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锤形的飞船轻轻颤动了一下,尾部喷射出淡蓝色的火焰。这一点点的光芒,并不能给它所在的空间带来多少亮度——在它的背后,那颗巨大无朋的恒星仿佛发泄一般,将带电粒子愤怒地抛向四周,使得这一片星域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般漆黑一片,而是亮如白昼。飞船开始加速,奋力冲向前方无尽的黑暗星空。
梵天对自己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情况很糟糕。不知道是人造虫洞的哪一个系数计算错了,飞船跳跃出来以后,梵天发现这里并不是A-768-DK-3924星系,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濒死的恒星,距离不到五十万公里,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近在眼前。那个恒星太大了,像一个贪食的怪物,在狂暴燃烧的同时不停吞噬着周遭的物事,原有的星系结构已经不成形状。如果梵天没有计算错的话,那个大家伙会在三万年之内塌陷,最后将变成一个黑洞。梵天是电脑,不会责怪制定航线的决策者——即使它违反了机器人三大定律产生出这个想法,也是毫无意义的——眼下最首先是逃命要紧。它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办法逃离这个危险的星系。

逃生的代价是巨大的,除了机体的损坏,更为麻烦的是迷失了方向。现在梵天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不晓得该往哪儿去?

当飞船飞出了衰变恒星的领空以后,梵天停住脚步,在进行自我修复的同时,它发射出几个探测器,搜集周遭的资料,和记忆库里的星图对照着,试图找出相对准确的坐标系数。梵天的结论是,这是一个未知的星域。考虑再三,它启动了被人称作"多米诺"的夸克炉,制造出一个虫洞。梵天觉得,相对于飞往附近的星系——那仍然属于即将出生的黑洞的控制范围之内——二次空间跳跃的安全性更大一些。

在地球上,宇航局局长和他的科研组终于找出了前任的错误,并正式宣布梵天号飞船远航任务失败。宇航局对"播种"计划进行了大幅度的改进。十年以后,火星基地制造的最新式飞船吉祥天号进行了首次试航。在解决了人口压力之后,人类仍旧固执地,仿佛是向上帝示威一样,极力将殖民的触角伸向宇宙更远的地方,继续着对未知领域的探险。当故乡星系的人们,第一次接收到A-768-DK-3924星系吉祥天星的移民发来的信息的时候,梵天号这个名字,便被彻底地打入星际开发历史的冷宫中去了。

梵天当然不知道这些。这个时候,迷了路的可怜的飞船,正漫无目的地在银河系的另一端孤独地漂流着。在此之前,它最大的成就,不过是自行完成了一次可以算是成功的空间跳跃,来到了一个更为陌生的星域,以及记录了一大堆不知道有何意义的星图数据。飞船变成了一颗流星,掠过一个又一个恒星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和流星倒是有一些相似之处,不过它所携带的不是简单的氨基酸分子结构,而是储存在基因仓库里的十万颗人类受精卵。

似乎是厌倦这样无止境的流浪,梵天终于在一个中等恒星的领域里结束了旅行。

梵天将那颗恒星叫做日恒,它为自己选择的目的地是日恒的第五个行星——梵星。

这颗以梵天的名字命名的行星其实并不是很好的移民星球。日恒星系的位置应该是位于银河系三千秒差旋臂的中段——梵天还不能确定——日恒比太阳稍为大一点,大约39亿岁,有六个行星围着它转,梵星按距离日恒由近到远的顺序排列第四。梵星有宁星、静星两个卫星。梵星的赤道半径为56公里,平均密度4.3g/,表面重力加速度为地球的0.68。梵星的公转周期为7.76日,自转周期为三十个小时,其赤道面与公转轨道面的交角为4度19分,有四季变化。行星大气以二氧化碳为主,星球表面有丰富的水体。梵星的表面温度很低,昼夜温差约45摄氏度,赤道附近最高气温-37摄氏度,两极地区的最低温度可达-148摄氏度,因此水一般以固态为主,只在赤道附近的冰层下面有着大面积淡水海洋。梵星气候无常,经常发生大规模雪暴。简而言之,这是一处冰天雪地。

本来,"播种"计划选定的目的地,是A-768-DK-3924星系的第三行星。那是一颗1.8倍地球体积的星球,海洋覆盖了大半个星球表面,陆地上遍布着原始森林,可以说是地球的孪生兄弟。与之相比,梵星可谓冰雪地域。

飞船的探测器在梵星的冰下海洋里发现了生命。梵天很兴奋,这就表明这个星球可以移民。和依靠群体数量以及不断的基因进化适应自然的生物不同,人类最大的生存优势是拥有改造自然环境的能力。

飞船在赤道附近降落后,根据数据库里的资料和梵星的实际环境,梵天制造出了首批自行机车和外勤机器人,指挥着它们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梵星纪元7年,北海道主基地建成。

梵星纪元16年,吉宁铁矿基地、丰安岭地热井区、长春谷硅矿基地、宁夏谷农业基地建成投产。

梵星纪元45年,长安基地建成,编号@437QX气象卫星开始工作。

梵星纪元65年,第一批梵星移民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由于不适应环境,这三千人的平均寿命仅有32岁,基本上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但负责科研的小组针对梵星的自然条件,制定出了基因改造方案,使得第二批人工培育出的移民避免了早亡的厄运。

这时故乡星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野心勃勃的人类已将目光穿过可见的世界,投射到了平行宇宙那个更大的舞台之中。而在银河的彼岸,那个冰封的荒凉世界里,人类移民正和恶劣的异星环境作着艰苦的斗争,谱写出与故乡星系文明同样伟大的历史篇章。

由于梵天交给移民的除了初具规模的基地,还有故乡星系所有的科技文化知识的记载,高素质的劳动者加上各种高科技的运用,大大加快了改造自然的进程。但是到了梵星纪元437年的时候,由于官商勾结对各开发区肆意盘剥,拓荒农民和矿业工人极度不满之下发起示威,结果引发大规模流血冲突,史称"三十一日暴乱"。



"洗澡水准备好了吧?"金广德安一回到家就问。在日能大棚里忙了一个上午,脱下恒温御寒服后,只觉得浑身臭汗又冷又粘,难过得要命。

"对不起,家里的地热交换器坏了。"金十三安拾起主人丢在地上的御寒服。"金二安和金七安一直在修,因为缺少零件,系统还是不稳定。"

"见鬼!"金广德安愤怒地咒骂了一句,拖着沉重的双腿朝正厅走去。他发现门口已经挂上了御寒的苔绵门帘。

屋里的气温比外面暖和得多,至少不用穿御寒服。但只要地热交换器一停止工作,到了半夜,宁夏谷的风就会把屋里的热量搜刮个精干,哪怕用三层苔棉毯子把圆堡都包起来也不行。金广德安不禁苦笑了一下。

木静宁雅端着一盆紫稞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丈夫,脸上露出了笑容。"还好,总算是把饭做好了。"

吃的还是老三样——烧北京豆,炖地薯,紫稞饭。

"我下午去平常丰家看看。"他往嘴里扒了一口菜,感慨道:"味道不错!"

木静宁雅笑了笑,丈夫是宁夏谷出了名的笨嘴。"去干嘛?"

"十三安说地热交换器的引流阀坏了,我记得上次在平常丰家里看到还有备用的。"

"那你先打个电话问问。"

"浪费电呐。"他瞪了妻子一眼。

"不用怕,晚上我们到水华子强家去住。"她笑嘻嘻地说。

他闷不吭声,真的有点生气了。宁夏谷这地方,家家都是苦哈哈的,干吗给别人添麻烦。

"他们家今晚办喜筵,水华子强又添了个儿子,女儿水芷清灵也考上宁静修院了,双喜临门。"女人解释道。"我想把那套茶具送给他们。"

他"哦"了一声。

她看着丈夫。"我们什么时候也生个孩子吧。"

金广德安想了想,说:"等把这一季的紫稞收了吧。"

吃过饭,金广德安又穿上御寒服,把坐在锅炉间蓄电器旁边的金九安和金十一安叫起来,便又出了门,一头冲进冰天雪地里去了。

下午的事情很顺利,金平常丰家里居然还有两个备用的引流阀。他的条件也很合理——他儿子金德明亮已经四岁了,可家里一直没空去长安买百科教典。金广德安正好有一部,那还是他小时候用过的。金平常丰笑道:"等你小孩四岁的时候就还给你。"金广德安倒没这想法,德明亮一看就是个淘气鬼,电脑到他手上还能长命?

