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碧跳起来,她走到陈清的面前追逼似地问,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这个时候已经完了,敏也看见的,”陈清用叹息似的声音回答。

“他们看见你吗?”

“他们的汽车很快就过去了,我来不及向他们做一个记号。但是他们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你看见他们脸上有没有伤痕,想来他们一定受过了拷打,”慧关心地说。

“没有,他们的脸和平常一样,都带着微笑。”陈清又把头低下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的是假话,他在欺骗她们。那浮肿的脸颊,那紫色的迹印,就像烧红了的炭,摆在他的眼前,把他的眼睛烧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脸上掠过去。慧在房里踱着,她接连地说:“我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碧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来大声说。她把锋利的眼光投到陈清的三角脸上面,愤怒地责备他:“我知道他们一定受过拷打!”

陈清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说:“碧,这不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跟我们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会毁灭得这样快!我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死!”慧说,她仿佛看见那两张熟识的脸在对着她微笑。

碧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痛苦的拘挛。她站在陈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来烧他的脸,她的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后面披的头发,把它们弄成了蓬松的一大堆。她绝望地说:“迟了!我做事太慢了。”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的哀号。她记起了在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国山岳党人德木南①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年轻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动群众去救她的丈夫。结果两夫妇先后死在断头机上。然而现在太迟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唤了一声,也跑到床前,俯下头去。

“慧,让我静一会儿,你去同陈清谈正经事情,让我静一会儿,”碧把脸压在叠好的被头上,挥着一只手对慧说。慧答应了一声,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罢。”慧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我起先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走快一点,后面的脚步也快了。我有点惊慌,但是我在想办法。我就叫贤先走,他果然转弯走了。那个人却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进干鱼铺去买鱼,一面偷偷看他怎样。他却站在门口等我,这个笨东西。我又不敢耽搁,害怕他去找了别人来。我匆忙地买好了鱼,拿在手里,又是笑,又是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个办法。我看见斜对角有一大群人围着看,布告,就挤进去站了片刻,埋下头溜到骑楼下面,穿过一个两面开门的店铺,连忙走进了旁边一条巷子。我看见他没有跟上来,他还在大街上张望。我就大步走着,再转一个弯,看见没有人,就拚命走快。我摆脱了这条狗,心里真痛快。在这个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贤。”他愈说,愈激动,不时地嘘气,后来就脱下灰布长衫,往床上一掷。他说到最后便带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干鱼说:“这就是干鱼的来源。”他又懊恼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把这包干鱼对着他的脸丢过去,让他吃点苦头!”

他的这番话增加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众人都注意地听着。

“那么,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着对亚丹说。“等一会儿你再遇见那个人,他就不会把你放走的。”

“不要紧。我不怕。跟他斗斗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灵活一点,我也难逃掉,”亚丹兴奋地说,他的眼前还现着刚才的那个场面。

“你们在街上没有遇见什么吗?”陈清忽然问佩珠道。

“没有,我们很当心,”佩珠答道,的确这个早晨她们在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记了昨天晚上回、家时的情形。

“那么这个地方还是安全的,”陈清说。

“亚丹,你看见敏吗?他到学校去过没有?”慧又想到敏,她焦急地问道。她很替敏耽心。

“他没有到学校来。我还以为他到过这里了,”亚丹回答道。他仿佛看见敏在那个房间里,站在方凳上,取开东边墙上的砖块,露出一个洞,从洞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来。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陈清刚才在街上遇见他。不知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应该设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着急地说。“而且他在街上乱跑,更危险。等一会儿我去看他。”她接着又把陈清讲的王能的事情重说一遍。

“没有用,他不会在家里。他一定会当心的。他也许到城外给云帮忙去了,”佩珠这样解释道。其实她知道敏不会去城外。她耽心敏会干那件事情,但是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而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认过。她不愿意再提那件事,她知道敏已经不肯听理智的话了。仁民和亚丹也知道这个。

“我们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我们把文件全整理好了。佩珠,你那里的一部分怎样?”沉默了许久的碧开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说无论谁也找不出来,”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努力。假如我们早在这方面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绝不会像这样束手无策。”

“我也去!”慧接着说。

“慧,你不能去,城里也需要人,”亚丹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接着报告一件事情:“已经有几组学生出发到城外去了,云也在那里,人数不算少了。”

“慧不能够去。拿碧来说,我们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里给她的刺激太大,”佩珠发表她的意见道。

“那么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议道。“他在城外,更适宜些。”

