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凌冲找到了福来金店,跟随金店老板邱福来进入密室,下了一道阶梯,只见底下是丈余见方的一间小屋,后面挂着青布帘子,好象还有几进。Www.邱福来合上了遮盖地道的木板,走下来撩起帘子:“请,请。”
里面的屋子要稍大一些,摆着一桌两椅,另外正中摆着一张方几,上供弥勒菩萨,并诸般香火果品。墙上贴着一副对子:“且收慈意是禅意,杀尽不平方太平。”旁边也有布帘,通往更深的屋子。

凌冲上前拈了香,在弥勒菩萨尊前祷告一番。邱福来亲热地称呼他的表字:“退思兄。”把他让到旁边的客位上坐下,自己打横相陪,问道:“几时到得大都的?怎今日才来?怎的缪、郭二位一个也不见同行?”

“这个……”凌冲这才知道把金佛托付给雪妮娅的那人,不是姓缪,就是姓郭,正在思量怎样措辞,才能把这事情前后缘由解释明白,忽然后面门帘一挑,一个蓝衫女子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

“这是小女。”邱福来向凌冲介绍。那少女笑吟吟地走过来,微一曲膝,算是福过了,随即放下托盘,在桌上摆了两碗煎茶,一漆盒各色点心。凌冲急忙欠身行礼:“有劳了。”

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福还礼,转身站到邱福来身后去了。邱福来举起茶碗来:“请。北地难得好茶,将就用些罢。”凌冲急忙也端起碗来,点头示谢,然后递到唇边,小小咂了一口。

这是碗枣茶,才刚凑近,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真个清心明神。凌冲把那一小口茶在舌面上一铺,才待咽下喉去,忽然感觉不对,忙“啐”的一口,都吐在了地上。

邱福来跳将起来,大叫道:“这厮好不机警!”疾转身,那蓝衫少女不知从何处摸出把单刀来递了给他,他接过刀,一招“盘花盖顶”,就向凌冲头顶劈到。

凌冲虽惊不乱,一边向侧面跳开,一边连碗带茶掷向邱福来的面门。邱福来急忙变招,躲过茶碗,那边凌冲已经抄起了刚才坐的椅子来。邱福来又一招“关平献印”,正好斫在椅背上,一时竟然拔不出来。凌冲趁机飞起右腿,把他踹翻在地。

他拔下嵌在椅背上的单刀,正欲上前去制住邱福来,忽然斜刺里一剑刺到,剑带风声,直点向他肩头巨骨**,端的凌厉之极。凌冲急忙反刀一格,定睛细看,却原来出手的正是那蓝衫少女。

邱福来使一手正宗的峨嵋刀法,功力也只平平,倒是这少女的剑术不但在乃父之上,而且明显是黄河大侠宫秉藩的套路,倒让凌冲吃了一惊。蓝衫少女这样一格,邱福来早一个打滚,躲开七尺多远,“嗒”的一声,那尊金佛从怀中滚落到地上。等他站起身来,急忙伸手唇边,呼哨一声,立刻,青布门帘“呼”地扬起,一个长大汉子挺着条抓子棒,风一般冲将出来,口中大叫:“小贼,还不纳命来!”照准凌冲面门就刺。

长大汉子后面,又有一个账房打扮的老人,手提一对精钢判官笔,也冲上来夹攻凌冲。三个人围定了这一个,走马灯般盘旋厮杀。邱福来没了兵器,插不上手去,只好在一旁观看指点。

凌冲单刀舞开,如一团光芒般包住身体,三个人四件兵器,竟然递不进去。这三人中,以那蓝衫少女的剑法最为高明,但可惜力气较小,功力尚浅,宫家独门的剑法精要,发挥出来还不到两成。那老者一对判官笔是湖州“笔庄”商家的路数,功力较为纯厚,而且攻防间经验老道,颇有法度,确不可小觑了。

但最难缠的,还是那使抓子棒的汉子。他的功力深厚不及老者,招术精湛不及少女,全胜在膂力强劲,并且兵器长大。这间屋子不过二丈见方,他抓子棒抡开了就有一丈余,劲风呼啸,一张桌子和剩余的一把椅子,顷刻间就被打得稀烂。而且抓子棒这种兵器,战阵上偶有使用,江湖中却罕见得紧,凌冲还没有对敌经验,更看不明白他的路数,被迫打点精神,倒把七分力气,都放在这个汉子身上。