日能大棚里也一切正常,紫稞长势喜人。让金广德安烦恼的是收割。加上前天骨折的金六安,已经坏了五个机器人了,可以干农活的只剩下三安、九安、十安、十二安。今年他又把种植面积扩大了四百顷,到时候有的忙。

水华子强的家挺远的,气垫车足足飞了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不像金广德安,水华子强家是宁夏谷的第一批拓荒民,到水芷清灵这一辈已经是第七代了,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按人口计算。他们一共有十二口子,宁夏谷人没有分家的规矩,因为圆堡越大热能利用率越高。水家的圆堡几经扩建,变成了挤在一起的水泡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儿怪,不过并不丑。

水家的人缘不错,今天来了好多人,虽然女客都被安排到其他的房间去,六十多个男客还是快把正厅都挤爆了。男人们聚会的时候总是要谈些什么,金广德安保持他一贯的风格,憨笑着,不放过听到的每一句话。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粮价。宁夏谷一直以来就是梵星最重要的农业基地。几年前开发的太原谷地区,现在也开始实现北京豆量产了,这肯定会对市场造成影响。金广德安今年种植的全是紫稞,虽然生长期长,产量也低,但价格高。大家都说他有远见。水华子强说在长安上过学的人就是不一样,所以他省吃俭用也要供女儿读完宁静修院。

另一个中心话题是北海。开发委员会宣布,北海解冻工程即将圆满完成,而且,随着定位气候改良卫星系统的完善,梵星将会在几年之内迎来这个星球历史上第一个夏季。水华子强的话颇有代表性:"便宜了长安城里的那帮家伙了。"

食物很丰盛。水华子强杀了一头雪驼,红茄烧雪驼、煎驼排、酱肉,都是平日难得吃到的美食。还有腌鱼,这更是稀罕东西。大家喝了紫稞酒,情绪愈发高昂起来,便吵着要金广德安唱歌。别看金广德安寡言少语,却有一付金嗓子。正好今晚的主角之一,水芷清灵也从女客那边过来敬酒了。她搭明天的货船去长安,这是她第一次坐飞船,女孩兴奋得合不拢嘴。金广德安就唱了一首流传了几百年的老歌,送给这个即将远行的小姑娘。

"穿越无限那么远,来到这荒凉的世界。看那星空多么灿烂,故乡就在天河的彼岸。我们是拓荒的人,光明会驱散黑暗。我们并不孤独,同样的故事在无数的星球上演

最后金广德安也醉了。木静宁雅来扶他的时候,他想跟她说明年就生孩子,不过舌头老是打结,嘟囔出来的不知是什么,倒是依稀听见妻子低声说了一句:"那可是我的嫁妆呀。"他睡着的时候心里还在笑,她到底舍不得那套茶具。



梵星的孩子大都是依靠百科教典完成自我教育的,很少有人能够通过选拔考试进入宁静修院——梵星唯一的高等学府。这里的学生都是天子骄子,他们得到的是最为完善的教育,毕业后更无需担忧生计。

长安有巨大的力场屏障,可以抵挡风雪严寒,食物和燃料的供应也很充足。这里是另一个世界。长安人喜欢用各种复杂的繁琐的礼仪礼节来表达意见,每个人必须熟练掌握这些规矩,知道在什么场合使用哪一幅面具,才能立足于社会。

五个月了,水芷清灵很怀念宁夏谷。家乡的人虽然生活艰辛,却保持着纯朴和团结。难怪金广德安当年会毅然回到宁夏谷,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拓荒农民。她怀疑自己到长安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不能回去。临离家前水华子强说的话很明白:"毕业后必须留在长安,做一个上等人。"

她努力寻找让自己喜欢上这里的理由。和偏僻的家乡相比,长安当然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她住的单身宿舍很宽敞,有新型的百科教典,有专门照顾起居的机器人,有每月四百星元的零用钱;今天中午她吃的是烤乳寒雀、驼汁北京豆泥、莹苔菜和大麻鱼汤,好吃得不得了;过两天学校组织大家去看海,北海已经解冻了;每次的空间棋比赛,她都是全年级第一。

空间棋本来一直是本地生的强项。长安人大都是文职,不用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搏命工作,自然也就有精力来给子女更好的教育。开发区的孩子往往缺少时空感知力,面对游戏中各种复杂的引力扭曲、小行星带、恒星风暴往往不知所措。水芷清灵很感激金广德安,让她五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种纯精神领域的游戏。她在这方面是个天才,金广德安虽也是空间棋的高手,但没过几年就斗不过她了。让水芷清灵报考宁静修院就是金广德安的建议,他觉得如此人才留在开发区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一年以后新学员会分班,据说空间棋成绩好的人去玄字班的机会很大。玄字班的学生毕业后直接到开发委员会报到,成为享受上等福利的公务员。但水芷清灵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来自开发区,成绩平平,所以她倒不太愿意去玄字班,怕自己会愈发孤单。

在宁静修院,水芷清灵出了名的冷傲,向她示爱的男生却仍旧源源不断。她太美了。纤细娇柔的身材,金色瀑布般的秀发,红润的面庞,玲珑的五官,谁见了都会喜欢。而她的那一双眼睛,有着夜空一般深邃目光的眼睛,和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自然天成的、野性的、朴质的气息,足以俘虏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的心。

水芷清灵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主意。两个月前她宣称谁要是能在空间棋上战胜自己,她才会考虑和那个人交往。这在宁静修院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今天她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真伪,却让她心急如焚。

风羽飞天,委员会秘书处现任处长风英卓然的女儿,吃午饭的时候告诉她,粮价要下跌。

太原谷开发区种植的并不是北京豆,而是由科技处主控电脑梵天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参粟。这种作物具有超强的耐寒能力、生长期短、营养价值高、味道好,顷产量更是北京豆的二点五倍,紫稞的三点九倍。今年参粟大丰收,预计将抢夺粮食市场百分之三十的份额,所以,北京豆和紫稞的价格会比去年降低近二成。

风羽飞天还说,新型的外勤机器人和自行机车也已经研发出来了,很快就投入量产。到那时,矿业区和产业区的工人也会有失业的危险。她学着父亲的语调说:"就业压力将成为委员会面临的最大难题。"

水芷清灵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委员会粮农处事前竟然会不做通告。如果是真的话,各个农业开发区的人非造反了不可。不过,宁夏谷的人本来就怀疑粮农处和粮储公司沆瀣一气,故意压低粮食收购价格以牟取暴利。

一回到宿舍,她就开始拨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现在正是农忙,他们应该去大棚了,大棚的电话却老是不通。她定了定神,向电脑输入金广德安家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木静宁雅,她累病了,所以丈夫不准她跟去干活。水芷清灵所说的情况把她吓了一跳,立即出门坐上气垫车去找金广德安了。

整个下午,水芷清灵都无心听课。好容易等吃过晚饭,她便又打电话回家,终于找到了父亲。屏幕里水华子强显得忧心忡忡的。他告诉女儿,各家的男人们晚上都到金平常丰那儿开会,商量对策。

宁静修院规定学生晚上可以自由安排活动,但必须在二十六点钟前返校。水芷清灵在宿舍里一个人心烦意乱的,便穿上了御寒服,搭乘自行交通车到了城外的海滩。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面翻涌着,宁星和静星的影子碎裂成了莹莹的光斑。海水拍打着岸边巨大的礁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音。身后的婆萝树林也摇曳着枝叶,和着海浪的节奏哗哗作响。水芷清灵觉得,这自然的声音,比人类创作的任何乐章都更具魅力。她仰望星空,想起金广德安唱过的那首歌:"看那星空多么灿烂,故乡就在天河的彼岸。"她想,故乡星系的人,又会有着怎样的生活呢?

