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庞一霸
“庞一霸是谁?”牛重山实在有点搞不清楚。

“庞一霸你都不知道?”劫飞劫“啧啧”有声,大摇其头。

寿英忙道:“我晓得。庞一霸就是石钟山的恶霸,与百花洲上的平一君齐名。”

劫飞劫“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但夸张语气地道:“我们要铲除的就是此人!”

此语一出,大伙儿都着实吃了一惊。着实吃了大大的一惊。

庞一霸在武林中,不只是个恶霸,也是个出名的好汉。他一生为人、最是护短,而且可以说是当地富,赈济穷人,动辄几万两,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有妻妾六十二之多,儿子却只有一人,叫做庞鹏,据说是他这个唯一的孩子“呱呱”坠地时,是“砰砰”而哭,由于这哭声特异,所以叫做“庞鹏”。

庞一霸在早年,曾独挑“矮脚虎”王三八的山寨,是役他以一人之力,杀了四十八人,遍身浴血而返,全身伤口十九处,却连哼都未多哼一声。当地的名医,都以为他已死定了,但不到三天,这庞一霸不仅能神奇地站起来,而且拎了他的虎头狮面刀,出奇不意,砍了以为庞一霸已伤得不能动而在当地大肆作恶逞能的“聂家三恶”。

自从庞一霸在五年前翦除了铜官山利家寨后,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敢惹过庞一霸。

──连庞一霸这种人都敢惹?着实使青城派一帮兄弟好好地吃了一惊。

劫飞劫立即说:“庞一霸武功确是不弱,但他已老了,他儿子自小恃宠,根本练不好武功。他的名头大,怕他的人多,我们集数人之力,去杀他正好。”

考虑了一阵,徐虚怀即问:“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杀庞一霸?”

劫飞劫嘻嘻一笑,道:“庞一霸有个弱点,就是不给人面子。他认为什么十一大门派,什么‘武学功术院’,简直是无聊,所以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上个月,‘功术院’的人派代表要庞一霸加入审核团,这庞一霸一口拒绝,武学功术院的代表便要他名誉上加入便可,庞一霸便大为光火,将使者撵了出去。一面破口骂道:总有一天,我连‘功术院’也一把火给烧了!什么捞什么子玩意嘛!”劫飞劫维妙维肖的学着庞一霸的神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庞一霸说了这种话,试问,江湖上还有谁人敢帮着他?武林中还有何人袒护他?他带头不服‘功术院’的人,他们心里也必定很含恨、只是找不到借口铲除他而已──要知道‘功术院’的人做事,不能逾越一个‘理’字,但他们心里,却巴不得这不识抬举的家伙给刷下来。咱们只要知机地做了,不是正好讨着‘功术院’中人的欢心吗?如此,咱们就大有前程了。”

众人想想,觉得大是有理。劫飞劫知已打动诸人,便道:“杀庞一霸,还有杀别人所没有的好处。”

徐鹤龄、盖胜豪、寿英一齐问道:“什么好处?”

劫飞劫笑了一笑,目游全场,慢条斯理他说道:“他有钱。”

关贫贱几乎完全忍耐不下来了,他正要离席而起,只听徐鹤龄问道:“有钱又怎么样?”

在一旁的饶月半冷笑道:“徐兄自己不会想么?咱们杀了他,那些黄金白银,不就是我们的了么?”

关贫贱一听,怫然大怒,牛重山却问道:“那不是谋财害命么?”

劫飞劫嘴里牵了牵,徐虚怀截道:“牛兄言重了,这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牛重山喃喃道:“……替天行道……”

盖胜豪却一拍大腿,笑道:“嗳!这我听说过!所谓弱肉强食,我爹曾告诉过我:我们‘金龙堂’,也是这样。”

劫飞劫似笑非笑地道:“这不就是了……”语间一蹇,忽尖声道,“这位兄弟,是否一直心中不服?”

原来劫飞劫自从见秦焉横一劈之下,关贫贱能轻易闪过,心底里一直留意着他,关贫贱不服气、不苟同的表情,劫飞劫暗加留意,眼见座中大多数都已顺从和服膺,便提了出来。

关贫贱直认不讳道:“是。”

劫飞劫皮笑肉不笑地问:“是什么地方令关兄弟不服气?”

寿英见关贫贱居然站起来跟劫飞劫顶嘴,忙喝道,“五师弟,坐下来,别多事!”