凌冲心里还摸不准这几个人到底是甚么来历,确是自己要见的人,只不过双方间产生了点误会呢,还是元廷的走狗?或者是其它势力派来大都的奸细?他不想骤下杀手,只是寻找时机,希望先抓住一个人质,好暂时罢斗,大家分说个明白。堪堪斗了十多个回合,他正以单刀隔开那少女的长剑和老者左手的判官笔,抓子棒和另一支判官笔已然到胸。凌冲不及闪避,只好行险,左手一探,已经捉住抓子棒刃下一尺处,顺着来势轻轻一拨,“当”的一声,把那支判官笔荡开。

那汉子喝一声,双手端棒向上一扬,凌冲力气不如他大,又一时来不及放开抓子棒。只得借势一跃,双脚已然腾空。那少女恰在此时把隔开的长剑又荡了回来,疾削凌冲双足。凌冲身在空中,两腿稍稍一蜷,足尖在剑脊上轻点,身体借力已经翻了起来。

长大汉子抓子棒用力翻滚,把凌冲往天花板上撞去。凌冲及时松手,抓子棒的刃尖“咄”地一声,刺进木制天花板壁里。凌冲头下脚上,单刀沿着棒柄直削下去,那汉子“啊哟”一声,只得松开双手,以免十指尽失。

凌冲一个跟斗重新翻下,右手单刀,左手抓住棒头,双足还没沾地,忽然耳边风声骤然响起,两支精钢判官笔直往自己左右太阳**刺来。他赶忙把脖子一缩,向后疾仰,判官笔在额头前方交碰,银光贲射,刺得他两眼生花。凌冲暗叫“不好”,单刀一招“白猿献桃”,翻转上来,用尽全身气力往那银光上一架,“嗒”的一声,那老者再握不住双笔,连滑两道光芒,也插到天花板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蓝衫少女长剑又到。凌冲不愿再多恋战,向她头顶虚晃一刀,转过身,直往邱福来冲去。

邱福来见他不到二十合就连败两人,也不知道那么年轻,这些精妙招术都是哪里学来的,不由惊得腿也软了,待要逃走,凌冲左掌已到胸前。他百忙中只得挥掌去迎,却当不住凌冲力大,“噔”地倒退一步。本以为背脊要撞上板壁,却不料软软的竟似是人的身体,接着脖颈上一凉,钢刀在喉。只听凌冲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放下了剑!”

蓝衫少女大惊失色,呼道:“爹爹!”凌冲把架在邱福来脖子上的单刀紧了一紧,唬得邱福来一个劲儿把头往后仰,满脸都是冷汗。“放下了剑!”凌冲再喝一声,那少女只得悻悻地把长剑抛在地上。

“你们究竟是甚么人?”凌冲环顾了一眼那空着手,可是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的三个人,厉声问道。“你又是甚么人?”蓝衫少女气哼哼地说道,“咱们还未曾问过你哩!”

凌冲面色一沉,手上加劲,吓得邱福来大叫道:“好汉饶命则个!我等并无恶意,只是缪锐久不闻音讯,郭汉俊悬首高杆,我们怕你是鞑子朝廷派来的奸细,这才,这才……”

“甚么缪锐,甚么郭……郭汉俊?你莫不是说的郭汉俊?!”凌冲大吃一惊,这个郭汉俊,不是大师兄郭汉杰嫡亲的兄长么?邱福来道:“好汉识得郭汉俊么?怎又不识得‘铁算盘’缪锐?这金佛不是他们与你的么?缪锐现在何处?”

凌冲冷哼道:“是我问你哩,是你问我哩?——你适才说的郭汉俊,可是在汤大将军麾下做过百夫长的郭汉俊么?”邱福来答道:“正是此人……想那缪锐,也做过汤大将军驾前护卫哩……”

凌冲长叹一声:“你可知他有个嫡亲的兄弟么?”“哪个?郭汉俊的兄弟么?”邱福来道,“似乎听他讲起过,是在应天府陈师傅处学艺罢……”“你晓得某的义父,那便好了,”凌冲略放松些勒在邱福来脖子上的钢刀,“郭汉俊的兄弟唤作郭汉杰,正是某的大师兄,此番进京,他还教我与兄长捎封信哩——此中误会甚多,大家不要动手,待先剖分明白了,如何?”

