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可没想到,跑了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到案发之地。
从小镇一直跑到郊外,足有二十多里路了,盘头儿还没有停步的意思,宋阳忍不住问了句:“还没到么?”

“还有十里路,大人和三班兄弟已经一早赶去了,咱们也得快点。”盘头儿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应道。

宋阳咋舌:“这么远?”

盘头儿满脸懊恼:“谁说不是嘞!那些人再向南死三里,就不是咱们的地头了,哪还会有这趟苦差。”

跑到现在,盘头儿气喘吁吁刀歪帽斜,宋阳也满头大汗叫苦不迭。唯独那个小捕快,脸色如常呼吸悠长,脚步轻盈每一跨步就是一丈距离,看样子要不是因为两个‘累赘’,他还能跑得更快些。

虽然毫无疲惫之意,小捕快还是向着盘头儿纳闷问道:“马呢?衙门里的马都哪去了?”他两天前才刚刚调来任职,对本地衙门的情形还模糊得很。

盘头儿伸出三根手指头:“小衙门,一共就三匹马,一匹被大老爷骑走了,一匹由老四骑着赶往州府送信,最后一匹……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它自己站着都晃。谁要存心‘损毁公物’,就去骑它吧。”

宋阳听得呵呵笑,小捕快却沉下了脸:“燕子坪只有三匹官马?南理律上写得明白,镇、县一级的衙门至少配马九匹,另外那六匹马呢?”

盘头儿嘴角一抽,没理会他,只说了句:“抓紧赶路吧,别让大人久等。”

再跑十里农田不见,三个人置身于荒郊野岭中,再翻过一座山梁后,盘头儿伸手遥指远处一座客栈模样的房子:“就是那里了!”

小捕快先前说的煞有介事,其实他和宋阳一样,被人从被窝里喊起、赶来,只知出事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此刻望到前面的房子,眯起了眼睛:“荒郊野外的,几乎没有人烟,还有人把客栈开在这里…非奸即盗,我看更像贼窝。”

宋阳笑了笑:“就是家客栈,没有贼,错不了的。我小时候还来过几次。不过这家店子不是给活人住的,它是座阴家栈,赶尸匠用来落脚的地方。”南理有‘山溪蛮’,擅赶尸,昼伏夜行,每到日出都会找地方落脚,在深山密林中,常常都会有这样的阴家客栈,不做活人生意,只为尸体供‘方便’。

盘头儿接口道:“说来也巧,昨晚有个外乡人路过,还道这里是客栈,稀里糊涂地进去投宿,结果当场吓了个半死,连夜跑到镇上报官……已经问过话了,他进客栈时,案子应该刚出不久,地上的血还未凝固,四处流淌。”

说话的功夫,三个人快跑几步,来到阴家栈跟前。燕子坪的县太爷早就赶来了。

县太爷姓周,全无才干可言,是个彻头彻尾地糊涂官,但他也有一样好处:平时都没什么官威。挣着朝廷的俸禄,有机会再克扣些公款,优哉游哉地混日子,平日里也总是笑眯眯的。可是这次辖区出了大案子,他再也笑不出来了,瞪着宋阳责问:“你舅舅呢?为何不到?”

“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大胆尤离!本官非治他擅离职守之罪不可。”周太爷气急败坏,怒骂了几句才算消气,又伸手拍了拍宋阳的肩膀:“你进去验吧。仔细地验、好好的验,真要能找出有用线索、帮助破案的话,本官就算你们将功折罪,饶了你舅舅。”

“别,一件归一件,大老爷还是算清楚些更好,我要真能立功,您就赏我,至于舅舅,您老该罚他就罚他。”宋阳笑得轻松,转身走向房子。

阴家栈布局特殊,分作前后两进。第一进空空荡荡,只用来做祭灵之处,并不住人、停尸,第二进分作上下两层,上层就是普通的大屋,有床有案,是赶尸匠休息的地方;下层则是个铺满香灰的地窖,专门用来存放尸体。

宋阳跨步走入阴家栈第一进,此间干干净净,并无受害之人,但祭灵的香烛、淡淡的尸臭、浓浓的血腥,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冲鼻而来!跟在宋阳身后、一直咄咄逼人的小捕快,一踏进来就‘哎哟’惊呼一声,好像中箭的鹌鹑,转头逃出去呕吐了。

宋阳从腰间挎着的小皮囊中摸出一盒绿色药膏抛给了小捕快:“在鼻下抹一些,祛除尸臭。”小捕快依言使用,只觉得一股清凉顺着鼻息迅速游走,阴家栈中的怪味立刻被冲散了不少,从头脑到心肺都清爽起来。

小捕快重新走入阴家栈,把药膏还给宋阳,道了句谢,而后又纳闷问道:“你自己不用么?”