眼前不远处的海面上泛起了奇异的蓝色幽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水芷清灵第一次见到幻鱼。

最新的百科教典已经收录了有关幻鱼的简单介绍。幻鱼是一种梵星原生生物,生活在海洋深处相对温暖的水域里,样子有点像故乡星系的水母,喜群居,触须可以释放具有麻醉性的毒液。科学家在它们体内没有发现中枢神经一类的构造,智力应该不会太高。幻鱼行动敏捷,又生活在海洋深处,而且不具有食用价值,所以人们对它们兴趣不大,也没有再作进一步研究。可能是解冻后海水温度升高了,才会使得幻鱼出现在海滩附近的浅水水域。

水芷清灵立即就喜欢上了这种生物。她兴奋地跑上前去,海水很快漫过了膝盖,冰冷彻骨的感觉让她惊呼了一声。幻鱼们受了惊吓,飞也似地四散逃开。它们的身体四周环绕着幽幽的磷光,那些微弱的火星会升出水面,很快地随风而逝。过了一会儿,幻鱼们又好奇的聚拢过来,足有四五十只。个头最大的那个看来胆子也最大,居然向水芷清灵伸出了触须。

水芷清灵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将手指放进水里,探向那可爱的精灵。

她感觉到了一丝麻意,触电般迅速袭遍了全身,很舒服,让她忘却了寒冷,忘却了烦恼。

那毒素并不能对人体造成伤害,水芷清灵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科学家们错了,幻鱼是有智慧的,她能够感觉得到。虽然她并不懂,幻鱼通过指尖传递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但那些复杂的讯息,不可能是低等生物所能表达的。

幻鱼收回了触须。

"你想告诉我什么?"水芷清灵的小脸儿已经冻得发白,但她却毫不在意。"我现在心里很烦,可以跟你说说吗?"她再一次将手指伸进水里,心里想,它肯定搞不懂我说的事情。



面对满桌的佳肴,风英卓然却有点食不知味。粮储公司的老板雪正修威频频举杯,他也只是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一应付。雪正修威对使了个眼色,新聘的秘书花雨清雯便乖巧地走到风英卓然身边坐下。花雨清雯的紫红色晚礼服领口很低,雪白的胸脯几乎一览无余。

风英卓然笑了笑,探手将女人滚热的身子揽进怀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昨天去宁静修院看女儿,恰好碰到了水芷清灵。那个女孩子是个精灵,会勾人的魂魄。

"开发区的人闹得挺凶的啊。"雪正修威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梵星的开发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劳动力必须从简单的农业和采矿业解放出来,投入新的产业开发领域中去。作为拓荒者,他们应该有这样的觉悟才是。"风英卓然嘬了一口忘忧果酒。

雪正修威呵呵的笑着,心里却冷笑,新的领域?在静星还是宁星?

风英卓然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拓展处在平安海发现了丰富的地热源,那里的硅矿含量也极为丰富。下一步,科技处和矿产处会合作对那里进行开发,建一个大型的科技开发区。"

"那至少也要等一年。"

"十个月就够了。"风英卓然摇摇头。"最新的机器人和自行机车会缩短前期工程的时间,再算上移民要提前三个月进场建立生活区,他们其实只需要等七个月。"

"那这七个月怎么办?"雪正修威还是有些担心。

"委员会将从金融处紧急调拨一笔救济金。"风英卓然看了一眼对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用公司名义作一些捐助,这样会有利于将来在平安海地区的投资招标。"

雪正修威咧开大嘴。这倒是个绝好的消息。他笑道:"老同学,这次你救济又能捞多少?"

风英卓然把脸一沉,正要说话。花雨清雯见状,忙叉了一块肉递到他面前,笑盈盈地说:"这可是北海灵豚的肉,很好吃的。"这才将话题岔开了过去。

吃罢晚饭,雪正修威独自走了。风英卓然看看花雨清雯,心里正盘算着把她带到哪里去,随身电话便响了。

出大麻烦了。以金广德安和水华子强为首的那帮子宁夏谷人,在向委员会仲裁处三次投诉无果之后,断然采取了极端措施——暴动。狂躁的情绪像是传染病,不到半天时间,梵星上四十二个开发区中有二十七个发生了暴乱。暴民正从各地朝长安城进逼。

金广德安当年和风英卓然同班,在学校绝少吭声的家伙,现在居然成了暴乱的首脑,这让风英卓然大感意外。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初金广德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跑到宁夏谷当农民,说不定就是为了今天。

开完紧急会议,风英卓然想,把女儿接回家里可能安全一些,便急忙驱车赶往学校。

每逢公休日,宁静修院都要办音乐会,要不然就是舞会。舞会的作用近乎于社交实践课,学生除非是生病了,不然都得参加。

水芷清灵还是穿着那套"招牌晚礼服"。那是木静宁雅替她做的,黑色的缠丝露背长裙,比起那些本地女生的晚装也毫不逊色。和往常一样,好几个男生整晚围着水芷清灵转悠。她连去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直跳得双腿发胀。她坐在那儿,心里打定主意,下首曲子再也不跟人跳了。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水芷清灵认得他,凤舞天祥,高年级玄字班的学生,学生会的会长。他向她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邀请式,笑道:"我不跟你比下棋,跳舞怎么样?"

其他的人都笑,学校公认的空间棋高手之中,现在就只剩下凤舞天祥没有和水芷清灵比试过了。有人说他这是明哲保身。想不到他居然拿这个话题来自我解嘲。

水芷清灵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从座位上站起来。

"水芷清灵可能没法子和会长跳舞了。"风羽飞天从凤舞天祥的身后冒了出来,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把众人都搞得一愣。

"你还不知道么?"风羽飞天把玩着垂在胸口的长发,朝着水芷清灵甜甜地笑道:"宁夏谷发生暴动了,你爸爸还是首要分子!"

水芷清灵如遭雷击。

"你不相信么?新闻已经都播了。"她回头一指舞厅的大门。"喏!安全处的人来了,你可以问他们。"

凤舞天祥极快地走到水芷清灵身边,低声说道:"快从后门走!"

水芷清灵回过神来,慌忙地挤开人群走了。

"安全处的人怎么会来这里?"凤舞天祥回头盯着风羽飞天。"你说的?"

"我可是好人,特地来报信的!"风羽飞天满脸无辜的样子。

凤舞天祥没工夫理她,跟一个男生耳语了两句,便大步迎向那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

水芷清灵没命地跑着,一直冲出了学校大门,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下意识的,她搭上了一辆出城的交通车。

来到海边,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裙子。没有御寒服,她马上被冻得全身发青。

水芷清灵颤抖着蹲坐在海滩上,泪眼婆娑地对着大海低声呜咽着。一阵雾状的磷光出现在眼前。她不由自主起身走进海中,身体很快就麻木了,这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便有些慌张。涨潮了,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来,她呛了几口水,胡乱挣扎起来。她认识的那只幻鱼舒展身形,游到她的身边,张开所有的触须将她的头拥住。水芷清灵恢复神志的时候,发觉自己正仰面浮在海面上,她想动,却被幻鱼立即制止住了。它的劲真大,她想。水芷清灵睁开眼睛,眼前却有东西遮住了视线。

"是你救了我么?"她无声地问。一波又一波的讯息清晰地传进大脑,但她还是无法理解幻鱼的心意。

风英卓然走下车,冷得牙齿直打颤。刚在在学校门口,他认出了水芷清灵一晃即逝的身影,便跟了上来。

水芷清灵感觉到了幻鱼的精神波动,她回过头,看到了站在岸边的风英卓然。她从水里站起身来,这个动作让幻鱼始料不及,在空气中挣扎了一会儿,另有三只幻鱼搞不清状况,也跟着冲出水面来,在空中漂浮着。

水芷清灵并未注意幻鱼随风飞扬的异象。她专注地望着风英卓然,他是来抓她的么?

这女孩儿是神话中的那个海的女儿么?她那柔弱的身躯在水中是那么的无助可怜。那些莫名诡异的生物又是什么?风英卓然看得有些痴了,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谜一样的女子。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

远处的高空中,云团正不断集结到一起,酝酿着一场大规模的雪暴。而梵星历史上著名的"三十一日暴乱",也就在这风起云涌的时刻拉开了序幕。



雪漫长风今年47岁,当了整整12年的北海道镇长,却从未像今天这么紧张过。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迎春花广场,广场是26年前修建的,每到新年人们就会在这里狂欢庆祝。雪漫长风站在窗前,抿着嘴唇望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屋子里还有两个警察,都靠墙站着。高个子的那个,时不时就摸一下别在腰间的激光手枪。

门砰的一声打开,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镇长的秘书木永安康。

"他们怎么讲?"雪漫长风问道。

"他们要和你对话。"

"哦?那他们是让我出去,还是派代表进来?"雪漫长风盯着秘书,那眼神让木永安康打了个寒颤。

"他们,他们派代表来。"

"几个人?"