盖胜豪也甚错愕,道:“小师弟,你疯啦?”

关贫贱凛道:“我没疯。我们这种作为,跟打劫家舍、杀人放火的土匪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徐虚怀低一会儿,抬头沉声道:“关师弟,现下闯荡江湖,俗语道:‘忠忠直直,终须乞食’,你这样做不但是跟自己过不去,而且在江湖上也寸步难行。”

关贫贱反问道:“徐大哥,难道为了成名,就忘了师训么?”

徐虚怀又低下头了,徐鹤龄见他哥哥答不出,便叱道:“小贱,你给我免开尊口,坐下!”

劫飞劫见关贫贱凛然不俱,便向青城派诸人反问道:“这人是什么来路?他反对我们,我们要怎么处置?这事可不能张扬出去,否则我们每人皆有杀身之祸,你们也甭想在武林中混,或再返师门了。”

这时徐虚怀长身站了起来,徐鹤龄以为哥哥要动手,便冷笑道:“小贱种,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

他们已没叫关贫贱为“小贱种”多时,关贫贱本来心里感激,而今乍听之下,心中一寒,又激愤不已。

滕起义见众师兄就要光火,忙低声向关贫贱道:“小贱,你又何苦如此呢?几位师兄,不过是要去对付个恶霸而已,又不是背叛师门,庞一霸这种人,死有余辜,何必为此忤逆诸位师兄,在这里来个穿麻衣道喜──瞎胡闹呢?”

关贫贱默然无言。寿英冷笑道:“小贱种,我们话可说在前面,此事你若透露出些许风声,可别怪作师兄的手下无情了。”

关贫贱道:“这个不会。”他说不会,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告密。怕使师兄们受罚,众人错以为他在虚声恫吓下给唬住了,寿英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是敬酒不吃!”

劫飞劫开始见关贫贱颇有声势,现又见他竟然退缩,便冷笑道:“我一进来时,便知你不服我,……可知道你若要成名,还须靠我。”

关贫贱淡淡地道:“我不想成名。”

劫飞劫以为他是顶嘴,气得变了脸色,徐虚怀忙道:“算了,劫老大,这小子傻愣的,不要和他计较。”

劫飞劫没料到这小子这么不识好歹,正要找个台阶下,冷笑道:“嘿,我怎会和他计较……我怎么会和这种人计较!”

滕起义也不想事态糟下去,便问:“劫老大,我们几时向庞一霸下手?”

劫飞劫的脸色,好一会才平复,他扫了关贫贱一眼,才缓缓地道:“现在下手么?还不行!”

徐鹤龄和寿英一齐叫了起来。

一个说:“那要等到几时?”

一个说:“‘功术院’都快要选拔‘侠少’了!”

劫飞劫用手平空按了按,作平息状,笑道:“两位稍安勿躁,不是不早日动手,而是时机未到。……咱们去铲除庞一霸前,还需做两件事。”

众人都问:“什么事。”

劫飞劫道:“第一,我们先去给平一君送札,不妨天天去请安。平一君和庞一霸是这里的两大高手,只能开罪一个,不能同时招惹两人。而且平一君是‘功术院’的耄老之一,开罪不得。我们跟庞一霸斗,他是正中下怀,这江西一带,就他们两个人称雄,少掉一人,便是独尊了。我们杀庞一霸,定可博他欢心,说不定力荐我们成‘侠少’,而且……”说到这里,劫飞劫阴阴笑了起来。

众人都想听下去,劫飞劫却问:“诸位还要不要喝酒?”

寿英最是知机,呆得一呆,即举杯起立道:“咱们敬劫老大一杯!”

众人都起哄齐饮。关贫贱依旧不理。劫飞劫大笑饮尽杯中酒,正踌躇满志,也懒得再理关贫贱。一口气干完之后,劫飞劫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才慢吞吞他说:“平一君的女儿平婉儿,花容月貌,才艺双绝,……万一平一君钟意将女儿这么一嫁……”劫飞动作势拥抱状,众人都鸣哗调笑起来。待大家兴奋稍平,劫飞劫才接下去道。“那时既是‘侠少’又是庞一霸遗物的主人,更是平一君的乘龙快婿──再角逐‘振眉师墙’,岂是难事!”

