。正准备抽箭射去,突然听到王姬的声音:“大夫……咱们……能逃掉吗?”

我瞄准那犬人领的面孔,一箭射去,同时安慰王姬:“有我在,定保护王姬安全抵达彭邑!”这一箭没能伤到对方,犬人领舞动长戈,把呼啸而至的箭矢扫成两段。

越来越近了,我抛下弓箭,拔出插在战车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摆了一个防御的架式。那是一柄铁头的长矛,虽然在车战中也算少有的利器了,我却知道,用这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挡敌人的进攻。那家伙太高大了,膂力也太强劲了。我会死在这里吗?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我希望知道,我死以后,我的思想还能和彭刚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吗?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的弧增欢叫了一声。微侧过头,看到十几乘战车和千余名雄纠纠的士兵来到了我们附近。彭邑的兵马终于到了吗?我看到那犬人领狠狠地瞪着我,勒停了座骑。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双膝软,急忙把长矛柱在车上,才算勉强站稳。

没有料到,彭军的指挥官竟然是我的堂弟秩宇。几年不见,这孩子长得更为高大了,唇上也蓄起了胡髭。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而他看到我,只是微微一愣,没有更多的表示——这几年来,我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吧,尤其那段做奴隶的经历……

秩宇指挥部队抵挡住犬人,自己驱动战车来到我的车边。摘下头盔,他跳下车来,向刚从车厢里爬起来的王姬深深鞠躬:“接应来迟,死罪。幸亏王姬没有受伤……”

王姬向他微微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望向我:“多亏峰大夫的救护,否则,我……”

听王姬称呼我为“峰大夫”,秩宇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我淡淡地向他一笑:“峰扬现在是郴国的大夫,奉寡君之命,前来贵国报聘,偶与王姬同行。”

秩宇这才认出我来,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但随即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原来是六兄。数年不见,你老多了……请恕小弟未先行礼。你还平安,真是喜事。”

这孩子从小和我的关系就不算融洽,而我对于这些堂兄弟,也从来没有过多的感情,这也许是大家族所必然的悲哀吧。我的归来,在他认为是喜事吗?别装模作样啦,会欢迎我回到彭国的,大概只有母亲和同胞兄弟远而已。

我很想问他,我的母亲和兄弟境况如何,但知道现在并不是细叙家常的时候。我向他点点头:“还有一些我的家臣和王师被犬人包围,请将他们拯救出来,并驱退犬人。王姬的彩车和聘礼,也最好不要被犬人夺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来到了彭邑。这一次犬人的袭击,抢走了半数的聘礼,杀死了过七成王师,而我的家臣与属员,也阵亡了七八名。还好钟宕并没有死,他满身是伤,左臂脱臼,但终于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路上,秩宇告诉我,我的母亲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远在郊外结庐为她守丧。“第三支小宗现在只有远一个继承人了,”他这样对我说,“家主体谅他连年来遭受的亲人过世的悲痛,已经上奏国君,待其成年,就给予一块封地。那地方不错,在浈水附近。”

我知道那个地方,距离彭邑大约四五天的路程,虽然有浈水流经,岸边却很少有可开垦的土地,偶尔有几块,也是产量极低的盐碱地。“是啊,那地方是不错。”我撇撇嘴,冷笑着回答秩宇。

虽然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可是如果用心治理的话,远自己和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不多家臣应该可以勉强度日吧。重要的是,离开了彭邑,离开了对父亲一直心存敌意的家主,离开了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远也许会生活得更为开心安逸也说不定。

才来到彭邑近郊,彭公南望带领群臣已经在这里迎候王姬了。秩宇向家主和彭公说明了我现在的身份,家主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而彭公只是向我点点头:“请先往客驿休息,等寡人举行完婚礼,再召见大夫。”

他们恭敬地迎走了王姬。王姬在临走前,转头向我望了一眼,目光中除了感激,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婚礼定在七天后的吉日举行,我暂时无事,就先到城外来祭奠母亲,并探望远。

远见到了我,脸上泛起了无尽的崇敬和欢喜。分别四年,他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稚气不脱的脸上,多了一份成熟和坚毅。再过半年多,他就要行冠礼了,就要成为一名成年的士了,然后,就可以受赐浈地,成为下大夫。

我在母亲的墓前虔诚祷告,请他保佑远获得幸福和宁静。我陷身于复杂、诡奇的人生中,我受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的指派,要集齐四方的神器,要阻止大劫的生,恐怕没有时间来照顾远。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彭刚在苍槐中看到的那对暗红的眼睛,想起了那不知何物所说的话:“大劫本就在一千两百年后才会降临……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再见吧,彭之公孙峰扬啊……”彭刚以后一千两百年,就正是现在呀!