"三个。"

雪漫长风下意识地用右手虎口摩擦着上嘴唇。半晌,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将椅子拖到屋子中央的空地上,然后对那两个警察说:"端三把椅子放到对面。"他从壁柜里找出瓶酒,自斟自饮了一杯,抬眼看看呆立在那儿的秘书,一笑,问:"你也来一口?"

"我去通知他们。"木永安康回过神来,慌忙地走出房间。

雪漫长风将酒杯和酒瓶收好,走到穿衣镜前端详了一下自己,把衣襟掸了掸,这才坐到那把椅子上。两个警察很有默契地站在他身后,一左一右。

雪漫长风回头瞅了一眼,心里苦笑,真要是出事了,这两个警察有个屁用。

金广德安走进房间,他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然后对镇长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广德安学长。"雪漫长风打了个招呼。金广德安坐的是中间的那把椅子,这表明了他的地位。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金广德安平静地说。"我们希望你能把风宁渡桥口的路障移开。"

"为什么会这样呢?"雪漫长风心痛地说。

"这也是我们想去长安的目的,我们想问问开发委员会的老爷们,为什么要把我们逼上绝路。"

"据我所知,农民和工人由于这次产业调整所造成的利益损失,开发委员会其实事先就作出了一份详细的补偿计划。你们没有必要这样做。"雪漫长风看着对方,注意到另外两个代表的表情有所变化。"我觉得你们还是先回去的好。"

"如果你可以代表委员会和我们谈判,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的。"金广德安扬眉一笑。

雪漫长风哑然。他也是宁静修院的学生,不过比金广德安迟好几年,所以并不太了解对方。风英卓然不是说这家伙是个闷嘴葫芦么,怎么这么难缠?

"不行的话,那么只好请你把路让开,我们直接去和委员会说话。"

"这让我很为难。"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回到这里来坐下和你谈。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去风宁渡口,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你是在宁静修院受过高等教育的,应当知道遵守秩序的必要性。社会秩序的破坏会毁掉一切!"

"我们并不想毁掉一切,只是希望能够维护我们的利益。"

"可你们的做法是在向整个公务员阶层挑战!"

"我们反对的只是官僚政治。"

"你太天真了。长安人,甚至是北海道的市民都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他们绝对会认为你们的行为已经伤害了整个公务员阶层的权益。"

"公务员和我们的区别只不过是职业的不同而已,有什么权力剥夺我们的利益?"

"你学过历史,应该知道没有任何一个政权能够纯洁无瑕。"

"问题是现在它太脏了。"金广德安冷笑。"我相信人都有良心,你应该知道拓荒农民和矿区工人是怎样的生活,而你们城里人可以坐享其成。我们至少应该有发言的权利。"

"你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么?"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如学长所说,我们是对立面。"金广德安说罢站起身。

"我有一个建议。"雪漫长风心里一惊,急忙说道:"我马上向委员会报告这里的情况,申请让你们派代表去长安谈判。如果放你们这好几千人涌进长安去,我不如自杀算了。"

"那么,麻烦你尽快告诉我结果。"金广德安头也不回。

雪漫长风瞪着眼看他们走出屋子,叹了口气,被冷汗浸湿的内衣贴到脊背上,他打了一个哆嗦。

广场上,两千多个男人在雪地里或蹲或立。这里面不光是宁夏谷的人,还有来自吉宁、长春谷、宜兴、泰安、宜昌、丰安岭的。其他开发区由于隔着远,就没派出人来。天南地北这么多人聚在一处,确实是平日里罕有的事情。人们都很兴奋,趁着机会和身边的伙伴东拉西扯地聊着。而在广场外面的街道上,北海道的居民远远地张望着,脸上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有大胆的孩子想要凑近了看热闹,立即就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开发委员会秘书长风英卓然将车子停在远处,观察着这一幕。他被一种莫名的气势震撼住了。那黑压压的一群人代表了一种力量,一直被忽视的可怕力量。这次闹事的拓荒农民和矿区工人据说有三万多人,而诺大一个梵星,整个安全处的警察编制不过三百人,还分散在各个开发区里。力量如此悬殊,委员会居然还有人嚷着要"严惩首脑分子",简直是异想天开。风英卓然很清醒地意识到,历史的车轮不知不觉已经偏移了方向。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他一直思量着两个问题——金广德安究竟要做什么?自己又应该在这时候做什么?



风英卓然回到长安城的家里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吃午饭的时候也不出来。妻子白慧淑芬觉得很奇怪,在饭桌上问风羽飞天:"你爸怎么了?"

风羽飞天冷笑了一下,说:"失恋了呗!"今天是公休日,她回家来拿换洗衣服。

白慧淑芬恼火地瞪了女儿一眼。

书房里,风英卓然正在和委员会主席凤诚正康通电话。

"雪漫长风刚刚向我汇报了北海道的情况,他们的要求派代表到长安来谈判。你马上通知各个处的负责人,下午召开紧急会议。"凤诚正康皱着眉头说。

"好的。对了主席,我上午去了一趟北海道。"

"哦?"凤诚正康有些惊讶。

"作为委员会成员,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能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管啊。"风英卓然叹了口气。"闹事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可几千号人往那儿一摆,不得了啊。"他顺手把在广场用摄像机录下图像传了过去。

"一群散兵游勇嘛。"凤诚正康不以为然。

"主席,长安城里总共只有七十名警察,我们用什么来抵挡这些几千散兵游勇呢?"

"这你有什么想法?"

"还没想好。"风英卓然苦笑。"开会的时候看大家有什么意见吧。"

结束了通话,风英卓然一一通知其他的处长开会。做完这一切以后,他长吁一口气,歪坐在新买的北海灵豚皮躺椅上。

梵星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当初飞船在这鬼地方降落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梵星人的命运。委员会的那些老家伙们,一代代地死死抱着故乡星系的灵位不放,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鬼才晓得在哪里的故乡星系,和梵星又有什么相干?梵星人在这冰雪地狱里搏命的时候,又有谁来伸出过援助之手?梵星应该是梵星人的世界。

开发委员会的管理方式已经落伍了。他想,应该有一个更有力量的政府来主持大局。

下午的会议上,教育处处长雷平修远有意无意地看了风英卓然和粮农处处长凤庆毅文一眼,说道:"不妨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顿一下委员会成员的贪渎问题。"

安全处处长武勇景昌反驳道:"我刚接到消息,丰安岭、泰安和南昌的警察都被暴民缴了枪,现在他们手里有武器,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不是什么和平示威了!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把这件事解决掉。"

雷平修远说:"对呀,他们无非就是想要惩治贪官污吏,我们满足了他们的条件,这件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嘛!"

风英卓然点点头,说:"雷处长说得不错,这件事情来得很突然,如果我们处理不好的话,很可能会变成一场流血的暴乱事件。所以我建议,允许他们选派四位代表明天到长安谈判。先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点头,便往下说道:"另外我们也必须做好应变的准备,一旦事情有什么变化,委员会必须要有控制局势的能力。现在农民和工人当中有一种很危险的情绪,认为所谓的官僚政治已经妨碍了梵星的开发。合理的、可行的事情可以答应,但是作为公务员,作为这个星球的管理者,我们绝对不能在容忍那种极端的、邪恶的犯罪事件发生!"

见在座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武勇景昌接茬说道:"风处长说得对啊!作为安全处长,我深感责任重大啊!不过眼下只靠我手上这几十号人,实在是解决不了问题。希望委员长和诸位处长能够给我们安全处多调派一些人手。"

风英卓然说完该说的话就不再吭声了,他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他觉得事情正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着,虽然他还没有明确的计划,但那种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开完会,风英卓然寻了个机会,跟武勇景昌说了句"忙完了找我",也不理会凤庆毅文在那儿着急上火,便径直离开了会场。

他急着去看望水芷清灵。

昨晚他本来是要去接女儿回家的,却鬼使神差跟踪水芷清灵到了海滩上。那女孩儿居然敢穿着裙子泡在海水里,活活给冻昏了过去。他将她从海里救起来送进医院,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风英卓然没想到,风羽飞天会在出现在医院的门口。

风羽飞天看见父亲的车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在这儿?"他下车,疑惑地问道。

"她是我的同学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女儿打开车门钻进去。"医院的木院长打电话到家里,幸好是我接的。"

"木院长说什么了?"风英卓然只好跟着女儿回到车上,打岔道。

"他说水芷清灵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风羽飞天盯视着父亲。"你怎么会和她搞在一起的?"