众人都充满憧憬地开怀大笑,徐虚怀微笑问了一句:“劫老大刚才说的是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未知──”

徐虚怀这么一问,劫飞劫心中一寒,觉得此人在欢乐中居然不忘正事,心中暗自警惕:一旦事成后,还是把他除去为妙。当下微笑道:“徐兄好记性。确然还有一事……”

众人成名心切,都注意聆听,远比青城习武时还专心一致。劫飞劫清了清喉咙道:“在未见平一君、未杀庞一霸前,我们必须要打好我们的名声。在江湖上,名声就是一切,否则纵杀得了庞一霸,别人又焉知谁对谁错?巴结平一君的江湖人何许之多,平一君又怎会重视我们?”

徐鹤龄见他哥哥追问,知道兄长已然动心,他更为高兴,问道:“我们该当如何做是好?”

劫飞劫道:“自来所谓英雄的除奸抗暴,都得让人知道他是忠,别人是奸,才不会反被人说他是横行逞暴,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们──”

劫飞劫故意顿了顿,道:“必定还要先做些事儿……”

“去青云谱?”这次居然是关贫贱提议,他显得十分关心,道:“我跟随劫老大去。”

劫飞劫白了一眼,心里暗忖:这小子真是神经病!“青云谱有什么好去?这里既然平静无事,咱们可以制造一些事来。”

关贫贱好生失望。徐鹤龄喃喃重复道:“制造些事端……”

寿英却眼睛着亮,道:“我懂了。”

牛重山一把揪住他,间:“你懂什么?快说!”

寿英素来怕他这个大哥的牛脾气,涎着脸道:“劫老大是说,若没有生事,我们可以自己闹事,然后……”

徐鹤龄也恍然大悟,道:“我也懂了……然后我们自己去仗义一番……如此百无一失,两全其美……嘻……嘻……好计划!劫老大,高!妙!”徐鹤龄翘起大拇指赞道:“不知……如何进行?”

劫飞劫胸有成竹地道:“这里重要的镖局有三家,一是金重镖局,一是川真镖局,还有一个叫十八子镖局,最近他们三家联营,保一趟官饷,价值不菲……”劫飞劫压低声音,将脖子仰至桌子中央,众人都凑头过去,只听劫飞劫放低声音道:“咱们去劫一趟镖……三家镖局一定急死了。咱们再仗义出头,替他们‘找’回来……只要作得似摸似样,保准没问题……三家镖局自会替我们吹嘘,那时,武林中人必对我们有深刻印象,杀庞一霸自然顺理成章,并可将劫镖的事赖在他身上……至于平一君,对我们也必另眼相看了……”

说罢,人人开怀大笑,举杯互祝前程。独有关贫贱,闷闷不乐,枯坐一隅,很是沮丧的样子。

第八章蓝巾贼

次日一早,青城派徐虚怀、徐鹤龄、牛重山、盖胜豪、寿英、滕起义等六人,就跟随劫飞劫、饶月半和秦焉横等人“行侠仗义”去了。

关贫贱自是不肯去。

无论寿英、徐鹤龄几人怎么揶揄、调侃他,他还是不去;徐虚怀、盖胜豪好言相劝或虚声恫吓,关贫贱仍然不动容。劫飞劫杀心大起,但未成事前,先杀青城的人,易招众忌,便要关贫贱作个“交待”。关贫贱脾性也甚倔强,不去理他。

到了后来,牛重山耐不住性子,便骂道:“他***熊,你既不去,便得要跟我们说好究竟想干什么,否则大伙儿跟你干耗在这儿,难道光耗耗就能耗出名的么?!”

关贫贱本来就很听牛大哥的话,牛重山既然开口,他只好表明了态度:“众师兄去作的事,我未敢苟同,所以我不想去:”他知道众下心里狐疑便说:“但我不会泄露出去让众师哥们行事不便的。”

徐虚怀冷笑道:“你不说就好。”又问道:“难道你一个人在燕子居里呆着吗?”

关贫贱只得说了出来,“愚弟的看法……是想……想去青云谱救那一小村子的人。”

众人听他要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自是大喜过望。骚扰“青云谱”村子的那股山贼原叫“蓝巾贼”,却又叫做“无命盗”,因为他们抢劫杀人,简直都像拼命一样,既拼人家的命,也拼他们自己的命,所以就叫他们做“无命盗”。连官府都不想去惹的一股人马,劫飞劫等人当然不想惹。

所以当他们听说关贫贱要去管那一档子的事时,心里都不再畏俱关贫贱会去告密。

──这小贱种说不定没有命回来,嘿!

