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说“怎不仔细端详那盛矛的匣子”,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朱元璋毫不犹豫,取出圣使神矛,却将那楠木匣子抛在地上,拔出墙上挂的长刀来,一刀下去,把木匣剖成两半。
只见那木匣的底层,原来是内外两片薄板用胶粘接制成的,两板之间,隐约有一条细缝。凌冲把剖成两半的木匣捡起来,递给朱元璋,朱元璋接过,放在桌案上用力顿了两下,却并没什么发现:“莫非夹层中的物事,已被人先取去了么?”

凌冲突然想起当初前往大都坐探,从雪妮娅手中获得的那尊与邱福来接头的金佛,于是提醒朱元璋:“割开来看。”朱元璋点点头,把刀尖在木匣底层夹缝里一豁。胶粘得本不牢靠,加之年深日久,一豁便开。三个人头凑近桌案,只见最底层的楠木板上,果然用漆写了几行正楷:

德祐二年元月,仆自占城、真腊、蒲甘等国贸易而回,大船十二,满载金珠。此往外藩,风浪不测,辗转六载,甫归行在,才知国势将倾。时蒙兵已列营皋亭山下,皇太后议降,而诸大臣欲扬帆出海,走往明州,征调我舟同行。无奈,急将宝货深藏栖霞岭下,且俟光复后来取之。

浙商何叙,德祐二年元月十七日述。

下面是一幅简单的地图,说明藏宝处的位置和进入的方法。朱元璋看了摇头笑笑:“只当是千年古物,不想是百年前人埋藏之所。一个南商,有多少宝货?自占城来,或贩了十几船槟榔、黄蜡等物。古来名不符实者,所在多矣。”

胡惟庸却说道:“宋人最重商贾,尤以南商最富,往往有大船数十上百,往东南海上贩运,利可十倍,大王休小觑了。大王但知占城出槟榔、黄蜡,却不知占城亦出沉香、苏木等宝。真腊、蒲甘,并出真珠、象牙。此人舟船,为宋南徙诸臣征用,料真是大船也,十二船货物,岂能尽藏,所藏者,必珍物也。今李文忠将军自桐庐夹击杭州,可教他取了杭州,就栖霞岭下细细搜索,料必有所得。”

朱元璋扬了扬眉毛,笑道:“若此何叙之财力,可比今日沈万三的一成,这宗宝货,也不在少了。若真如卿所言,此天资我也。”转过头对凌冲说:“我着人将此文字图画都摹下了,粘好木匣,再交你还与那彭素王去。”

凌冲急忙抱拳答应。朱元璋又催促他:“你可速往湖州去,说那史计都来降。此事须延挨不得。”

凌冲心结仍然没有解开,也只好暂时放下,告别了朱元璋和胡惟庸,出城回到城西大肉居中。听义母韩绿萼说,义父陈杞人还没有回来。他虽然心中惦念,却不敢耽搁朱元璋的命令,吃过晚饭就连夜赶路,南经太湖,来到了湖州城下。

湖州城下,连营百里,到处都飘扬着“朱”字和“徐”、“常”等字的大旗。伏路小校拦住凌冲,入帐禀报,时候不大,大将军徐达大步迎了出来。

凌冲和徐达非常稔熟,急忙紧赶几步,到面前跪倒:“徐叔父,小侄拜见。”徐达笑着把他扶起来,一边寒暄,一边拉着他的手,走进帐中。

徐达徐天德自命儒将,虽在军中,却喜欢身着儒衫,头戴纶巾。才进大帐,凌冲就问:“听得伯仁叔受了伤,不知好了未曾?小侄须先去探望。”他所说的“伯仁叔”,正是表字伯仁的大将常遇春。

话音刚落,忽听帐外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道:“退思来了么?莫非大王又有诏旨?”徐达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听他中气仍是恁足,虽是负伤,却不碍事的。”门外正是常遇春,只听他又喊:“大将军,常某可得进帐么?”

“伯仁何必多礼?”徐达笑着说道,“我未在帐外加派护卫,便无要紧公事秘议,你是副将,甚时节想来寻我讲话,自进来便了。”话才出口,帐门撩开,两名士兵抬着个担架走了进来,担架上坐着一条大汉,黑脸膛,络腮胡须,正是大将常遇春。

凌冲“阿也”一声,奔到担架前,倒头便拜:“见过伯仁叔。叔父怎这般模样?听大王讲起,可是被那史计都伤的哩。”常遇春教士兵把担架放在地上,自己捶了捶腰,笑着回答:“正是那厮鸟。我着他一箭射在膀臂上,伤是不重,心中却不忿哩。他放箭伤了我,还则罢了,那厮真好武功,常某纵横疆场十余载,未逢敌手,想不到才三十合便遮拦不住他那条铜鞭,真个愧杀!”