宋阳回答:“普通的差事,用些倒无妨。这样的大案,我的鼻子或许有用,不能被药膏的味道擒住。”一边说,两人穿过前堂,跨入第二进,才一进屋两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他们都知道这里发生了血腥案子,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呆住了。

诺大一间石屋,触目惊心地暗红。

地板、四壁、屋顶,尽是泼溅的血浆。屋子里没有尸体,只有断骨、碎肉……数不清的尸块都只有拳头大小,乱七八糟的散落各处,分不清是什么部位什么器官,也看不出有多少人殉难。

宋阳眸子转动,在大屋里来回巡视,片刻后挽起裤腿、袖口,迈步走到大屋角落,掀开通往存尸地窖的木板,向下看了看。

地窖中空空如也,不存一物。

赶尸匠死了一屋子,但他们带着的尸体却不在此处……宋阳皱了皱眉,回到大屋中央,自囊中取出一副黑色的鳞皮手套戴好,蹲下来开始归拢尸块。小捕快强忍着恶心,问道:“你做啥?”

“把碎尸拼起来,验明正身,另外总得知道,这到底是多少人‘混’在一起吧。”宋阳语气平静:“仵作就是干这个的。”

小捕快眼角跳个不停,咬牙又咬牙,最终一狠心,也走进现场,手软脚颤地要帮宋阳一起‘拼图’,宋阳呵呵笑着摇头:“不用帮忙,这种事一个人方便些,俩人反倒容易弄得更乱,你在外面等就好了。”

其实上至周大老爷、盘头儿,下到普通衙役,没有一个愿意在这间屋子里多耗片刻,都打着‘寻找凶手线索’的旗号,在阴家栈外面待着。小捕快出去也不会有人指责,不过他性子倔强,责任心也强,闻言摇了摇头,住手不再帮宋阳挑拣尸块,但也不肯出去。

过了个把时辰,其他差役把阴家栈四周搜了个遍,什么发现也没有。宋阳那头做的是个细致功夫,一时三刻也出不来结果,县太爷等得不耐烦,又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倒霉地方再耽搁下去,说了句‘镇上还有诸多公急待本官处理’,要先行回去。

众多衙役留在这里也没啥意义,随着大老爷一起打道回府,不过至少得留下个差官陪着宋阳,盘头儿正踌躇着留下谁好,小捕快自告奋勇,倒让盘头儿省心不少。

乱哄哄地喧闹了一阵,县太爷唉声叹气地带队回燕子坪了。

按照官署礼节,小捕快送走一众同僚,再回到发案大屋时满脸不屑:“不明白大老爷愁个什么,这种案子没头没脑、也避无可避,和治理地方的成效毫无关联。朝廷在考量地方官政绩的时候,也不会把这种案子算进来的。”

宋阳手上干活并不耽误说话,随口搭腔:“事关‘山溪蛮’,大老爷不发愁才怪。”

小捕快不解:“怎么说?”

放眼天下,就只有‘山溪蛮’精通赶尸之道。所有的赶尸匠都是他们的族人,而且会这门秘术的蛮子,在族中地位不低。

‘山溪蛮’这一族性情凶悍,嗜血好战极度排外,曾一度视汉人为妖魔,双方杀伐不断,以往百多年里,南理朝廷多次派兵围剿,无奈‘山溪蛮’骁勇异常、又盘踞深山,始终奈何不得。直到最近这些年,朝廷改剿为抚,他们才不再闹事了。

大概介绍了几句,宋阳稍作停顿,继续道:“死在这里的赶尸匠,粗略看看总有十几个…这么多族人惨死,山溪蛮肯定要闹事的。无头凶案不列入政绩考量,但蛮族安抚不利,是一定会坏了县太爷的前程。何况…”说着,他的语气稍稍加重:“要是找不到、交不出凶手,山溪蛮第一个就不会放过燕子坪。”

小捕快双眼一翻:“他们敢!打就打,我堂堂南理,还能怕了一伙蛮子么!”他的肤色、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眸子却异常灵动,目光昂然。

宋阳晒了下,没理会这种没味道的话。

小捕快瞪着远处的莽莽大山说了几句狠话,大有‘若蛮子来犯,我一个人就够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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