关贫贱真的到了“青云谱”。

“青云谱”潆徊如带,山秀水丽,正是一处好地方,可惜却教山贼所占据。关贫贱见这儿是风光明媚的好地方,更生了要替地方除害之心。

“青云谱”的居民初见关贫贱过来,以为是衙役,吓得赶快躲进屋里去。关贫贱大感奇怪,细询之下,才知其因,便表明不是官府中人,村里的人又以为他是盗贼、都好奇地走出来观看。

关贫贱便问一戴姓老爹有关盗贼之事,戴老爹长叹道:“这还不是官逼民反么……”

关贫贱正待追问,忽见原来憩静和煦的青云谱,忽然热闹起来。原本浣纱的少女,洗衣的老妇,以及下田归来的农夫,和扎辫子嘻戏的小童,一齐围拢过来,向大道上张望,不住有人道:“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大王亲临吗?”

“二王三王也一道来。”

“也许是大丰收吧。”

“那可大家都好了。”说着不少人欢呼不已。

关贫贱听得莫名其妙,这时只见两列士兵,操队而入,步伐整齐,甚有军威。关贫贱开始以为是军队,看清服饰原来是一般穷苦人民之粗布服,头缠蓝巾,关贫贱心中大起疑窦。

这时沙尘滚滚,群众哄然,只见三骑疾驰而来,难得的是在这拥挤人群中,竟未碰到任何一个围观的人,驰驱如故,单止这份骑术,就卓绝难得。

只听众下呼道,“大王来了,大王好!”真可谓欢声雷动。

只见马上三人,风尘仆仆,中间一人,头戴文士巾,三十上下,脸容十分清癯。关贫贱也瞧得十分景仰,便问旁边的戴老爹问道:“这人究竟是谁?”

戴老爹诧异道,“你连耿大王都不知道吗?”

关贫贱奇道:“正要请教老丈。”

戴老爹道:“蓝巾帮的大王耿大王是也。”

关贫贱一听,瞬即变了脸色,稍为考虑了一下,长身而出,竟拦在百数十人前面,大喝一声:“呔!给我站住!”

这一声断喝,数百人一齐怔住。

走在前面额系蓝巾的壮汉,立刻抽出兵器,要拿关贫贱。

关贫贱毕竟是青城高手,岂任由他们拿下?当即拳使六路,脚踢八方,将扑来的七八人,打得跌退回去。

勒辔在那“耿大王”身边的两人,其中一人,是满脸胡渣子,颧高眉粗的赤精高大,虎吼一声,挥舞马刀,便要策马过来,那“耿大王”喝了一声:“云三弟!”那人立刻止住,没有再动。

在那“耿大王”另一边的一名白面书生则叫了一声,“住手!”

这时蓝巾壮汉都停下了手,场中静到了极点,关贫贱贸然冲出去,自己也觉不妥,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算那三个马上的人不出手,只要一声号令之下,蓝巾壮汉一涌而上,自己也得被践踏而死,不禁心下惴惴,但念及为解青云谱居民之难,便凛然不惧。

那“耿大王”扬鞭笑问,“阁下是元军的把总还是弹压?怎么这地方蒙古人的探马赤军也有阁下这般胆色的人?”语下似大感诧异。

关贫贱只觉一股豪气上冲,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见鬼的蒙古人!我是堂堂大汉男儿,因不满你们侵占百姓、凌虐贫民才来的!”

围观的民众,听得此语,却一齐起哄,有人笑道:“见鬼啦!耿大王也会欺负穷人?”

“耿大王是我们穷人的大恩人,快掌嘴吧!”

“小娃儿真不懂事!”

关贫贱顿如坠五里雾中,莫名其妙。

那耿大王却恍然笑道,“原来是侠士。在下姓耿名奔。请教侠士高姓大名?”

关贫贱实在不明白局面因何会变得如此?他稍为怔了一怔之际,那彪形大汉已暴喝道:“竖子!耿大王在问你话!”

关贫贱被这一喝,反而怒气勃,什么都豁了出去了,大声答道:“我不管什么大王、二王的。只要不鱼肉百姓,我关某人就不挡你们的财路!”