“这种江湖功夫,与战阵搏杀大不相同,伯仁叔何必自责?”凌冲急忙解劝,“江湖功夫练到顶点,便如颠仙人、铁冠真人一般哩。”“休提他们两个,”常遇春笑道,“便令尊,常某也是佩服的。还记得七年前常某在大肉居闹事,打碎碗碟无数,令尊实是忍不得了,一只手便拿住了常某的拳头,动弹不得——只是,那史计都既是江湖汉子,做甚来战阵上相助张士诚?”

凌冲皱起了眉头:“小侄也不省得。因与这史计都有旧,今奉了大王之命,正要往城里去探查消息,劝说他倒戈来降哩。”徐达闻言喜道:“这个甚好。我今二十万大军,把湖州包围得铁桶也似,前日张士诚遣吕珍、朱暹等将兵六万来援,都扎在东面旧馆,不敢认真前来厮杀。若贤侄能说那史计都降了,就城中大闹起来,湖州不日可下!”

“说他来降,常某还要与他较较气力,”常遇春笑道,“我少年时也学过钢鞭,放在此人眼中,便如小儿耍闹一般,他若来呵,我也拜他为师,再学他鞭法哩。”徐达笑道:“常将军使得好枪,又是黑脸,若再娴熟了鞭法,真个是今世的尉迟敬德。”

三个人说说笑笑。徐达问凌冲:“你是充我的使者往城内去,还是自潜入去?”凌冲回答:“愚侄扮不来使者,还是晚间爬城潜入去罢。”徐达点头:“便在今晚,我扬声攻其北门,你自南墙进去。我有探子在城里,晓得那史计都的宿处,稍倾画了地图出来,你且记熟了,方不致迷路也。”

※※※

当晚两更天后,凌冲扎束整齐,借着夜色,悄悄来到湖州南城外潜伏。时候不大,听得远处喊杀声起,就知道徐达命令骁将王国宝佯攻湖州北门,吸引守军的注意力。他轻轻摸到城墙边上,把单刀衔在嘴里,提气一个纵跃,蹿起三尺来高,随即右手一扬,一条抓钩悄无声息地扣住了城堞。

几个倒手,眼看接近城上,突然抓钩扣着的城堞上探出一个头来,“咦”了一声。凌冲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脚尖在城墙上一点,如大鸟般飞上城头,左手就口中取下钢刀,在那名士兵脖子上只一抹,“嚓”的一声,立时了帐。

凌冲扶住那士兵的尸体,轻轻放下,收了抓钩,几个轻纵,隐在暗影里,慢慢蹩下城楼来。湖州城内,戒备森严,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倒不时有成队士兵端枪走过,口里还唱:“严把城防,严察奸细~~”

凌冲怎把这些兵卒放在眼里?运开轻功,忽走忽藏,很快就按照徐达给他的地图,来到了史计都的住处。那是一座小小的宅院,院内房舍不多,有几名仆役正在打扫和清查火烛,看他们这么晚了还不敢睡,可见主人没有回来。

凌冲心道:“莫非他往北城防御去了么?”正在搜索,突然门外马蹄声响,一名仆役急忙过去开门,问道:“老爷归来了,吃酒可爽快么?”凌冲心中疑惑:“真个是史大哥么?怎这般紧要时辰,还有心思吃酒?”

他慢慢潜到门边,借着昏暗的灯影,隐约看到一个人牵着马,大步走了进来,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不是史计都是谁?史计都把马缰交给仆役,吩咐道:“我往书房去来,休来打扰。”声音微颤,似乎真的喝了不少酒。

凌冲轻轻跟在史计都的身后,本想以史计都的武功,应该没几步就会发现自己,但直到对方进了书房,仍是头也不回。

凌冲心里疑惑,一个箭步蹿到门边,轻声唤道:“史大哥,是我。”史计都吃了一惊,一拳打来,凌冲急忙横臂来格,却觉得史计都的拳头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史计都一拳不中,“哼”了一声,猛然一个头锤撞向凌冲胸口。凌冲只得向后一跳闪开,再说道:“休动手。是我,史大哥!”

史计都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问道:“咦,凌兄弟么?你怎的到湖州城里来了?”走进门去,点亮了油灯。凌冲急忙蹿进书房,回手把门掩好,笑道:“史大哥,你却又怎的在这湖州城里?”