"她是闹事者首脑水华子强的女儿,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或许,她可以成为扭转时局的关键呢。"风英卓然解释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她会成为你的又一个猎物吧!"风羽飞天毫不留情地说。"你找其他的女人我不管,只要别让妈妈知道就行了。可我不许你打水芷清灵的主意!那个乡巴佬有什么好,怎么你们这些男人都跟掉了魂似的。"

"行了!"风英卓然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和乡下那些孩子比起来,你唯一的优势就是生对了地方!在这个星球上,风家能有今天的地位,是祖辈们一代一代拼搏出来的。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外面的局势非常险恶,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你还想继续过好日子,就应该考虑为维护家族的利益做些什么。在这个时候,你的脑子里面居然还装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真的为你感到羞耻!"

风羽飞天的耳膜被父亲那巨大的吼声震得发痛,她一愣,然后很委屈地哭了,可眼泪换来的,却是一记沉重的耳光。

"你现在乖乖地给我滚回家去!"风英卓然看着女儿脸颊上绯红的手指印,冷冷地说:"记着管好自己的嘴巴,别乱说话!"

等女儿走了以后,风英卓然先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下车进了医院。水芷清灵还处于昏睡状态。风英卓然没有在病房里呆太长时间,跟木院长交待了几句便走了。

风英卓然和武勇景昌的会面是在一家叫做"黄鹤楼"的餐厅里。史书记录下了这个餐厅的名字,因为根据武勇景昌的回忆录记载,他就是在这里和风英卓然达成了结盟的意向。至于在饭桌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两个当事人后来却都绝口不提。

引起北海那封冻了亿万年的冰面最终破裂的,只不过是一股微弱的暗流而已。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在最不起眼的细节处,会发生质的变化。



迎春花广场上的气氛变得比昨天要不安了许多。人们蹲在那儿,似乎失去谈笑的兴趣,只是偶尔嘀咕几句。在空地立呆了一夜,有人受了风寒,咳嗽声此起彼伏,烧得比较严重的被送到北海道的医院。当地人指路的时候不是很情愿,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金广德安有些忧虑,他对水华子强说:"我很担心。"

"我也是。"水华子强皱着眉毛抬头望天。空中浓云滚滚朝地面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要变天了。

雪漫长风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水华子强看着镇长小跑着来到闹事者的队伍前面,自言自语了一句:"你要是来报丧的,我就把你揍一顿。"

金广德安闻言一笑,道:"终于来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朝镇长走去。

"他们同意了我的建议。你们可以派四个人去长安谈判。"雪漫长风说,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没休息好?"金广德安问。

"你说呢?"镇长苦笑。"门口有两千人。"

"至少你还能睡在床上。"金广德安道。"我的人也没睡好,有人病了,我们需要热水。"

"我会叫人送水过来。"雪漫长风注意到对方无意之中说的"我的人"三个字,这个人具有领袖素质,很危险。他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对了,还得麻烦你提供一辆车子,我总不能开着气垫车进城啊。"

雪漫长风点点头,转身走了。

金广德安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半晌才回到水华子强身边,对他说:"我们待会儿出发以后,你先把人撤走。"

"唔?"水华子强一愣。

"一来也是给对方一个台阶,免得事情过于激化。"金广德安揉了揉眼睛,小声地说。"二来回去以后,尽快把缴获的枪集中起来,另外再多找些武器。万一有什么变故,再来的时候准备更充足一点,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好吧。"水华子强想了想,说:"你在长安如果有空,去看看芷清灵。"

其实金广德安很清楚,己方的队伍虽然只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但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时把人撤回去,并不是很明智的举动。可他知道,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来到长安城外的目的并不是造反,甚至连干粮都没带够。而长安城里警察虽然不过百名,却是全副武装,再说北海道和长安城的市民的敌意很浓。一旦反目,示威者绝对会吃大亏,尽管对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们等了很久,长安派出来接人的车子才到了镇上。这时最着急的人是雪漫长空,他眼下巴不得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赶紧消失。

示威者撤走了,这让凤诚正康感到了一丝轻松,这些人还算是识相,只要谈判顺利地结束,事情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凤诚正康已经60岁了,今年就该退休,他不愿意在仕途的最后一程发生什么意外。

谈判的时候,金广德安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示威者的要求很简单:委员会今后在作出涉及拓荒者切身利益的决策的时候,必须事先通告,公民的知情权不该受到侵犯,重大问题应有相应的协商程序;委员会必须对近年来粮农处、矿产处、开发处、金融处等工商业管理部门存在的**问题进行调查,严惩贪官污吏,并建立相应的监察制度,以保护拓荒者的利益;对这次拓荒者由于产业政策突然改变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委员会应当给予相应的补偿,对于生活特别困难的在再就业安排上优先考虑;教育处应当在人口较多的开发区开办学校;科技处应当加快百科教典的更新换代,编写适合开发区孩子的教材。

凤诚正康要求委员会所有的处长都要参加谈判,所以这次事件的关键人物粮农处处长凤庆毅文也在座。金广德安注意到,凤庆毅文的脸上并没有很紧张或者害怕的表情,不禁暗自提高了警觉。

"我觉得,你们的意见很有道理。委员会的成员大都是宁静修院从毕业的,在文化素质上比一般人要高,但往往容易脱离实际。我学过故乡星系的历史,一个发展了七千多年的高度文明社会,却始终被权力腐化的问题困扰着。梵星的开发不过几百年,现在生活条件稍有改善,**的事情就冒出来了,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凤诚正康慢慢地说到。他确实并不觉得示威者的要求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在这艰苦的年代,人们不会有什么奢侈的愿望,只要解决温饱,并且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日子会越来越好,这就足够了。"你们关于政治协商和教育方面的考虑非常好,梵星的开发是大家的事情,大家当然有权都来参与,而且参与者的文化素质和道德素质越高越好。"

另外三名代表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政府的态度如此和缓。金广德安却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果然,凤庆毅文轻轻咳嗽了一下,话锋一转:"但是,表达意见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现在面对面座谈就很好嘛,你们为什么要用示威、暴动这样的暴力方式呢?大家都是这个星球的建设者,而不是破坏者。听说你们还解除了开发区警察的武装。梵星总人口将近八万人,警察编制不足三百,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想成为实行高压政策的强力政府,公务员也是平民,是为拓荒者服务的人,而不是拓荒者的敌人。"

"主席。"金广德安开口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使用了这样的方式。关于官商勾结操纵粮食收购价的问题,近年来各个开发区管委会收到的投诉还少了么?监察处的处长就在这里,他可以证明这次我们事先已经是三次直接向委员会投诉过了。可如果不是进行了示威,又怎能够这样子坐下来谈话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一旦你们有所不满,就还会采取暴乱的手段了?"武勇景昌问道。

"你们不会不懂得什么叫做民意吧?如果政府把拓荒民维护自身权益以及表达意见的行为称之为暴乱,那只能证明这样的委员会,已经放弃了当初服务民众的责任和使命,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僚阶级。"金广德安寸步不让。

"那你们的行为算是什么?新年舞会么?"风英卓然冷笑道。"我想主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的出发点没有错,但做法是错误的。能做出这样的结论,正好证明了政府还没有腐化到你所说的程度。对于工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和错误,委员自然会解决和纠正,你们的合理意见我们也愿意采纳。我想,这个答案应该能够各位感到满意了吧?但是你们是否也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呢?对于你们所犯的错误,以及由此对社会秩序和经济所造成破坏,你们是否有勇气来承担责任呢?"

"这样吧,今天的会就暂时开到这里,我们会针对诸位的意见,尽快作出一份详细的方案。我们明天再谈。"凤诚正康说道。"诸位的吃住问题么,我已经让风处长安排好了,你们先去休息吧。"

风英卓然将四人送到宾馆,又陪他们吃了晚饭。

金广德安有些奇怪,吃饭的时候问风英卓然:"风处长不去开会么?"

