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只是我最近在转攻理科--看,这不是在补化学吗?嗨!那老师水平真破!”
梁梓君中了计,受到最后一句诱惑,转而攻击化学老师:“是啊,我爸花了这么多钱要人介绍的什么‘补课专家’,烂得不像样子,但我爸钱多,无所谓。弄不好今年还要留一级呢!”

雨翔惊诧地问:“还要--留,你是说……”

梁梓君引以为荣说:“我大前年留了一级呢!妈的,考差点嘛,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爸有的是钱,我读书做什么?读书就为钱,我现在目的达到了,还读个屁书?”

林雨翔听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亲引荐给梁梓君,他俩倒有共同语言。

梁梓君再说:“只要初中毕业,我就可以进重点高中,不是瞎说的,给他十万二十万,那校长老师还会恭敬得--只差没有列队欢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听得眼都不眨。

梁梓君说:“你想,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思想,都是骗人的,惟有钱,是真的。你有钱,什么东西都会送上门来,妞更别说,不要太多哦!”

“是吗?你有经验?”林雨翔小心地插话。

“废话!呶,我告诉你,我对这东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恋爱方面,全镇没人可以和我,啊,那个词叫什么,‘比美’是吧?”

林雨翔严肃纠正道:“是媲美。”心里舒服了很多。

“管他,总之,老子第一!”

“是吗,你说说看!我可要拜你为师呢!”

梁梓君常用这些话来镇人,可惜被镇的人极少,以往每每说起,别人都不屑地说:“这又不会考试,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别人收他为师,这次行骗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话,女人最喜欢两种男人,一种有财,一种有才。”

林雨翔信服地点头。

梁梓君再苦苦酝酿下一个哲理,无奈牛也不是一下子能吹出来的,哲理的生成过程好似十月怀胎。梁梓君硬是加快速度,终于有了临产的感觉,却不幸生下一个怪胎:“我告诉你,这年头的妞眼里没有男人,只有钞票。其实欣赏什么‘才华’,假的!她们只欣赏能换钱的才华,归根结底,是要钱!”

“唔。”林雨翔的旧观念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呶,以后,你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我好了!我给你指点。”

“谢谢谢谢。”林雨翔涉世极浅,被哄得对梁梓君双倍感激。

梁梓君俨然道:“其实呢,这个说难也不难,只要胆大心细,多撒些谎,多摆些酷,理论结合实践。衣服多注意更换,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还要,多一些甜言蜜语,多一些哄。女人其实最像动物了,多哄几下,多摸几下头,就乖了!”

“哦,是啊。”林雨翔获益匪浅,想父亲真是不枉费金钱,让儿子补到这么深刻的课,终生受用。

梁梓君又侃侃而谈,不去当老师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说,你最主要的呢,还是写情书。女的最喜欢那玩意儿,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吗?”

“屁话,当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么唐诗宋词,女人最喜欢!”梁梓君铿锵道。

“哦,那该怎么写呢?”

“告诉你,其实女人第一眼喜欢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会有本钱,然后呢,要发展,等到两个人亲热得男人叫她叫‘宝贝’了,她就把‘宝’字留着,而那个‘贝’呢,送给你的‘才’,她就爱‘财’了。”说完自己也惊奇不已。《说文解字》摆在梁梓君面前,真是相形见绌了。但他解字有功,却没回答林雨翔的问题。没当老师的梁梓君竟已染上天底下大多数老师的毛病。

林雨翔叹服得自己问了什么都忘了,直夸:“说得有道理!”

梁梓君这时才想起,说:“噢,你刚才问我怎么写是吧?这太简单了。我告诉你,最主要呢要体现文才,多用些什么‘春花秋月风花雪月’的,写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欢!”

上完理论课,梁梓君摊开笔记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净是些情诗。古今协作中美合璧:

MyLove: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我凝视你的眼,见到一种异常的美。There's a summer place where it may rain of storm.There're no gloomy sky when seen through the eye soft here who are blessed with love and the sweet secret of a summer place is that it's any where.悠悠爱恨之间,我心永远不变,纵使沧海桑田,追逐你到天边。我不在乎昨天,我无所谓明天,抛开世间一切,惟独对你想念。

雨翔觉得这诗比他表哥的“退思忘红豆”好多了,浅显易懂,奉承说:“这诗好!通俗!”

“什么呀!这是落伍的,最好的诗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吗?”梁梓君的观点基本雷同于雨翔表哥,可见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唔,原来这样!是谁教你的,那--你会有崇拜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只崇拜我。”梁梓君气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后面大喊“打倒偶像”,声音猛提一阶,说:“老子没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钱。”

这话声音太响,化学老师为自己的话汗颜,终于加力说:“同学们不要吵!”这句话像从天而降,吓得四周一片寂静。然后他又低声埋头讲化学。四个学生稍认真地听着,听得出来,这化学老师一定是文人出身,说话尤废,仿佛奥匈帝国扔的炸弹,虽多却无一击中要害,净听他在说什么“化学的大家门捷列夫的学习化学方法”,无边无垠的却扫了四人的兴,又各顾着谈话。

梁梓君又问:“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个呢?”

