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陈安之怒气冲冲的走在大街上。刚过了下班的时间,天就要黑了,但是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出奇的少。陈安之没去注意这些,他脑子里回想着刚才的事情。脚步随着记忆的惯性,忽然一个转弯,走进了一条小胡同。这个胡同是从学校前往市博物馆的一条捷径,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但是这一次带来的怒火却比往日要猛烈地多。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响彻着图书馆里那个女人恶毒的诅咒。

“像你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怎么不去锻炼你的皮囊,却跑倒这里来偷书!”这个女人是新来不久的图书管理员,同学们都喊她鬼嫂,意思是说她长得像鬼一样难看。陈安之背后从来不这么称呼她,总以为难看些的人,心肠未必差,万没想到她说话这么刻薄。

陈安之虽然是体育特招生,但是却常年泡在图书馆里看书。他不知道父母是谁,自幼在福利院里长大,从小人高马大,调皮的很。小时候不爱读书,到了上高中却转了性,入了迷般的读起书来。不过他学习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所读的课外书无非是武侠、漫画、小说演义。他所在的大学是北方最知名的工业大学,校图书馆里藏书众多,像武侠之类的旁门左道也非常不少。他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就去泡图书馆,或者把借阅的书籍带回宿舍看。但是这个鬼嫂十分势利,并不像从前的孙大爷那样照顾他。鬼嫂发现他借阅的书往往是通俗读物,认定他不是什么好学生。陈安之今天忘记了带借阅证,凭借着自己这张图书馆里混了几年的熟脸,前台的人没要他出示什么就放了他进去。

鬼嫂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个叫陈安之的学生是体育特招生,而且是穷困生。上个月孙老头病休,再也不能回图书馆了,临走时候特意把陈安之的情况交代给她。尤其说明这个学生没有父母,身世比较可怜,但是热心快肠,手脚勤快。孙老头特意强调,说这个学生每月生活费是自理的,就靠课外勤工俭学,什么活都干过。“小伙子好不容易啊,”孙老头叹息一声:“自己能养自己,这年头可不多见。为了攒钱,最近没课的时候就去工地搬砖,磨得两手全是血泡。”但是这话到了鬼嫂耳朵里意思就不一样了,她觉得这家伙不但穷,还没志气没能力,既然穷到这份上了,不去读点好书,反而去看那些没什么用的东西。现在大学里有资本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敢开公司,钱不多的合伙包场开舞厅,有点技术的也出去做兼职赚钱,都是像样的公司。这个陈安之倒好,去工地做民工,老孙头说搬一天砖头才得五十元,在鬼嫂眼里,这种学生只能靠体格混混日子,除非将来混进奥运会,否则迟早混进工地去搬一辈子砖头。

自从陈安之进了图书馆大厅,鬼嫂就注意到了。不多时,看见他抱着六七本书出来,还四处张望了下。鬼嫂故意背过身去,等到陈安之大步朝门口走去时候,她突然喊住了他。

“借这么多?这不符合本校规定!一次只能三本,先把证拿出来登记下。”

陈安之赶紧挤出笑脸,说道:“我这是刚从外面回校,没来得及去宿舍,忘记拿证了,等会给送过来补登吧。”

“补登?”鬼嫂冷笑一声,她瞅见最上面的书上写着三个字“鹿鼎记”,明白这是武侠小说,不是正经书:“最近馆里检点书,发现丢了好多本,不会是你又忘记补登了吧。”

陈安之怔了一下,心里腾起一股火,他深吸了口气,依然陪着笑脸说道:“我就这么一次忘记带证了,丢失书可跟我没关系。这样吧,我把书放前台,回宿舍拿证登记好不?”

鬼嫂面对着他,既有一种三分田半亩地我说了算的得意心态,又瞧着挤出笑脸的陈安之感到虚伪厌恶。她带着讽刺的语调道:“书当然要放下,你先把以前拿去的书交回来。”

陈安之的笑脸僵住了:“什么以前的书?我都还了啊。”

鬼嫂只是冷笑,陈安之年轻气盛,怒气再难压抑:“你不要信口污蔑我,我在图书馆里看了三年半的书了,哪一次借阅证上记录的不是清清楚楚啊。你想把丢书的事情安在我头上?你敢不敢现在跟我去宿舍看看,看我那里有书没有!”

鬼嫂撇了撇嘴,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到你宿舍里去找丢的书么?笑话!鬼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把书拿到外面卖掉换钱了!”