邱福来佯笑道:“退思兄此言至当,便请……便请放开在下罢。这几日鞑子朝廷缉访南军的细作甚紧,咱们也是……也是无奈,为成大事,不得不警惕一些。”那蓝衫少女急忙走上两步,深深一福:“凌叔叔,适才多有得罪,求您先将我爹爹放开了,大家才好讲话。”

凌冲看她二八年华,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竟然称呼自己“叔叔”,不禁感觉有些好笑。可是邱福来一口一个“退思兄”,和自己平辈论交,他女儿也只好这样叫。他想这样挟持一个人质在手,确实不大容易“剖分明白”,于是一收单刀,左手在邱福来肩头一搡:“多有得罪,大伙都坐下讲话吧。”

“大家坦诚相见,”邱福来暗中抹一把冷汗,转过身来,面对着凌冲,“讲句得罪的话,退思兄也请将刀放下了,大家一起来吃碗茶,才好讲话——退思兄想也明白,适才咱们在茶里下的乃是迷药,并非毒物,不过不想行险,待先麻翻了你才好查问罢了。”

凌冲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反转刀柄递给邱福来。邱福来笑吟吟上前接过,说时迟,那时快,忽地面色改变,一翻腕子,一刀就向凌冲左肩劈下!

凌冲大惊,只得背贴着板壁,向左侧一个滑步,邱福来这一刀紧擦着他肩头嵌入了板壁中。凌冲才自松了口气,突然耳边“咄”的一声清斥,随即后心一凉,有件利器悄无声息地刺透了板壁,划破背心衣衫,已顶住了自己后心上的心俞**。

凌冲不禁色变,一动也不敢动。那长大汉子“哈哈”大笑,从腰间解下拇指粗细的一条麻绳来,过来抹肩头、拢二背,把凌冲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好象一个大粽子似的。

蓝衫少女笑道:“四叔今日立了头功哩。且出来罢!”只听得“哼”的一声,青布门帘一挑,一人手提三尺长的短枪,施施然踱了出来。

凌冲又惊又怒,破口骂道:“诡计暗袭,算的甚么好汉!”邱福来很有趣地望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如你我这般当细作的,原本便算不得好汉。若必要充好汉,那是指地骂阎罗——真个活腻味了哩。”

他踱开几步,笑道:“这位兄弟,不论你是元廷的走狗,或真是徐大将军遣来,在下奉劝一句,便走江湖你都忒嫩了,如何好来当细作?”

那个手提短枪,被称作四叔的人冷笑道:“与他罗嗦甚么,早问明白了,是杀是放,也好计较。”邱福来点点头,从地上捡起恶斗中掉落的那尊镀金佛像来:“你仔细回答者,这尊佛是哪个与你的?缪锐死生如何,现在何处?”

凌冲瞪他一眼,骂道:“放开我,咱们才好讲话!”“倒是硬气,哼,这个便是你所讲的好汉么?”邱福来笑笑,又问,“好,你适才讲说有一封信要捎与郭汉俊,未知信在何处?咱们见了信,或可信得你也。”

凌冲心想这样下去,自己别说不想求饶,就算求饶分说,对方也未必会信,不如指点他们去取了信,或许还有转机,于是哼了一声:“信在下处。”邱福来问:“你落脚何处?”凌冲回答:“肃清门内翰林院旁客来栈中。”邱福来点点头:“先委屈你了,待咱们见了信,或可宽放你,面对面好生谈谈。若你真个是徐大将军遣来的啊,到那时在下与你叩头,负荆请罪便了。”

说着话,他向那个长大汉子挥一下手,那汉子抱拳答应,上前来一把揪住凌冲的脖领。凌冲“你待怎样”还没喊出口,早被那汉子抡圆了,一把担在肩上。

撩开青布门帘,后面还有一间屋子,堆着些箱笼和兵器。长大汉子推开一个木箱,弯腰掀起一块木板,原来底下又有一架木梯,直通向一个狭长的地**。

地**不过八尺来高,长大汉子都要微微低下头才能前进,凌冲被他担在肩上,臀部高高翘起,不时撞上**顶,疼得他全身骨头架子都象要散开似的。他心中把所知道的所有恶毒言辞都骂了一个遍,暗想自己活到那么大,虽然经历坎坷,可还没受过这份屈辱哪!一旦得还生天,定要加倍奉还邱福来以下这批混蛋——就算他们真是大王派来的同志,也绝不手软!