“唔--没有没有--”林雨翔说这话的本意是要让梁梓君好奇地追问,好让自己有够大的面子说心事,不料语气过分逼真。

梁梓君摆手说:“算了,我不问你了。”

“其实--也--我也算了!”雨翔说。

梁梓君自豪地说:“你啊,我看你这么羞涩,这事你苦了!我给你挑吧。”

雨翔以为梁梓君果然信望卓著,亲自遴选,理当不胜感激,然而目标已有一个,中途更换,人自会有罪恶感,忍痛推辞:“不必,不必了。”

梁梓君听到这话,心里暗暗嘘一口气,想大幸林雨翔这小子害羞地不要,否则要害苦自己了。说出来的话也释掉了重负,轻装如远征军队,幽幽在小房间里飘荡:“也好!自己挑好!”

化学老师抛弃门捷列夫,瞪他一眼,又舍不得地重拾起来再讲。

待到九点,四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恹然欲睡。化学老师完成任务,卷起书往腋窝里一夹,头也不回走了。白胖高进来问:“效果怎么样?”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请的老师都是水平一流的。这个礼拜五再来补英语,是个大学的研究生,英语八级。”

两个女生跳起来问:“帅不帅?哇,很有才华吧?”

白胖高懂得连续剧里每集最后要留个悬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说:“到时你们看了就知道了!”那两只跳蚤高兴地拍手说:“我一定要来!”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连结起来。最远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辗转难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识实在太多了,难以消化,只好把妥善保存的复审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窝来写情书。无奈,爱情的力量虽然是伟大的,但大力士却也不见得耐寒。雨翔的灵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诉肉体跳不得。

权衡以后,雨翔决定在床上写。因为学者相信,一切纯美爱情的结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能又在床上开始的话,也算是一种善始善终的首尾呼应。

给一个人写第一封情书的感觉好比小孩子捉田鸡,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走近一看,要么没有了,要么都扑通跳到水里。好不容易看见有只伏在路边,刚要拍下去,那田鸡竟有圣人的先知,刹那间逃掉了。雨翔动笔前觉得灵感纠结,话多得写不完,真要动笔了,又决定不了哪几句话作先头部队,哪几句话起过渡作用,患得患失。灵感捉也捉不住,调皮地逃遁着。

咬笔苦思,想应该试用“文学的多样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还是诗,含蓄不露才是美。这时他想到了表哥寄来的诗词,忙下床去翻,终于找出《少年游》、《苏幕遮》,体会一下意境,想这两首词太凄悲,留着待到分手时才能派上大用场。而赵传的《那年你决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当初就该爱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后,觉得第三首尚有发展潜力,便提炼出来改造。几个词一动,居然意境大变,够得上情诗的资格:

是否你将要向北远行

那我便放弃向南的决定

你将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终究抱着跟随的心

时光这样飞逝

我们也许没有相聚的日子

我愿深埋这一份情

直到回忆化成灰烬

愿和我一起走吗

走过会了却心中无际的牵挂

把世上恩怨都抛下

世事无常中渐渐长大

和我一起走好吗

不要让思绪在冷风里挣扎

跟随我吧你不会害怕

一起营造那温馨的家

区区十六行,雨翔写了一个多钟头,中途换了三个韵脚,终于凑成。这首小诗耗尽了他的才气。他感到,写诗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难怪历代诗人大多都瘦得骨皮相连。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雨翔对这诗越看越喜欢。其实这诗里的确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第一节是要跟随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时普遍的谎话;到第四节,掩饰不住,本性露了出来,变成“跟随我吧”,才是真正的诚实。

写完诗,时间已逾十二点,雨翔几乎要冲出去投递掉。心事已经了却,睡意也不请自到。这一觉睡得出奇的甜,梦一个连一个,仿佛以后几天的梦都被今夜的快乐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贪睡,林母正好归家,把儿子叫醒。雨翔醒来后先找情诗,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梦,可梦境全无。做了梦却回忆不起来的确是一种遗憾,正好比文章发表了收不到稿费。

他匆忙赶到学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语,俩人相视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惊慌了,昨夜的勇气消失无踪。怏怏走进教室,奇怪怎么勇气的寿命这么短,天下最大的勇气都仿佛是昙花,只在夜里短暂地开放。思索了好久,还是不敢送,放在书包里,以观后效。由于睡眠不足,林雨翔上课都在睡觉。被英语老师发现一次,问个题目为难他,雨翔爽朗的一个“Pardon(再说一遍)”,硬把英语老师的问题给闷了回去--那英语老师最近也在进修,睡得也晚,没来得及备课,问题都是随机问的,问出口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连连对雨翔说:“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sleep.(没什么,没什么,坐,请坐,别睡了。)”雨翔没听到他的“don’tsleep”就犯了困,又埋头睡了。