“我赞成。敏这几天在城里受的刺激太大了,应当派他出去。”陈清也相信这是安置敏的最好的办法。

“我怕他不会去,”亚丹耽心地说。

“他没有理由不去!这是大家的意见!”陈清坚决地说。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声说,她似乎不愿意表示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仁民还是马上回S地好。他在这里,我很替他耽心,”亚丹恳切地说。他把友爱的眼光射到仁民的脸上。

“我早就说过,他不应该在这里陪我们冒危险,”陈清接口说。

仁民微微一笑,用亲切的眼光回答亚丹的注视,接着温和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替我耽心?你们的生命不是一样地可贵吗?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们。……佩珠,你说怎样?”他走到佩珠身边,声音柔和地问。佩珠掉过头看他一眼,带笑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就留下罢。”

“但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牺牲?这是不必要的!”亚丹坚决地反对道。“佩珠,你也看不出来这个关系吗?”

“亚丹,你不要说牺牲的话。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吗?但也有些生命是不能够毁灭的。我们为什么害怕?其实我比你们更关心他,”佩珠依旧温和地说。她那对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亚丹的长脸。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亚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来,他以为他发见了一个秘密。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脸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惊讶外,就是无限的善意。

佩珠并不红脸,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她用平静的眼光依次回答了众人的注视。她平静地、温和地答道:“爱并不是罪过,也不是可羞耻的事情。我爱他,他爱我。这样两个人的心会更快乐一点。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同归于尽,今天你就不许我们过得更幸福吗?爱情只会增加我们的勇气。”她说到这里侧过头望着仁民亲密地笑了笑,伸一只手过去让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不是责备你,我不过指出事实。固然也有人为了恋爱放弃工作,但是我绝不敢拿这个责备你们,”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不觉惭愧地红了脸着急地解释道。

“亚丹,你用不着解释。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佩珠带笑地答道。

“我可以说,我绝不会妨碍佩珠的工作。我愿意尽力帮忙她。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动地说。他注意地轮流看众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们的回答。

“那么让我来祝贺你罢,我这个被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的人,”慧开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给他。

“然而我并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带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紧紧捏住。

“那个绰号是德给她起的,德最不高兴人家讲恋爱,”碧在旁边解释道。

“德已经死了三年了,”听见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敛起来,她又想到了那张鹰脸,那两只鹰眼睛,那一对铁一般的手腕,和那一颗炭一般的心。她同德发生过一点关系,但是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

“我们都没有像德那样的见解。仁民,你不要误会。我们都希望你们过得幸福,”陈清诚恳地说,他的三角脸被友情涂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里那张生得难看的脸变成了非常可爱的东西。幸福的感觉鼓胀着他的心。他觉得他们用祝福包围着他同佩珠。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些爱,分了一些同情给他们两个。他的感动使他同时想哭又想笑。

“佩珠,我真高兴,”贤扭着佩珠的一只膀子,他的小眼睛里包了一眶眼泪。

“贤,你怎样了?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佩珠亲切地俯下头去问道。

“我们的生活原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慧声音朗朗地说。

“别的事,等克的信来了再决定罢。我还有事情,要先走,”陈清说。

“吃了饭再走罢,”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应该把两顿饭吃饱。”

“我回到会里去吃,”陈清短短地说,就告辞走了。

“碧,我们做饭罢,”慧送了陈清出去,关好门进来,唤着碧说;“吃饱饭,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还要出城去。”

①加米·德木南: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个领袖,1794年4月死在断头机上。

第八节

亚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学校里。这一天是星期日,寝室里很吵闹。他燃了煤油灯独坐在房里,那些平日常来找他的学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写一封信,提起笔,无意间把眼光落到东边墙上。黯淡的灯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里,在他的头上有几块松动的砖微微地突出来。他看见这些砖块就放下了笔。他默默地望着墙壁,好像想看穿它,看见它后面的东西。

他忽然站起来,端了凳子到墙边,站到凳子上面,伸手移动砖块。砖去了,现出一个洞,他伸了手进去,过一会又把手拿出来。手里依旧是空的,只粘了一点尘埃。

“我快要疯了。我明明知道那里面是空的,还要去看。”他这样想着,就把砖放回原处。他下了凳子烦躁地在房里踱起来。

“怎么我今天这样烦躁?”他自语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们分不开来。思想似乎迟钝了。一个“敏”字时时来搅乱他的脑筋。渐渐地在黯淡的灯光下面,墙壁上又露出一个洞,里面就放着那个东西,敏正在伸手取它。但是一瞬间这个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够让他做那件事!没有好处,只会白白牺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这样地想,他仿佛看见了敏的躺在血泊里的尸体。他痛苦地伸手去抓头发,低声自语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这时候敏一定在家,他应该去说服他,把那个东西拿回来,藏在另一个地方。他觉得这是很有把握的。他这样一想,头就发热,血也在他的身体内沸腾起来。他继续烦躁地在房里踱着。