他几次暗运内力想要崩断绑绳,却不料这长大汉子绑人别有一功,绳索专从人不易用力的部位走,而且紧得直嵌入肉里去,饶是凌冲内功已经颇有根底,也是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用。

他不禁想起师父冷谦教授的法门来:“若被人点**,在他内力着体的一霎,先放松了肌肤,则彼之内力如以剑刺棉,必不能深入,不多时定能自解也。若被人捆绑,其法却反,在绳索绑下的一霎,先自绷紧了肌肤,待他绑毕,得机会松卸了气力,则绳便松,易于挣脱也。”当初自己喏喏连声,全都记在心里,可是真等事到临头,怎么却想不起来了?如果当时按照师父的教导,故意把肌肉绷紧了,现在就不会这样难受,也不会束手无策。

地**约摸十余丈长,转过个弯,前面在两支火炬的映照下,显露出一扇铁门来。凌冲还在心里自怨自艾,那汉子早走到了铁门前,胳臂一翻,把凌冲从肩膀上甩下来,重重地掼在地上,然后从自己腰间掏出柄一指多长的钥匙,去开铁门。

凌冲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趁那汉子正在开门,背部对着自己的机会,慢慢挣扎着直起腰来,突然间双足用力,运气于顶,一个头锤,直向那长大汉子后腰撞去。

那汉子恰在此时拉开了铁门,才转过身,忽见一个黑乎乎的头顶直向自己胸腹间撞来,不禁吓了一大跳,本能的一侧身体,凌冲这个头锤就便撞歪了,正中那汉子的左肋。

长大汉子被这么一撞,立足不稳,一个转身,后脑重重地磕在**壁上,眼前一黑,顿时瘫软了下去,就此人事不醒。他肌粗骨硬,凌冲这么一撞,也是头顶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更要命的是,因为四肢被紧紧绑住,落下时稳不住身形,一个跟斗,直往铁门中跌了进去。

原来铁门内的地面,比外面要低上五尺还多,凌冲没有防备,头下脚上直撞下去,脑袋“嗡”的一声,也不禁失去了知觉……

※※※

就在畏兀儿刀客阿厮兰大闹清真居的时候,凌冲却被困地牢,王保保、雪妮娅他们,除非是大罗金仙,否则肯定猜不到他现在和其后的遭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冲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头痛欲裂。他想要伸个懒腰,却发觉四肢麻木,不能动弹,只当身在梦魇之中,惊愕之下,却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

这才想起来发生过的一切。他就地骨碌了几圈,好在这地牢并不算大,他终于靠住墙壁,一点点蹭着坐了起来。扭过脸,却徒然发现铁门依旧半开着,朦胧的火光从外面投射进来,映在地下,好象狰狞的妖魔一般不住抖动。

他心中狂喜,急忙双膝微曲,一步步蹦向出口——可是,他突然想到,外面的甬道深入地下,刚才经过,并没有风,为甚么火光却在抖动呢?

一个声音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速速将门关了,防那小子逃出来——四弟,你将阿海拖将出去……”那是邱福来的声音。

凌冲大惊,眼看逃跑的时机稍纵即逝,也来不及考虑自己手脚依然被绑,就算逃出地牢又能如何?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丹田一热,双膝猛曲,象支离弦的箭一般,直朝门外撞去。

身在半空,早见外面火光摇曳得更为明暗不定,突然间,“当”的一声,铁门已自合拢。

凌冲这一下可是惊得心胆俱裂,身在空中,收势已经来不及了,尤其手脚被绑,想要拧腰、翻身也极不容易,如果自己这样迅猛地撞上铁门,无异于以卵击石——虽然自己的脑袋比鸡蛋要硬上那么一两分,可是对面也不是石头而是铁门,头顶开花,血流满地,似乎是逃不了的了……

他一闭双眼,心道:“我命休矣!”还来不及向弥勒菩萨祈祷,突然间奇迹出现,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几乎同时,另一只手一扯他背后的绑绳,竟然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去势。

凌冲睁开双眼,抬头望去,只见黑黝黝的铁门距离自己头顶不过寸许。满头冷汗,这才有机会淋漓而下。

只听地**里几阵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想是邱福来他们已经离开了。直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那双大手才把凌冲放开。凌冲一个翻身,借着铁门上一个不到尺方的小窗口里透进来的火光,隐约看到这间地牢约摸两丈见方,和刚才与邱福来等人恶斗的密室差不多大小,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贴着墙壁,悄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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