那粗眉大汉骂道:“你这小子,瞪着眼睛说瞎话!”骑马便冲了过来,那耿奔耿大王想要阻止,另一马上的文士摇了摇,使了使眼色,耿奔也不再出声,这时那云姓大汉已骑马冲近关贫贱,忽然勒马。

他真个要勒就勒,黑马乍然而止,双蹄高跷,长嗥一声。云姓大汉忽地落下马来,瞪目叱道:“我有马,你没马,不公平,我下马跟你打过。”

关贫贱心中一凛,觉得对方不失为好汉子,心里暗忖:这种人若败了给他,还不致受辱,自己若侥幸胜了,也不可折辱他才是。

那云姓大汉见他不答话,颇不耐烦。手中马刀舞得“呼呼”作响,却不出手,叱道:“喂,姓关的,你想什么鸟事?想完了我可要出手了!”

关贫贱正在沉思之中,没了被这一问,不禁随口便答:“……我在想,纵赢了你,也不会辱没了你,……”云姓大汉一听,哪还得了,大喝一声!“看刀!”一刀当头削下!原来这云姓汉子,是有名的“斩马刀”好手,为人十分义烈,在长江一带,没人不知道“阵前第一刀”云天功的。

云天功这一刀劈下,却是粗中有细,攻中带守,也不想杀这青年人,这看来开山裂石的一刀,不过是要把对方的左耳朵削下来而已。好教训他不再胡吹大气,以示儆戒。

关贫贱觑出来势,“刷”地拔剑,一招青城派的“蓬筚生辉”,“呛”地一声,架住马刀。

云天功一刀砍下来,见关贫贱居然接得下,心头已是一惊,他自恃臂力奇大,至少可以将此人震飞,但关贫贱丝毫没退,反倒是自己被震得虎口麻,心知对方不是天生神力,而是内力奇强,当下喝得一声:“好!”

挺刀又上,一刀又一刀砍去,砍得十七八刀,关贫贱也回了十七八剑,刀风虎虎,剑风霍霍,斗得好不酣畅。

两人接近三十回合,云天功恃力大无穷,但亦有用尽的时候,关贫贱的青城剑法轻灵见长,反倒不花气力。两人一个声势强,一个招法高,战久了,声势便弱了下去,关贫贱“剑吼西风”、“青山叠翠”、“落花飞雪”“星河在天”,一招接一招,迫得云天功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阵前第一刀”已屡见险势,围观的人都替他喝彩打气,云天功抖擞精神,关贫贱心中却甚是纳闷,自己为这干人出头,这些人怎地不识好歹,反向对方喝彩?

这一分神间,云天功大喝一声,一刀打横扫来!关贫贱暗吃一惊,回剑一拦,但因仓促出剑,蓄力未足,云天功又是全力以赴,这一刀竟震飞了他的剑!

关贫贱此惊非同小可,云天功张开血盆大口,“哈哈”一笑,关贫贱这时在心急之下,了无章法,平日自己练的武功,反倒涌现了出来,在这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刹那,他不退反进,

和身扑了过去,双手闪电般扣住了云天功的咽喉。

云天功忙使起硬劲,整个脖子都粗得像根柱子,几百条颈筋凸虬一般,关贫贱竟扼不下去。

云天功回刀一格,向关贫贱手腕削去!

这一下云无功是急图自救,眼看关贫贱的手便难保了,连耿奔也呼了一声:“不可!”

但这时局势骤变。“哐当”一声,云天功的刀坠下,原来关贫贱及时捏住了他的喉咙的“天突”、“璇玑”二穴,这二大穴道俱是人身大穴,纵令云天功有多好的硬功也禁受不起,当下眼翻白、舌伸长、手足无力,刀铛然落地。耿奔的一声“不可”,变成反向关贫贱而。

关贫贱这时也收手后跃,退后时一手抄起地上长剑,姿势美妙至极,会武的人见了,都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好!”

关贫贱次出战得胜,心中也着实有些得意,抱剑向摸着自己脖子的云天功道:“承让,承让。”

“让你个头!”云天功连声都哑了:“哪是我让你?明明是你赢了,还在那儿说瞎话!”

关贫贱见这人赢就赢,输就输,真是一名好汉子,不禁生了结识之心,却听一人拊掌慢条斯理地道:“好武功!快应变!不知是不是青城门下?”