文学社那里没有大动静,征文比赛的结果还没下来。马德保痴心地守候,还乐颠颠道:“他们评选得慢,足以见得参加人数的多、水平的高。”骗得一帮只具备作家文笔而尚没练就作家的狡猾的学生都信以为真。

每周的课也上得乏味。马德保讲课只会拖时间而不会拖内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学史,他花了一个月四节课就统统消灭。没课可上,只好介绍作家的生平事迹,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书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体未来主义派的《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的宣言,字里行间给大作家打耳光。马德保念了也心虚,像什么“郭沫若到后来变成一只党喇叭,大肆写‘亩产粮食几万斤’的恶心诗句,这种人不值得中国人记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国人记住。还有:“卡夫卡这人不仅病态,而且白痴,不会写文章,没有头脑。《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后怎么自己反不会惊讶呢?这是他笨的体现。德国人要忘记他。”马德保读着自己觉得不妥,不敢再念。见书扉页上三行大字:“不喜欢鲁迅,你是白痴;不喜欢马里内蒂(未来主义创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欢我--你老得没药救了。”

马德保不认识墨索里尼钟爱的马里内蒂,对他当然也没了好感,往下读到第三条,吓得发怵,以为自己老得没药可救了。不过“老”确是无药可救的。

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规的《中国作家传》,给前几个人平反,但是先入为主,学生的思想顽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讲郭沫若是坏蛋,卡夫卡是白痴,幸亏现在更多的学生没听说过这俩人的名字。

这天马德保讲许地山的散文,并把他自己的散文也奉献出来作比较,好让许地山文章里不成熟的地方现身。学生毫无兴趣,自干自的。马德保最后自豪地说他的上册散文集已经销售罄尽,即将再印。学生单纯,不会想到其实是赠送罄尽,都放下手里的活向马老师祝贺。马德保说他将出版第二本个人散文集,暂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说这是带了浓厚的学术气息的。学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涌上了许多引证用的书名号--连书名都是借了动力火车(台湾上华唱片公司的一个演唱组)的。学生对马德保这本“大后天”的书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补英语。林雨翔英语差,和英国人交流起来只能问人家的姓名和性别,其他均不够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语,在给儿子的十年规划里,林雨翔将在七年后出国,目标极多,但他坚信,最后耶鲁、哈佛、东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剑桥、伦敦、巴黎、麻省理工、哥伦比亚、莫斯科这十三所世界名大学里,终有一所会有幸接纳他儿子。最近林父的涉猎目标也在减少--俄国太冷,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国人而在俄国冷。儿子在温带长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况且俄国似乎无论是什么主义,都和穷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已经很穷的一些社会主义小国家不敢学俄国学得更穷,都在向中国取经。可见去莫斯科大学还不如上北大复旦。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个目标后,继续减员。日本死剩的军国主义者常叫嚣南京那么多人不是他们杀的,弄得林父对整个日本也没了好感。两所日本大学也失去魅力。儿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学也不适合,于是只剩下九所。这九所大学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语,所以林父在逼儿子念古文时也逼他学英语。雨翔触及了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爱国情愫浓得化不开,对英语产生了排斥,英语成绩一直落在后面,补习尤是急需。

林父在儿子临去前塞给他一支派克笔,嘱他把笔交给白胖高,让白胖高重点照顾雨翔。这次补课不在老板酒吧,游击到了镇政府里。才五点三刻,雨翔到时,政府机关大门敞开,里面却空无一人。这镇上的机关工作人员干什么事都慢,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点半的铃仿佛是空袭警报,可以让一机关浩浩荡荡的人在十分钟里撤退干净,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陆军将领眼红不已。

机关很大,造得十分典雅,还有仿古建筑。补课地点有幸在仿古建筑里。那幢楼编号是五,掩映在树林里。据说,设计者乃是这小镇鼎鼎有名的大家。当然,那人不会住在镇上,早去了上海的“罗马花园”洋房里定居。他初中毕业,神奇地考进了市重点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开大学,再神奇地去剑桥名扬天下的建筑专业读了一年。剑桥大学不愧是“在里面睡觉人也会变聪明”的神奇学府,那小子在里面睡了一年的觉,出来后神气地回国,神气地成为上海建筑界的一颗新星,神气地接受故土的邀请,设计出了这幢神气的楼房。

那可是镇长书记住的地方。美如宫廷,罗马风味十分足。白胖高在会客室里等人,身边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说得多的生理特征。他一定会让那两个女生失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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