宿舍里静无人声,学生们已经入了睡乡。黑暗穿过新近破烂的糊窗纸窥进来,煤油灯光似乎渐渐地黯淡下去,房间里充满了寂寞,就像坟墓一样。他觉得很疲倦,似乎应该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脑子被迟钝的思想绞痛着,而且痛得很厉害。他不能够睡,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远的地方吹起了军号。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这个思想像一股电光射进他的脑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长衫,穿在身上,就吹灭了灯走出门来。他一面走一面扣钮扣。他经过教务处的门前,看见里面有灯光,舜民埋着头在写字。他就迈着大步往外面走了。他的运动鞋的声音也不曾被舜民听见。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没有电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习惯了在黑暗里看东西,又有星光给他照亮路。没有人在后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这件事情。在他的耳边常常响起狗叫声,那是从远处来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门,没有应声。他把拳头在门上擂了几下。里面有了回答。接着门开了一扇,现出一张熟识的脸的轮廓,没有灯光。

“敏在家吗?”他连忙问道。

“敏没有回来,我还把你当作敏,”那个女孩子含糊地说。

“好,你去睡罢。我有钥匙,我在房里等他,”他命令似地说了,就走进里面去,让她关好了门。

他熟习院子里的路,走不到几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间厢房,开了锁进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灯燃起来。

房里非常凌乱,一些破旧的书报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个脸盆里盛着一堆烧过的纸灰。床头的藤箱开了口,里面臃肿地堆了些旧衣服。房里的东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里踱了两三转,把地上的书报用脚移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他思索着,他的眼睛时时望着那盏煤油灯。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几个抽屉接连地打开来。抽屉里并没有重要的东西,他翻了几下,得不到一点线索。

“敏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他被这个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几乎要跳起来。失望的苦恼立刻来压迫他。他挣扎似地自己争辩道:“那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灯扭得更亮些。他就继续在房里踱起来。他不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墙壁,好像他疑心那后面藏得有什么东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墙壁都看过了。两道眉毛依旧深思般地皱起来。他忽然把床头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间去。他接连地抬了三口。他的脸色开展了。他的眼睛发光地望着墙脚的松动的砖块。他用熟练的手去取开它们。他慎重地把一只手伸进洞里去,他拿出一支白郎宁手枪和一小包子弹。他再伸手进去摸,那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了。

这个发见并不使他高兴,反而给了他一个证据。他绝望地想:“我来迟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干那件事情,那个东西一定是被他带去了!对于这个他差不多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他把白郎宁捏在手里,对着墙壁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但是他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枪和子弹都放进长衫袋里去了。

“他也许很迟才回来。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他拉开窗帷去看窗外。

“这个地方真静!”他把脸贴在玻璃上低声自语说。外面没有亮,房里的灯光把窗户和他的头全照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夜是这样柔和,谁也想不到明天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他低声叹息地说。

他突然听见什么声音。接着有人在外面敲门。他高兴地说:“一定是敏回来了。”他站起来拉上了窗帷,走出去开门。

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出来敲门声有点不对了。几个人在外面捶着大门,声音很急,并且发出了粗暴的叫声。他知道敲门的绝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转身回到屋里去,关上了房门。他马上掏出白郎宁来,装上了子弹,仍然放进衣袋里去。

捶门声和叫唤声响得更厉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神经很紧张,思想又变得迟钝了。

于是里面的门响了。他听见那个女孩走出来,口里说着含糊的抱怨的话往外面走去。

他马上想:“完了!”就把灯吹灭,自己静静地坐着。那支坚硬的白郎宁沉重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开了门,却发出哭叫声,接着好像许多人一齐拥进院子里来。

“在这里,在这里!”他听见有人用本地话叫着,同时几股电光向他的窗户上射来。他连忙站起,往床边躲,一面摸出袋里的手枪捏在手里,对着房门预备放。这个时候他差不多没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枪里面。

脚步声向着他的房门奔腾过来。捶门声和呼唤声同时响着,把他的耳朵快震聋了。

“你再不开,我们要放枪了!”一个兵用本地话骂道。

他不回答,紧紧地靠在墙上,用一幅薄被裹着身子,两只眼睛死命地望着门。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从门缝里射进光来。

外面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房东太太也被吵醒起来了。她用尖锐的声音惊惶地说话。那个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骂。他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并没有人放枪。但是门抖动得厉害,他们在用什么东西撞门,连房间也震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学生,都永远地完了,”这个思想忽然掠过他的脑子,他凄凉地一笑,接着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看见门向着他的头上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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