关贫贱正要搭腔,那人又加了一句,“听说‘吟哦五子’门下,都是一群好高骛远,不着实际的脓包货,不知是真是假?!”

关贫贱一听,可大为震怒,只见说话的人便是那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只见他摇着折扇,翩然下马,向下行来,微笑道:“在下‘张良计’赞全篇,也来领教关兄神技。”

只见那耿奔在远处,微笑注视全场,似在看一出与自身无关的戏一般。

关贫贱听此人狂言无忌,心中本已有气,暗忖:这干蓝巾贼聚众群集,并非盗窟邪教,所以才得人拥护,而今成为藏垢纳污、打家劫舍之强盗,想必是这人唆教。当下心中主意既定,决意要让这人吃吃苦头,便道:“请。”

那文土赞全篇忽然已到了关贫贱面前。两人相距本来极远,而且话未说完,赞全篇却说打就打,而且身法快到了简直不可思议,这一跃近,关贫贱只来得及心里一凛,赞全篇已出了手。

他的折扇一指,向关贫贱面门戳至!

更可怕的是,折扇未到,戳至半途,“叮”地一声,竟射出一枚飞针,打向关贫贱!

第九章无命盗

关贫贱若只在青城学剑习武,一定逃不过这一针之危,但他在青城十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训练自己的随机应变,亦即自己和别人交手时的“反应”。

他乍瞥见赞全篇掠来时,已有了警惕;待赞全篇出扇时,他更有了戒备,这时针疾至,他不及拔剑,却不慌不忙,张口一咬,咬住银针。

──他只是用两排牙齿咬住银针,唇舌当然不敢触及针身,生怕针身喂有剧毒。

赞全篇一击不中,满脸堆欢:“好,好,一试之下,兄台果尔……”话未说完,关贫贱已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再也不信他花言巧语,“噗”地一声,运气将银针倒喷出去!

赞全篇不防此着,折扇一张,“叮”地震落银针,只见他雪白的扇纸上书有“庸人自扰”四字,他拨落银针,还要说话,关贫贱却防他有诈,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立时了出来。

赞全篇白扇翻飞,应付青城剑法,斯文淡定,一面拨开关贫贱的剑法,一面笑道:“关少侠……且慢……请听我一言……”

关贫贱因恨他无耻,攻个不停,赞全篇呼道:“哎呀……这一试……可糟了……”

只听耿奔在远远的上马笑骂道:“是不是?谁叫你多此一举试个什么虚实的,──好呀,场子可是你自己挑的。”原来这赞全篇,看来文弱,武功却要比云天功还高,他和云天功二人,俱是耿奔大王的得力助手,一个是阵前猛将,一个是幕后军师,一人运筹帷幄,一人决胜千里。

他见关贫贱居然能战胜云天功,又见对方使的是青城武功,便起疑窦,想先经蘸有麻药的银针,制住关贫贱再说,他用意本也无他,关贫贱既在众人面前指名叫阵,又胜了云天功,就算是正道中人,也大大挫了“蓝巾帮”的威风,就是忠义之士,也待擒住了再放他。这跟孔明七擒孟获,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有不一样的就是:他那一针,未擒住关贫贱,反而弄巧反拙。

关贫贱恨他暗算,哪里听他的。一剑快过一剑,赞全篇全身上下,都盖满了白,宛似一只大白蝴蝶,关贫贱就是奈何不了他。

赞全篇笑道:“小兄弟又何必动气……”心里却暗暗有气:小子好不识抬举,不给些厉害你看看,真把老虎当作病猫!当下“刷刷刷”响,关贫贱只见前也是扇,后也是扇,左也是“庸人自扰”,右也是“庸人自扰”,上上下下,都如一张白色大网,向他罩来。

这一套招法,是赞全篇自创的“庸人扇法”,关贫贱左冲右突,都闯不出白网包围之中,赞全篇暗笑一声:饶似你精似鬼,还是喝老夫洗脚水!当下动了他的“杀手锏”!

“庸人自扰”四个字,忽然一变。

变作了“杞人忧天”!

大凡一个人被这白扇子所困,只见扇子东倏西忽,铺天盖地,只好全力以赴,全心突围,全神戒备,这时白扇的字样骤然一变,少说也会运目看去,就在这刹那间,这“庸人扇”的暗藏绝招:“扫叶腿”,立时就可以将敌人的一双腿骨扫折。

赞全篇不想扫断关贫贱的脚骨,不过至少也得要他呼爹喊娘的叫好一会儿──这才可以让这小子知道我的利害!