转过身,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史计都坐在椅子上,面色铁青,眉间隐隐有道黑气。凌冲惊问:“大哥,你怎的了?!”史计都勉强一笑:“兄弟,天幸大哥还能见你一面,你且帮大哥磨墨,大哥有字要写。”

凌冲上前去搭他的脉门,却被史计都把他的手拂开,指指桌上:“且帮我磨墨来。”凌冲无奈,只得一边眼望着史计都,一边就瓷罐里倾了一点水在砚台上,拿快松烟,磨了起来。

史计都展开一幅白纸,提起杆狼毫来,长叹一声:“冥冥中自有天意。兄弟,你可还记得咱们那日往栖霞岭上去见张士信那厮鸟,半道去拜牛将军墓之事么?”凌冲点点头。史计都苦笑道:“那樵夫说某生得好似牛将军,却不知某的结局,也与牛将军一般无二哩……”

凌冲知道岳飞麾下骁将牛皋的结局,牛皋是被奸相秦桧派亲信田师中以设宴款待为名,下毒害死的。此时听了史计都的话,他不由大惊失色:“大哥你遮莫……”史计都点点头:“我适才去赴那李伯昇的酒宴,谁想他竟在酒中下毒……”凌冲怒道:“那贼,待我取了他性命为大哥报仇!”说着,又伸手来搭史计都的脉门。史计都摇摇头:“毒性已侵心脉,无救的了。你休怪那李伯昇呵,此人胆小怕事,便他怎敢害我?都是那张士信记着昔日仇怨,放不得我哩。”

凌冲心中万分悲痛,问道:“大哥却为何要来湖州,相助张氏兄弟那干鸟人?”史计都用笔尖点点凌冲手持的松烟墨:“磨好了么?我要写字——唉,此事原委,遮莫你竟猜不出来?”凌冲摇摇头,把墨倚在砚台边上。史计都饱蘸了墨汁,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

烽烟何日洗,大道几曾公?

我心如皎月,耀然照穹窿!

是一首五言折腰体诗。凌冲疑惑地望着他,心说你这个时候,怎还有心情写诗做文?只见史计都在诗后提上自己的名字,端起纸来吹一吹,叠好了递给凌冲:“劳烦兄弟你往湖广寻素王去,将这诗交与他,算是某的绝笔罢。”凌冲颤抖着接过纸,听了“绝笔”二字,忍不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焦急地问道:“大哥休如此说,待兄弟用内力帮大哥暂时止住毒性,再送大哥出城去延请名医疗治……”

史计都摆摆手,长吐一口气,道:“便此身不死,心已死了,苟活何益?”突然抬高声音,大叫道:“我心已死,此恨不绝!”话音才落,眼鼻中黑血长流,已经是魂归地府,救不活了。

※※※

凌冲和史计都相识时间并不算长,但两人可说是肝胆相照,尤其在他得知彭素王、史计都决意离开张士诚,投奔朱元璋以后,更是欢喜得无法名状,只想着以后好朋友们可以在一起杀鞑子,救黎民。却没料到,堂堂“计都星”史季常,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凌冲没敢在湖州城里多呆。他揣好史计都写的诗,帮史计都合上不闭的口目,眼贲热泪,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暗自祷告:“弥勒菩萨在上,定教张氏兄弟不得好死,曝尸荒郊,才解我心头此恨!”

他潜出史计都的府邸,依照来时的路线,悄悄蹩上城楼,缀城下来。回到西吴军营的时候,天边才露出第一线曙光。徐达、常遇春和衣而卧,等候凌冲的消息,听说他回来了,急忙迎上前去:“怎样,可顺利么?”却看凌冲眼圈通红,咬牙切齿的,二人都不禁一愣。

凌冲恨恨地道:“二位叔父,那张士信自毁长城,已教李伯昇毒杀了史计都也。”把前事备述一遍。徐达索了史计都的遗诗来连读三遍,长叹一声:“‘烽烟何日洗’呵。但教张氏那干贼厮鸟仍在,烽烟何日可洗,大道何日得公?!”

常遇春也叹道:“是条好汉子,忒煞的可惜。退思你休再悲伤,待常某破了湖州、苏州,拿住那李伯昇、张士信时,千刀万剐,祭奠你的朋友便了。”

三人都是不住嗟叹。最后凌冲说道:“愚侄此间事了,这便要赶回应天去,回禀吴王。”于是告别徐、常二人,一夜没睡,也不休息,跨马直往应天府方向而来。

两天后到了应天,入王府来禀报朱元璋。朱元璋听说史计都被毒死了,也是叹息不已:“忒煞的可惜了。”他问凌冲:“然则史计都为何去助张氏,你并未探出根由来么?”