风英卓然一笑,说道:"秘书处的工作就是协调啊,沟通啊什么的,对于重大问题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今天风处长的发言可是很厉害啊。"金广德安道。

"那时我真实的想法。作为老同学,我想劝你一句,搞政治不能太天真。"风英卓然看着对方脸上由于日光辐射生出的淡淡的紫斑,拓荒民大都会得这种病,好在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你当初既然选择了务农,现在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不是搞政治,其实我这个人不爱说话,你也知道。这几天说的话比几年的都多。"金广德安自嘲地一笑,说道。"可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进行自我保护是天经地义。大家既然相信我,挑这个头也没什么不可以。"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委员会希望我们这边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的话,事情落到我的头上,跑也跑不掉。"

风英卓然飞快地看了一眼另外三人的反应,嘴里说:"我以为来的是水华子强,没想到是你。"

"为什么这么说?"

"水华子强的女儿病了,对了,你也是宁夏谷的人,等会儿我带你去看看她吧。"

金广德安跟着风英卓然走后,那三位代表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惊慌,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该如何了结。委员会的意思很明白,必须要有人出来背黑锅。金广德安说得好听,但看他和委员会的人有着校友这么一层关系,到时候会怎样,谁也不晓得。

去医院的路上,金广德安问:"芷清灵得的什么病?"

"你好像跟着孩子很熟?"风英卓然说道。"她是我女儿的同学,我见过几次,感觉她这人有些怪。"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或许是想家吧。我听她说过,长安的学生很排外。就像当初你们对我的态度一样。"

"前天晚上我去接女儿,看见她一个人望城外跑,就跟了过去。"风英卓然开着车,脑海里又想起那晚的情景。"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大冷的天,她连御寒服都没穿,就这么泡在海水里面。医生说她精神压力太大,又受了冻,必须要好好调养。"他叹了一口气。"我猜,她是知道了你们闹事的消息,被吓坏了。"他转头看着金广德安。"你们的行为太危险了,如果不及时停止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像水芷清灵一样成为牺牲品的。"

金广德安见到了昏睡中的水芷清灵。他想,晚上得通知水华子强这事儿。风英卓然在在病房外面等了十多分钟,然后又将金广德安送回宾馆。

委员会的紧急会议没有开多长时间,有关的方案便基本上搞妥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想法很一致,那就是尽快地把事情平息掉。

由于监察处长和安全处长都打了保票,凤庆毅文心里并不是很害怕。凤诚正康很快就要卸任,就算自己的事情立了案,也是由继任的主席来处理。各种迹象表明,最有可能当主席的人是风英卓然和雷平修远。只要想法子让风英卓然坐上那个位子,自己也就安全了。

凤庆毅文刚吃过晚饭,便接到了风英卓然的电话。风英卓然说,事情可能又有了转机,金广德安私下透露想和粮农处长见个面。

凤庆毅文放下电话哈哈一笑,心想金广德安这家伙实在是很虚伪,口口声声公理道德,结果不过如此。

他兴冲冲地赶到宾馆,按照风英卓然说的,摁响了433号房的门铃。幸好风英卓然安排了四个房间,不然说话就不方便了。

门开了,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代表。他没想到粮农处长凤庆毅文竟然还有脸跑到这里来,便警惕地问:"你来干什么?"

凤庆毅文一脸尴尬,风英卓然不是说会把另外三个人缠住的么,怎么金广德安德房里会多出这么个家伙出来?他干咳了一声,说:"金广德安先生在不在?"

那人一愣,连粮农处长也来找金广德安,这是怎么回事?正要答话,突然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面前的凤庆毅文的表情骤变,张大了嘴巴,血顺着脸颊从右耳畔流了下来。他的身子晃了晃,轰然栽倒在地上。

金广德安刚走进宾馆门口,就看武勇景昌带着两名警察走了过来。

武勇景昌盯住金广德安看了一会儿,说:"你被捕了。"

"为什么?"事发突然,金广德安有些迷惑,他看看风英卓然,风英卓然也是满脸愕然。

"粮农处长凤庆毅文刚刚在这里被暗杀了。"武勇景昌转头问风英卓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陪着金先生去医院探望水华子强的女儿了。"风英卓然说完反应了过来。"武处长,我可以证明金先生和这件事情无关,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有没有关系,那要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武勇景昌冷笑了一下。"金先生,为什么凤庆毅文处长会死在你们的房间门口,身上还带着一大笔钱?"



按照凤诚正康的命令,宣传处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没有在新闻和网络上播出凤庆毅文死亡的消息。但谣言却以光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星球,而且说法越来越离奇。委员会迫于无奈,作出了一份含糊其辞的公告,这个迟到的官方消息非但无法扑灭谣言,反而好像是火上浇油。"暗杀事件"对所有人的心理都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这是有史以来发生的第一次政治暗杀,最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要出大事了。

凤诚正康认为自己很倒霉,几十年的风浪都过来了,却在卸任前遇到了这个大麻烦。他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发现,委员会的成员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他觉得身心憔悴,但眼前的这个摊子,无论如何也拖不到卸任以后,只能由自己来收拾。

近百年来,委员会的重要职务一直被长安风、雷、雪、凤、武、木六大家族所把持着。凤庆毅文算起来还是凤诚正康的侄子,否则以他的德能如何能得到这个肥缺。凤庆毅文已经死了三天了。他的老婆每天一大早就到委员会来,逢人就喋喋不休地哭诉,搞得所有人都心烦意乱,可又不能把她怎样。事情就这么公私掺和着乱成一团。

安全局那边一直没能拿出个结果。

现在知道的情况是——据433方的那个代表说,凤庆毅文只讲了一句是来找金广德安的就被杀害了。凤庆毅文是被人从右方用激光枪击毙的,而且是一枪毙命,说明凶手要不然是神枪手,要不就是在距离死者很近的地方开的枪。警察在死者身上找出了一大笔钱,这表明他来宾馆的目的应该是要做什么交易。金广德安当时和风英卓然一起去了医院,按照风处长的证词,他一直和金广德安在一起,金广德安根本就没有和凤庆毅文以任何方式进行过约会,金广德安也说自己毫不知情。宾馆方面表示没有见到有可疑人物出入,但几经搜查也没能在宾馆里面找到凶器。

总而言之,目前不知道谁是凶手,相对来说那三个代表的嫌疑最大。

凤诚正康并不相信谈判代表会杀人,几经考虑,他作出了抉择——继续谈判。

金广德安几个人被放了出来以后,通过电话和水华子强他们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暂时留下配合调查,由开发区另派代表到长安进行谈判。

金广德安又和家里通了电话。妻子木静宁雅见到屏幕里的丈夫,眼泪立即涌了出来。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眨眼间却成了疑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金广德安叹息道,又问:"家里怎么样?"

"都挺好,水华子强借了三个机器人帮着干活,邻居们有时也会来看看。今年的粮食全都入库了,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卖得掉。"木静宁雅拭去眼泪。"你还好吧?"

"现在是这个星球上最清闲的人。"金广德安苦笑。"我打算去陪陪水芷清灵。"

和妻子说过话,金广德安的心里踏实了许多。金广德安又把整件事仔细地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他觉得凤诚正康有些可怜,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能撑得下去。

还真给金广德安料准了,凤诚正康没能撑到卸任就病倒了。

雷平修远没想到,在决定委员会代理主席人选的会议上,风英卓然居然宣布退出和自己的竞争。就这么着,雷平修远成了这个星球上最忙碌的人——和拓荒民谈判、责令粮农处代理处长加快粮食收购速度、扩编警察队伍、安抚凤庆毅文的老婆和亲戚们让雷平修远高兴的,是风英卓然没有给自己添乱,后来就申请到太原谷视察参粟农场,干脆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水芷清灵醒了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时常呆呆地望着窗外。金广德安不晓得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好每天两趟从宾馆到医院来,陪着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儿解闷子。其实金广德安的心情也不好,安全处的调查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人却走不掉。而拓荒民和委员会的谈判也陷入了僵局,委员会说这次闹事已经违反了法律,非要首脑人物出来认罪,拓荒民代表当然不干。而自己这个"首脑人物"天天住在这儿,却没有人搭理。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耗蚀着,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金广德安去查过法律,发现委员会是在胡扯。在历届委员会所制定的法律、管理条例、委员会令里,对于采取和平方式的示威、游行,根本就没有加以限制的条文。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水华子强。