大劫真的命定会在此时生吗?大劫全面展开的那一天,距离现在还有多遥远呢?

明暮和革高站在远的身边,双眼中饱含着惭愧和欣喜的泪水,向我不住磕头。他们也许在后悔,如果当初跟着我离开彭邑,也许现在会成为郴君宠信的新贵族的家臣,而不是即将远赴浈地,如同被放逐一样的远的家臣吧。不过,这样揣测他们的用心,似乎稍微恶毒了一点。

我注意到钟宕、弧增的目光中似乎充满了警惕。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的出身都并不高,因缘际会,成为我的家臣,成为郴国新贵的第一批家臣,虽然知道我本是彭国峰氏的逐子,但看到似乎和我更为亲近的明暮、革高他们,多少会有些妒意的吧。也许他们害怕,如果明暮他们重新跟随我,自己重要家臣的位置是否还能保全。

为什么,我最近似乎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人心呢?是多年来坎坷的经历所致吗?是受彭刚的影响吗?

我和远并肩坐在母亲的墓前,我笑着对他说:“还有半年,半年以后,你也是士了,咱们再见面,就必须循礼正襟对坐了。”

远点点头:“兄长想回到彭国来吗?如果你能和我在一起,咱们一定可以振兴本宗,一定可以为父亲报仇的!”

这孩子,我看到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报仇”这个词来,他心中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吗?我轻轻摇头:“现在,我是郴国的大夫。”

“是啊,”远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兄长一定会重新出人头地的。郴国的大夫,好威风哦……可惜太遥远了,咱们恐怕不能经常见面了……”

似乎有些伤感,远低下头去。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哭,你即将是浈地的大夫呀。也许下次见面,就要称呼你‘浈远摇摇头:“我不要做浈远,我要做峰远!家主害死了父亲,我一定要夺取他大宗的地位,我要放逐他,就象他放逐你一样。”

“浈是块贫瘠的土地哪……”我故意转变话题。

“那没有关系,”远笑了起来,“叔祖沓第一个告诉我可能受封浈地的消息,他对我说:‘世上没有不可开垦的土地,没有不可振兴的家族,只要努力,命运就可以改变!’”

叔祖沓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在家族中除父亲外最尊敬的人。我反复咀嚼着他对远说的话,觉得如嚼甘草,余味无穷。“好啊,”我搂住远的肩膀,“下次再见面,也许是在你受封的浈地呢,让我看看你会拿些什么来招待我,让我看看你把那块贫瘠的土地,能够治理到什么程度。”

回到城中,突然听说彭公和王姬的婚礼日期要延后了。原因,似乎是王姬坚持要他先彻底剿灭那支曾遭遇过的犬人队伍,才肯成礼。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腾卿的长公子幕——他是六卿公子中最具有威望的,也是诸公子、公孙里我曾经最敬慕的人。

“令先君殒难后,”腾幕向我解释,“我曾经上奏国君,兵剿灭那队犬人,但这件事竟然拖延了整整四年,也没有解决。你知道原因何在吗?你知道原本逡巡于朗山的犬人,为什么会跑到衷国境内来?”

我摇摇头。腾幕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有后台呀,南伯翰国就是他们的后台。”我吃了一惊:“翰人竟敢和犬人勾结?!”腾幕点点头:“你也知道十二年前翰国被素国击败以后,谋求向西方的展,他们利用这些犬人来牵制和削弱我国的力量。为了怕与翰直接产生冲突,因此国君一直不肯进剿这些犬人——其实还多亏了你们郴国,因为郴军败素,使得翰国东面的压力减轻,暂时放慢了向西的扩张,这些犬人失去了靠山,现在倒是进剿他们的最好时机。”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国君要千里迢迢地派我来西方报聘,一方面是仙人和上人之王的要求,一方面也是为了联合彭国,共同对付开始向西伸手的翰国。

半个月后,六卿联军向东开拔,前往征剿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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