所谓“庸人自扰”变作“杞人忧天”四字,只不过是将扇子正反两面一调转而已,赞全篇这人极富智计,跟他交手的人,就算武功高过他,也很少不为他所制的。

当字倏变时,关贫贱一震。

他也定睛看去,就在这时,他平素自我的训练的素养忽然使他自问了一句话:

──为什么在打斗中玩这扇上变字?

他的心里立即有了答案:是要我看,至于为什么要我看,更为明显的答案是要我分神。但这瞬间何等之快,赞全篇的腿已无声无息地扫倒。

在这瞬间,关贫贱的思考也同时想到了:他的扇在上部,他之所以要吸引我眼睛望上看,必定在下部施暗袭──这些如果在平时经思考过后想到,本来不难,只是在高手交手的电光石光间,还能想到就不易了。关贫贱及时想到时,赞全篇的脚也同时扫到!

关贫贱的反应,也可谓快到极点,他提起了右脚,直踩下去!

“噗”地一声,赞全篇的左脚,正好扫中了关贫贱的右脚踝:他心中大为满意,他这一招“庸人扇法”中的“扫叶腿法”,可谓无往而不胜。屡试必中的。

但是他那一扫,关贫贱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被扫倒。

何况他在茅坑练了十几年的马步,步桩基础扎得甚稳实,赞全篇确是扫着了他,可是未能将他扫跌。

这时关贫贱的右脚已狠踩了下来!

“格勒”一声,这一脚正踩在赞全篇左足腿弯处,赞全篇“哇”地叫了一声,痛得跪地扶腿,漫天扇影,也全不见了。

关贫贱这时也吊起了左腿──他虽然打倒了赞全篇,但是一条左腿,也痛得入心入肺。

众人见这后生小子,在危急之下,居然战胜了云天功云三王,现下又打倒了赞全篇赞二王,不禁眼珠直了起来,不能置信。

耿奔眼见这小伙子要伤在老二惯使的一式“扫叶腿”下,居然还能借势反击,以腿搏腿,反伤了赞全篇,可谓胆色过人。

耿奔即下马行近,道:“壮士好身手,刚才我的两位兄弟,多有得罪,请壮士见谅。”

关贫贱这时对云天功、赞全篇的武功,也十分钦佩。云天功的武功,自己单凭“青城剑法”,恐怕还真胜不了他。至于赞全篇虽诡计多端,扫自己的一脚,原来是十拿九稳,但分明没有用全力,看来是不想令自己重伤,所以自己那一脚踩下去,也没出尽全力,否则赞全篇的左腿,非得废了不可。

细察这几人态度,绝不似盗匪打家劫舍那么简单,而青云谱人们,对他们甚为拥戴,哪似是受歹人欺凌的样子。

关贫贱也不是蠢材,见耿奔礼下于他,便抱拳道:“这位耿大王……”

耿奔上前,握住他手,呵呵豪笑道:“叫我耿奔,否则,唤我兄弟也可。”

他仰天大笑之际,胸臆门户大开,关贫贱若要在此时制他,可谓全然未防,关贫贱见对方如此信任自己,不禁不惭,道:“我……”

耿奔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这两位兄弟,一位本性多疑,一位禀性鲁莽,却都是真英雄、硬好汉,……他们以为你是乔装来探的官兵,所以出手重了些,却也都给你关兄弟破解了。……这实在是一场误会,还望关兄弟大人有大量,不要记在心上。”

关贫贱赧然道:“我一上来,就贸然出手,是小弟的不是。……我听人家说,这儿有股贼匪,欺压百姓,所在这才……”

耿奔却笑了起来:“盗贼?”

众人都起哄大笑,有个乡民道:“耿大王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天帝菩萨,你自己才是盗贼!”