于是拓荒民代表在谈判中提出,委员会把此次示威称为"暴力行动"和"聚众闹事"没有事实根据,而以此作出的"违法活动"的界定也没有法律依据。没想到这反而提醒了委员会,他们是具有条例类法律文书的制订权的,于是一份具有追溯力的新版《社会治安条例》很快就出台了。根据这份新的《社会治安条例》,安全处再次逮捕了金广德安,并对水华子强也发出了逮捕令。

促使雷平修远作出这个决定的,是安全处已经从几个新兴开发区招募了七百名警察,并完成了武器装备。雷平修远军权在握,不愿意再和拓荒民纠缠下去。他想先把主使闹事的人控制起来,让他们低头认个错,这件事情就算完了。



人是一种社会动物,人生是场游戏,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你就得开始学习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这些游戏规则是社会群体意识的表现,社会的上层建筑会按照他们的需要不断调整着游戏的方式,你不能犯规,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剥夺你的生存权,生命结束了,你的游戏资格自然也就被取消了。除非,你能够操纵游戏,将规矩改成自己喜欢的模式。

梵星的历史上有多少不守规矩而受到惩罚的人?金广德安不知道,但牢房不是专为自己兴建的,里面有不少的房间。从屋内斑驳的墙壁、微微锈蚀了的钢质的门、灯罩上厚厚的污渍可以猜出,这里有年头了,曾经有过不少的住客。从安全处的拘留所被转移到这个地方后,他有幸见到了梵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司法处的法官是怎么宣判的?危害社会安全罪,二十年监禁。金广德安冷笑。他在这里呆了十天了。他是这么计算出时间的——每日食物槽里会出现两次北京豆粥。每天他睡醒了就先去洗手间冲个冷水澡,然后吃饭,然后强迫自己做一些事情来打发时间,直到困了,就躺到那张潮湿的床上睡觉。自打进来以后,金广德安久没见过任何人,这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猜想着,这间牢房先前的住客都是怎样的人——盗贼?贪官污吏?性犯罪者?还是像自己这样胆敢挑战游戏规则的政治犯?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的家庭是怎样的?——这成了他在这儿的主要活动。

他还发明了一个游戏,那就是对着监视器的镜头做各种鬼脸。每次当他想出个新的怪样都会高兴好一阵子。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否则就会崩溃掉。

他每天锻炼身体,生病只会是死路一条。他告诉自己,不能发疯,不能生病,不能自杀,不能死,哪怕就这么暗无天日的过一辈子,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金广德安有些疑惑,这么快自己就出现幻觉了,那可不对劲。

门开了。雷平修远走了进来,屋里浓郁的阴森异味让他捂住了鼻子。金广德安咧嘴一笑。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金广德安道,他对长安人虚伪的客套已经厌烦透顶。

雷平修远示意让狱卒离开,然后说:"现在外面的情况很糟糕。"

金广德安坐到床上,仰着脸瞅着对方。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上电视,告诉你们的人,立即停止暴乱。"雷平修远把手从鼻子上放下。"现在外面天气极为恶劣,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次雪暴,好多人都冻死了。如果社会秩序还不尽快恢复,死的人会更多。再这样下去,我就控制不了局势了。武勇景昌到处在抓人,你的三个同伴因为谋杀罪都被判了死刑。"

"梵星不是没有死刑么?"金广德安心里一紧。

"现在有了。"雷平修远苦笑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金德广安愤怒地说。"你们掌握着政权,你们不让人民有说话的权利,你们说和平的示威危害社会安全,主动权在你们手上。现在你们让我来停止这场闹剧,我这个囚犯能做什么?"

"现在拓荒民已经不只是在示威了,而是在暴乱,真正的暴乱。"雷平修远的声音有气无力。"他们拆毁机器、抢夺粮仓、攻击开发区管理委员会、袭击警察。每天都有人无谓死亡,不是冻死的,就是被打死。"他痛苦地说:"暴民自称为革命者,宣告要推翻委员会。我不明白,委员会并不是什么残酷的统治阶级,为什么会引起你们如此激烈的反抗。"

"这场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金广德安摇头说道。"你们高高在上,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和使命。拓荒民不是无知的愚民,百科教典里面储存的海量知识,可以让任何一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宁静修院最大的功能,就是培养出了你们这些政治动物。知道政治动物和政治家的区别在哪里么?你们没有宽容的胸怀,不爱惜人民。你们没有眼光,看不清全局,看不见事物的本质,只会用嗅觉来感觉方向,区区小利就可以让你们的良心变质。你们自以为手段高明而且隐秘,其实你们的那些可耻的用心和可笑的行为方式,别人一眼就能看穿。"

"够了!"雷平修远摆摆手。"我不是来听你演讲的。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居然还不思悔改!"

"如果你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来找我。"金广德安呵呵地笑了。

"你最好跟我合作。"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留在长安么?就是怕自己有一天会迷失自己,变成一只政治动物。这些天其实我也后悔过,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跟你们这些利益至上的家伙根本不用讲道理。可惜我们的反抗不够坚决,才会有今天这么多人的牺牲。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情。命令警察住手,解散委员会,进行全民选举组成新的政府。"

"废话!"雷平修远恶狠狠地瞪了金广德安一眼,转身便走。"来见你是个错误。"

牢门随着一声巨响关上了。金广德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让风暴来的更猛烈些吧!"一本书上有这么一句,书是故乡星系的人写的,梵星可没人敢说这种话。他想象着外面雪暴肆虐的世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救火车的水龙头里喷出最后一股燃烧剂。圆堡、日光大棚和地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淡黄色的粘稠液体。武勇景昌满意地看着,由于连日在野外作战,他的脸上也长满了紫色的晒斑。

他回过身,走到人群前面站住,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拿着喊话器说道:"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你们的家——委员会为你们设计建造的圆堡,你们用委员会免费提供的材料建造的农业大棚。你们祖祖辈辈几代人居住在这里。既然你们支持那些造反的人,自然也就是委员会的敌人了。所以,现在我代表委员会来到这里,收回这些属于委员会的财产。"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警察掏出枪来,朝着地面扣动了扳机。火焰腾空升起,迅速的蔓延开来,转眼变成一片炽热的丛林,吞噬了一切。

人群骚动起来,女人们哭叫着往前冲,企图挽救他们的家园,却被一排枪口逼了回去。

"如果你们继续支持叛乱,那么我们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先把你们喊出来再放火了。"武勇景昌咯咯地笑道。他指挥着警察们登上巡逻飞车,赶往下一个居民点。

武勇景昌想出这个新战术实属无奈。造反者运用的人海战术每次都获得了成功。警察伤亡惨重,防线一退再退,现在还受委员会控制的,只有长安城、北海道、太原谷、宁静海这几处地方了。他从电脑里查到了故乡星系的战术书,发现"围魏救赵"这个计策很适合眼下的情况,便毫不犹豫地带领一个分队,开始进攻造反者的后方。一个又一个的开发区在火海中沦陷,在雪暴中冻死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不计其数。

警察的行径彻底激怒了拓荒民。水华子强让一部分人回到各个开发区保卫家园,又将攻打太原谷和宁静海的队伍都调了过来,集中力量加紧了对北海道的进攻。只要能冲破北海道防线,占领长安城,起义者也就胜利了。

北海道镇子前方的雪地上,水华子强跳上一辆气垫车,观察着前面的战况。车身焊着反光镜做成的盾牌,这是用来对付激光枪的,而车子前端那些巨大钢刺,足以破坏警察的巡逻车和路障。

丰安岭的工人们发明的冰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弹射器里射出的冰球极具杀伤力,这种武器最大的优点是弹药几乎用之不尽。十几门冰炮制造出来的冰雹,打得对面阵地里的警察头破血流。考虑到存在着被冰球活埋的危险,警察们从掩体里跑出来,撤到了镇子里,准备巷战。