鬼嫂难听的声音在借阅大厅里回响,格外的刺耳,趴在桌边安静看书的男女同学们一起朝这边看了过来。陈安之顿时血往上涌,面皮憋的通红,感觉仿佛众多带着嘲讽的眼神向他飘来,使得他的大脑霎时间当机空白了。

片刻后陈安之把手里的书对着最近的书桌上一放,虎着脸朝外面走去,背后鬼嫂的声音如同冤魂不散:“小伙子,好好读点好书去啊,要多上进才成!把你看武侠小说的功夫省下来,还能在工地上多赚点钱。人穷不能志穷啊”

“啊”字拖着尾音,如一线青烟一般,直到陈安之走出很远方才消散。

陈安之看见天越发黑了,干脆在胡同里小跑起来。穿过胡同后,过一条街,左拐三十米就到了市博物馆大院的后门。市博物馆座落的院子曾经是明代某个王爷的王府,里面的布局还基本是历史旧貌,只是每年做些修缮工作。令他失望的是,后门破天荒的上了一把大锁。陈安之从古色古香的大门门缝朝里看去,里面的门卫房间黑着灯,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他嘴冲着门缝轻轻地喊了两声,没人应答。

陈安之后退四面看看,发现恰好这街上有一段正在施工,挖埋管道而掘出的土堆积在博物馆后门院墙边上,而工人们不知道都哪儿去了。陈安之于是弯腰、蹬腿、助跑,蹭蹭几下就一个大步越过挖开的路面,落在对面的土堆斜坡上。

踩着土堆爬上墙头,翻进博物馆院内,落地的时候差点崴了脚。陈安之抻了下腿,脚步轻盈地朝右面的长廊走去。博物馆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院内空无一人,头顶上的灯光或明或暗,穿越长廊时候陈安之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人在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朝着长廊最里面的房间跑去。

最里面的房间亮着微弱的灯光,偶尔能听到里面传出窸窣的声响。

陈安之推开门,发现一个苍老的背影,半蹲在地面上,满地的纸张凌乱不堪。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慢慢转过身。陈安之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根本不是天天晚上在馆里值班的老赵,面前的这个佝偻老人比老赵的年纪还大,看上去简直得有七八十岁了,眉发须皆白,满脸的褶子让陈安之想起机械系王助教家里养的那只八哥犬。

老家伙望了望因为吃惊而发呆的陈安之,主动开了口,声音苍凉沙哑,仿佛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叫陈安之吧,小赵给我说过。”他指了下门口附近的椅子,“坐吧。”

他的声音听着没有丝毫的感情,陈安之甚至怀疑面对的是个僵尸。

“赵大爷呢?”陈安之狐疑的打量房间,因为往常多次来过,从不曾这么乱:“赵大爷约我来的,特意说明今天必须来,前天还给我打电话到宿舍里。”

老家伙突然诡异的咧开嘴冲他笑起来,陈安之不仅莫名其妙,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怖感觉。

“既来之,则安之!名字不错。”老家伙笑起来像恶魔,残缺的牙齿配着扭曲的皱皮:“你的名字其实叫陈舍,田舍的舍,安之就算是给你起的字吧。”

陈安之的父母是外地人,同在某个国营机械厂工作,死于厂里一场意外的火灾。那时他不满两岁,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们始终无法联系上他父母的家人,只好把他送到市福利院收养。他父母据说老实内向,不爱多说话,也不爱与人交际,死后竟然无人知道陈安之的名字,只是说他父亲姓陈。福利院的宋院长很喜欢虎头虎脑的陈安之,对他父母的同事说道:“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叫他陈安之好了。”

陈安之片刻间脑子里转动了无数个念头,也没反应过来,完全不明白这个老家伙说的什么意思,“陈舍?这老头好生古怪,第一次见面就要给我起名字”。

老家伙弯着腰走了几步,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有气无力的靠着椅背,对着陈安之挥了挥手:“把你身上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去对面的屋子,里面有副画,你去看了,什么都明白了。”看到陈安之还在发愣,于是又重复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越发的古怪难听,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

陈安之茫然的看了老家伙一眼,机械的问道:“可是我是来见赵大爷的,他人呢,到底在哪儿?”

老家伙似乎很不耐烦,还是让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去对面房间,不肯多说一句。陈安之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好在口袋里也没什么东西,于是掏出宿舍钥匙和一点零钱,放在桌子上就转身去对面了。

陈安之记得对面房间一般都是锁着的,赵老头从没带他进去过,如今挂在门上的古式广锁已经不见了。陈安之推开门,迎着一股霉味把灯拉开。为了不破坏旧房间的原有结构,博物馆只是给拉了明线安装了吊顶的小灯泡,这使得房间的亮度不高,但是陈安之还是很清楚的看到房间左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图画,画里的图像栩栩如生,好像是个巨大的殿堂。

陈安之没看见老赵,颇为失望,有心要离开博物馆。转念一想对面的怪老头非要让他来看画,还说一看就明白了,于是走到画前,仔细端详起来。

陈安之没有什么美术素养,对绘画艺术一无所知。只看到画里一个挺大的屋子,屋前有一个穿着素服衣裙的少女。陈安之望向少女,诧异的发现画中人的面孔似乎从哪儿见过。陈安之瞪大了眼睛,对这个画中少女的面容凝神细细瞧去,似曾相识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片刻后他的思维开始混沌,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而画中的少女竟然模糊着动了起来,他疑心这只是错觉,然而少女仿佛在向他召唤什么。陈安之感觉身体在摇晃,大脑已经非常迟钝,仿佛有一种看不到的力量在身前拉扯他,好像要把他揪进画里。陈安之残存的一丝理智就要破碎,又是恐惧害怕又是好奇渴望。他头颅大痛起来,想要摆脱这怪异,但是脑子里七荤八素的东西太多,分辨不出是些什么,猛然间感觉有人在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陈安之大叫一声,朝着画中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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