又有个说:“耿大王若是盗贼,咱们都是贼的。”

还有个乡民说:“府城里的话,哪能听得人耳?可笑啊可笑。”

连那戴老爹也说:“小伙子,你打抱不平,可打着了专替人抱不平的耿大王头上去啦。”

众人七口八舌,说得关贫贱很是不好意思。耿奔一场手,声音都低了下去,乡民看来对耿奔十分唯命是从,心服口服,耿奔笑道:“看兄弟你也不是不明事理,数典忘祖的人,敢情是受人利用,方才因侠义心肠来此地……我们都是汉人,鞑子侵占我们的田陇,又杀我族人,奴役百姓,饱施淫虐,我们岂能就范。……这青云谱是京师边陲,所以官兵凡征苛税,都到这儿附近的几条村落来压榨,眼看田都裂了,河都干了,雨都不下了,这些穿兽皮的人还扬着鞭子来打百姓的主意……关兄弟,你想。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而不团结起来救他们呢?”

耿奔说得一双虎目,热泪盈眶:关贫贱也听得热血奔腾,喃喃地道:“我不知是这样的,我不知是这样的……”

耿奔点点头道:“我知道关兄弟不知道。这时候,虽出不了萧秋水、方歌吟、方振眉这等不世人物,但是,我们也可以凭热血一腔,不惜去闯一闯,为天下百姓作点事呀……这里防备森严,是因为最近京里又要征复税,外加甲箭税,则是回回从中剥削的,这里的无告乡民,如果交不出来,则只有枉死一途,所以我们就在这几个村子间纠合众力,抗得一时,就是一时,所以我们这一股人,又叫做:‘无命盗’,因为大家都不要命了,居然敢反抗蒙古人……今日你忽然出来,所以才教大家误会……”

关贫贱深信此言,失神地道:“原来这传闻中所谓一般流寇,挟持乡民的事……是这么回事。”

耿奔又恢复了豪态,道:“管他怎么说去!”

关贫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跳起来道:“耿大王何不借助‘功术院’和‘振眉师墙’的力量,来保护这几座村落……”

耿奔笑道,“‘功术院’么?‘振眉师墙’么?还有十一大门派么……”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容色甚是疲倦。

关贫贱追问道:“怎么啦?”

耿奔摇摇头,没有说话。在旁的云天功忍不住咕噜道:“这些所谓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沽名钓誉的事,永远跑第一;拼命匡义的事,永远落人背后。”

关贫贱不可置信地望向云天功,云天功眨了眨眼睛,耸了耸肩,摆了摆手,另一旁的赞全篇却笑着解释道:“那些名门正派,才不愿意做这吃力不讨好,既开罪朝廷,又卖命的玩意,”

关贫贱只觉一阵郁勃难舒,难以宁定,只听耿奔扬声说话,真气十分充沛,字字如雷贯耳:“各位乡亲父老,鞑子既毁我田庐,又欲灭我汉族,据悉京城将大举来犯,若耿某万一真的一个有负各位所望,把守不好,请诸位有一技之长的,赶快改行当工匠去……”关贫贱听到这里,更不明白,侧问道:“工匠?”

赞全篇的腿弯间仍感疼痛,但已好多了。他也心里暗自感激关贫贱不下重手之恩。他好言向关贫贱解释道:“蒙古人是不杀工匠的。他们起于草原,不知器具为何物,一旦得入中原,其起居玩好,以及武器甲箭,都得靠汉人制造,所以鞑子古制,攻城不降者即屠之,却是工匠除外。故鞑子兵有‘匠军’之称。若我们一旦兵败,靴子恚怒我们起兵作反,我们死不打紧,但这一村子的人可惨了。所以大王劝他们务工,或可免得一死。”

关贫贱听到这里、感动得无以复加,抱拳伏拜,向赞全篇、云天功恭声道:“两位义薄云天,教小弟能结识高贤,正是平生之望,但小弟鲁莽胡涂,竟不知好歹,得罪之处,还望两位重罚!”

说着就要拜倒,赞全篇、云天功一个憨直、一个机智,但都是好汉,怎肯接受此大礼,忙左右闪开,一面笑道:“不知者不罪,关兄弟何必多札。”

关贫贱低声道:“小弟知有这等大义勇之人,正要舍命来报效,……小弟这就去与师兄们说,一起过来大王效命。”

赞全篇笑道:“这正是最好不过。”

云天功“哗”了一声道:“师弟的武功就如此了得,师兄一定更了不起。”

只听一人笑道:“青城派若能来,自是强助,实天幸之。不过,你刚才所说的‘得罪’之事,还要你多‘得罪’一次。”

关贫贱听得甚是差愕。转头看去,说话的人正是耿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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