随着水华子强一声令下,几百辆经过改造的气垫车急驶着冲向前方,接着五千多个精壮汉子跟了上去。起义者手头的激光枪统共只有二十多支,用矿井上拆下来的钨钢支架锻铸成的砍刀和刺枪,成了标准的武器配备。他们拿刀持枪,举起反光镜迎着警察射出的激光束奋勇冲锋。雪下得越来越大,密集的雪花随着风势不断变换着飞舞的方向。人们好像是在雾中行走,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凭着感觉朝前走。许多人掉进了陷阱,发出尖锐的惨叫声,却被更为尖锐的风的呼啸吹散了。齐膝深的雪使得行进的速度奇慢无比。更要命的是,雪落下来,迅速地覆盖了整个反光镜。冲在最前面的几排人就这么举着盾牌被光束打穿,踉跄着跌倒。后面的人潮踩过他们的身体,涌向镇子。

起义者的敌人不只是警察。雷平修远命令科技处从电脑里找出武器图纸,北海道和宁静海的工厂日夜开工,生产了大批的激光枪,如今北海道和长安城几乎是全民皆兵。

现在防御者的感觉更不好受。雪幕挡住了视线,躲在屋中的狙击手从射击孔里盲目开枪。直到气垫车的巨刺穿透了碳塑纤维蜂窝砖,将圆堡撞塌。人就这么被刺死、撞死,或是被活埋掉。

当起义者冲进镇子之后,原始的冷兵器占据了优势。文弱的市民和公务员组成的近卫军,终归敌不过彪悍的拓荒民。但弱者并未露出丝毫的怯意,在这风雪交加的惨烈战场上,人的兽性本能被激发了出来。反正说不定下一秒钟就会死,那就乘还活着多杀几个敌人好了。镇子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里,人们忘我地燃烧生命的力量进行战斗。血腥的角斗厮杀与暴虐狂野的雪暴一起,摧残着北海道——人类在梵星建立的第一个基地。

起义者的第二个五千人梯队进了镇子,他们看到的战场更像是一个炼狱。先锋队已经杀红了眼睛,正挨家挨户的搜索着可供泄愤的对象。水华子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发狂的先锋队员平静下来。

负责工程破坏的小队以最快的速度,使北海道镇的地热井停止了运转。这样,长安城的电源供应便被掐断了。失去力场保护的长安,瞬间便暴露在雪暴的面前。风雪啸叫着袭击着这个建在海岛上的城市,也仿佛是在宣告市民们即将遭遇的凄惨命运。

原本七千居民的北海道,活下来的镇民还不到二千。幸存者被驱赶着集中到迎春花广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就是战争么?水华子强的眼睛里露出悲哀的神情。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纷飞的雪花倾泻在断壁颓垣之上。

一个大汉跑过来报告说:"北海道的人把风宁渡大桥给炸了。"

水华子强惊醒过来,长叹一声,命令道:"用气垫车搭浮桥。"

他正想让人去把那些幸存的镇民安排妥当,胸口突然传来揪心的灼热感觉,低头一看,目光触及的是殷红的血花正像喷泉一样涌出胸腔。水华子强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战友伸出的胳臂挡住了他颓然下坠的身体。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却是那扑面而来的无尽的黑暗。

十一

"我们这里也遭袭击了,所以没有办法派出救援。对不起了,主席。"风英卓然对着屏幕中雷平修远尊敬地说完,便关闭了通话。他端起酒杯,轻嗅着忘忧果酒那种独特的清涩香味,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粮储公司的老板雪正修威默默地坐在屋子角落的椅子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掠过一阵寒意。

"长安城完啦!"武勇景昌推门走进来,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拍打着御寒服上的雪花。他脱掉外衣,接过风英卓然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发起了总攻。我就慢了那么一步,现在北海道已经变成了瓦砾堆。"

"你带回来多少人?"风英卓然问,心道你要是不慢那么一步命就搭进去了。

"只有四十七个——半路上遭了埋伏,死掉五个,都是被那种长牙齿的车子撞死的。"武勇景昌觉得有点窝囊。

"哦。"风英卓然淡淡地应道,转头向窗外看去。"我再给你五百人。"

风英卓然的堂弟,太原谷管理委员会会长风嘉吉成,正带领着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在雪地里操练着。他们穿着银灰色的御寒服,脚踏机动雪板,手持科技处最新研制的强狙激光枪,在他们的身后,是五辆配备了重型激光炮的装甲飞行车。

这就是风英卓然的最后王牌,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呆在太原谷精心打造着这支部队。不到时机成熟,他是不会将这张牌使出去的。毕竟他要对付的上万名武装暴徒。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动手?"武勇景昌问道,他看了看雪正修威,心里奇怪,这家伙最近的话越来越少了。

"长安失守的话,等于雷平修远白送了几千枝枪给造反者。"风英卓然沉吟道。"再等一晚上。造反者现在气势正盛,现在去进攻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他们进了长安城以后肯定会疯狂一夜,明天早上,等他们疯累了我们动手。"

"疯狂"两个字让雪正修威浑身一颤。他想起长安城里的妻子和儿子,不禁热泪盈眶。

"最迟明天中午,这个星球就是我们的了。"风英卓然站起身。"武处长好好休息一下,祝你明天演出成功。"

风英卓然回到了他的临时住所。妻子白慧淑芬正和女儿风羽飞天坐在客厅里低声说着话,风羽飞天不时瞟一眼木然伫立在窗口的水芷清灵。他将她们接到太原谷的时候,"顺便"将水芷清灵也捎带上了。这让风羽飞天忿忿不已。水芷清灵自从病愈后神志就不大清醒,时好时坏,经常说一些惊人之语。于是风羽飞天便又多了一个照顾病人的任务。这两天他发觉水芷清灵比前阵子又消瘦些,心想等回到长安以后,还是专门找个人来照看她才好。

风英卓然进门的声音打断了水芷清灵的沉思,她转身看着他,说:"爸爸死了。是风告诉我的。"

"不会的。"他回答道,心里却想着真是这样就好了。"过两天我们就回长安去,到时候我派人去找你爸爸。"

"真的能回家啊?"风羽飞天惊喜地问道,随即脸色黯淡下来。"你骗我,刚才电视里还在说紫人已经占领了北海道。"来到这里以后,风羽飞天把太原谷人叫做"紫人",以讥笑他们脸上的日斑,推而广之所有的拓荒民在她的嘴里都成了紫人。尽管风英卓然担心引起太原谷人的反感而一再喝止,女儿却毫不在意,还给水芷清灵起了个"紫公主"的外号。后来"紫人"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与之相对的,达官贵族们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白人"。

"不骗你。"风英卓然的心情很好,没有计较女儿的过失。他笑道:"芷清灵啊,你刚才的样子很像个小女巫呢!那你说说看,明天我会打胜仗么?"

"你的儿子会成为皇帝。"水芷清灵低声嘟囔着。

他哈哈大笑,对着白慧淑芬眨眨眼睛,说道:"那你可要加油了。"

白慧淑芬脸一红,嗔怪道:"人家水小姐还在这里,你倒学人家乱说。"

"幻鱼们在等着我呢。"水芷清灵又说了一句,便将俏脸转向了窗外。

当天晚上,雷平修远在城破的时候自杀身亡,随后起义军血洗长安。金广德安在战乱中失踪。

第二天——也就是437年17月5日的早晨,武勇景昌和风嘉吉成率军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奇迹,一举击溃起义军,重新夺回长安。

17月10日,政府军逐一占领了所有的开发区,宣布全境戒严,开始搜捕残余的起义者。

17月30日,梵星执政府成立,风英卓然当选首任执政官。

官方的史书将这次拓荒民的起义称为"三十一日暴乱"。根据执政府的统计,在这次"暴乱"中,共有二万七千人死于非命。而民间的说法是,死掉的人数至少有三万五千,其中大约一半的人,是在战争结束后的大拘捕中被枪毙掉的。

由于死去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成年男性,使得梵星开发的进程一度陷于停滞。执政府不得不动用了基因库保存的受精卵,人工培育了一万名男子,以避免人口性别比例严重失调。

次年2月1日,执政府颁布《宪法》,规定执政官实行终身任职。

439年5月,执政府宣布教育改革方案,在各开发区设立中心学校,同时收缴民间所有的百科教典。

461年4月5日,风英卓然去世,其子风灵卫明继任执政官。

465年7月7日,风灵卫明称帝,改元"净灵"。

从此,梵星的人类社会便进入了风氏家族统治时期,史称"风氏王朝时代"。后世对于帝制深恶痛绝的学者,则把这段历史轻蔑地叫做"风湿时代"。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