凌冲摇摇头:“事起仓促,下臣未能探明,有负大王所托。”“史计都孤倒不惧,”朱元璋手捻长须,“只怕是那彭素王教他去的。彭素王此人武功、智计、胸襟,都是当世翘楚,他若朝秦暮楚,相助张氏,多少有些麻烦。”

凌冲急忙说道:“史计都临终前,教下臣将一首诗去湖广送与彭素王。料彭素王知他的死讯,再不肯相助张氏的了。”朱元璋向他索诗来看,反复吟咏,长叹一声:“可惜,可惜……好,退思你速速往湖广去,寻着那彭素王,教他与张氏一刀两段,前来相助于我,为史计都报仇!”

凌冲嘴里答应,可等告别朱元璋,出了王府,才醒悟湖广地域那么大,自己可到哪里去找彭素王才好?突然想起,彭素王此行南下湖广,想必是去寻那个月后养女、月孛嫡妹的简若颦的,现在河南洛阳的骆星臣一定知道简若颦隐藏的所在,若能先寻着简若颦,彭素王的消息就好打听了。

他离开应天城,来到城外大肉居。义父陈杞人竟然北上大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凌冲多少心中有些担忧,义母绿萼反倒安慰他说:“你义父虽多少有些不通世故,并非粗蠢人,他的武艺又高,你担心甚么?他难得出门,定是于路延挨,寻亲访友,是以回来得晚些。”

凌冲别过义母和师兄郭汉杰,快马又往洛阳方向赶来。想想自己离开洛阳时才不过五月初的事情,没到一个月,竟然二度进城,这真是想也想不到。大概又会碰到王小姐,真个造化弄人,世事难料啊!

他从徐州西行,过了萧县,到下邑附近,突然遭遇到一队中州军,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喝问他:“甚么人,自哪里来的?”凌冲不想多招惹事非,就取出王保保先前写给他的通关文书,递给一名士兵:“我是河南王的朋友,特往洛阳去寻你们大王。”

那名士兵接过文书来,展开来看了,冷着脸问凌冲:“这确有大王的印信盖在上面,但只说放你东去,却不曾教你西来,是何道理?”凌冲道:“既能放我东去,如何不允我西来?你们领我往洛阳去见了河南王,便知我言不虚。”心里说:“盘查如此严密,莫非战局有变,扩廓帖木儿有东进的意思么?”

那名士兵疑惑地叠好文书,揣进怀里:“我却做不得主纵放你,且随咱们去见主将来。”凌冲无奈,跟着他们往下邑走去。进了城,见到这些士兵的主将,却原来是老熟人,是他去年年底混进中州军时候的直接上司——吉总把。

吉总把见了凌冲,表情多少有些尴尬。凌冲笑道:“多时不见,总把可好?你当日唬得我好苦哩,料不到如此会做戏。”吉总把摒退众军,凑近凌冲,谄笑着说道:“上命差遣,在下也不得不为,官人恕罪则个。天幸我相助西吴王的事体未遭拆穿,西吴王若再有差遣呵,吉某水里来,火里去,定不出纰漏的。”

凌冲也懒得和他废话,只说自己要往洛阳去见河南王扩廓帖木儿。吉总把知道他和扩廓帖木儿的交情非同寻常,立刻满口答应,亲自写了路引,派两名士兵护送凌冲往洛阳去。

进了洛阳城中,直奔河南王府而来。凌冲才叫门上通报,时候不大,出来一名虞候,躬身接他进去。来到书房,只见王保保正在伏案读书,看他进来,满面堆笑:“凌兄匆匆而回,何以教我?”

凌冲抱拳问候,说道:“搅扰了。草民来大王处,欲求一人相助也。”王保保笑道:“半月不见,怎便生分了?唤甚么大王。凌兄要寻何人?除各万户我都有差遣,妹子不能与你,此外但讲无妨。”

凌冲正色道:“王兄休得耍笑,小弟对令妹绝无妄想。此来,是欲得见那骆星臣一面,向他打探一些事情。”王保保点头道:“想必是要询问彭素王的下落……”凌冲惊问:“你怎的知晓?”

“闻弦歌而知雅意,”王保保“哈哈”大笑,吩咐带凌冲进来的虞候,“且唤骆虞候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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