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光华内敛,神物自晦,脱去浮华的杨朱再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倒不是他变得丑陋了,而是全身被一种新的气质所取代,整个人融入自然之中,就算再美丽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关注。
当明白圣贤不过只是名利客,杨朱自然也就收起了效法圣人,教化天下的想法。

原本那些把杨朱奉为上宾的人,现在却把他当做普通人一般看待,而这种转换是那么的自然,谁都没有感到这种转变有什么不对,这就是道的力量。

杨朱挽起袖子拉住牛缰在前面领路,杜营坐在牛背上欣赏着天子之都,洛邑的风采。

一路上杜营也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都城,但是无论是鲁国的睢阳,齐国的临淄,晋国的新田,都不如洛邑来得有气势。

应该说,现在这个洛邑才是历史上洛阳的处女秀,虽然已经是三朝古都的它仍旧只是个孩子,在这块土地上还有数千年辉煌要演绎。

作为周天子的都城,天下诸侯共主之居所,其华丽奢侈之处远超诸侯的主城。

历代周天子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坏习惯,就是缺钱。

作为春秋战国时期唯一一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周天子不需要像任何人纳贡,不需要向那些霸主们妥协,因为此时还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侵犯周王室的权威,只要周天子不想打战,他就是不养一兵一卒别人也不会主动攻击他。

而每一个新上任的霸主都会装模作样的号召诸侯国给周天子纳贡,然后换回周天子的特产,各类册封爵位的空白诏书,以子爵最多,这样诸侯就可以在自己领地内大肆封赏自己的手下了,而且完全合理合法。

周王室从得天下开始有一种奇妙的习惯,国大则爵小,国小则爵大。

比如楚国这种庞然大物被封为子爵,秦国被封为伯爵,就算周公旦,姜太公这种功盖天下的大臣,也只不过封个侯爵了事。

相反那些前朝遗老遗少,或者本族内一些米虫,周王室给的封地的确是少,但是爵位却是相当高,公爵不要钱似的给。

虞国,虢国,宋国,这些三流四流的诸侯国全都成了正儿八经的公爵,在姜太公,周公旦脑袋上坐得稳稳的。

这些开国贤臣们深谋远虑,老奸巨猾,当然不会拿这种挑拨离间当回事。

而且很有可能这个阴损透顶的主意指不定就是这两个大圣人出的,不然以武王成王的智商,未必能有这么高端的应用。

拳头大的职位低,帽子大的根底浅,这怎么可能和谐?

诸侯有了纷争,当然要请天子来坐仲裁,可是天子尊位,怎么能随便出行,当然要大礼重金相请。

为了使得周天子更偏向于自己这边,诸侯无不纷纷竭尽所有的慷慨解囊,勇于献血,周天子呢,各打五十大板,再私下各自勉励几句就算完了,皆大欢喜。

如此这般,周天子面子有了,里子有了,名誉实惠一把抓,既消耗了诸侯的国力,又巩固了自己的腰包。

如同一个擂台,选手永远是伤痕累累的,胜利永远是由衣着光鲜的裁判来宣布。

在这个民智未开的单纯年代,如此一箭射下一排大雁的狠毒计策不是一般人能为,肯定是那些圣贤们冬日清晨闷头在被窝里闻着热腾腾的屁想出来的。

这的确是个强化王权,节制诸侯的好点子,以至于百年间周王室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

直到周穆王时期达到了巅峰,这位奢华好战的君王以八匹千里马为引,打造出全世界第一辆也是最后一辆日行千里的马车,独家限量版,率领大军南破荆楚,西出昆仑,成为第一个环中拉力赛冠军。

这位常年在外勾搭西王母的赛车手君王花费奢侈,耗资巨大,开支远超F1车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以周王室多年搜刮的巨额财富,也不是养不起。

问题是这位姬满·舒马赫一年到头的在外面参加各种大赛,连自己的本职工作裁判员都不做了,这无疑是断了子孙后代的财路。

诸侯一旦发生纷争,准备去请周天子来做和事老的,备上大礼送去镐京,一打听,这位大爷正在地中海享受冬日暖阳,等着吧。

冬去春来,等的吵架的诸侯都自行和解了他也没回来,于是诸侯双方所备的大礼都省了。

很久很久以后,为赛车事业奋斗终身的周穆王挂了,可是在他离开裁判席的五十五年间,诸侯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或者说,诸侯们觉得在街巷里抡酒瓶子比在擂台上挥拳头更过瘾更省钱。

当诸侯手头有了余钱,各种想法就随之而来,有纵情享受的,也有招兵买马的。

当拳头大到可以直接击碎敌人的脑袋,什么闲话都没有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楚国,请求周天子给他加封爵位,总不能让他一个数一数二的大国国君和人家小国国君的家臣处在同一梯队。

应该说作为湖广总督的楚国国君要求并不过分,一个横跨数省的封疆大吏和人家某市局长一个级别也太膈应人了。

这见了面怎么打招呼啊?特别是楚国旁边就挨着个公爵国,难道要堂堂大楚给宋国去添腚?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躲一辈子吗?

结果这个合理要求被周王室驳回,虽然已经没有多少人去请周天子做主裁判了,但是作为国际拳连名誉主席,周王室还是想要维护自己立下来的规矩。

于是楚国爆发了,自己给自己把爵位一加到底,直接称王了。

周王室也想维护自己的威严,却被其它诸侯国有意无意的阻拦了,其实这些诸侯国可谓积怨已久,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周天子表示不满。

对于那些爵位低下的大国诸侯来说,被小邦所制,这固然是个不可洗刷的耻辱。

但是对那些爵位虚高,实力不济的小国国君来说,这何尝不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虽然不能明着和王室作对,但是拖拖后腿,诸侯们还是很乐意的,周天子也察觉到诸侯的愤怒,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

周天子不能远伐荆楚阻止楚国称王,但是绝对不会坐视中原诸侯在自己眼皮底下和自己打对台。

于是,公爵时代来临了,不管屁大点的小国也要称孤道寡,谥号曰公,哪怕自认为天下第二守礼之国鲁国也是如此。

既没有触动周天子那最后的底线,也让大小诸侯国之间的气氛和解了不少,全天下可能只有周天子一个人不高兴。

他以后要卖爵位也只能卖给那些野心勃勃的诸侯臣子们了,这数百诸侯是不会再往爵位上贴钱了,收入锐减啊。

而周天子威信的下降,直接导致了诸侯国的贡品档次与数量急剧下滑,楚国甚至断掉上贡,因为楚国现在也是王了,没必要再朝拜周天子。

其他一些大诸侯国也有时不时找理由晚贡或断贡,周天子也拿它们没办法,毕竟法不责众,他讨伐都讨伐不过来。

周天子的三大外快来源至此一一被掐断。

首先周穆王自己把祖传的黑哨生意关停了。

其次楚国牵头,诸侯附和着半哄半抢把周王室的爵位任免权给废了。

最后诸侯国每年的朝贡也是敷衍了事,由往年国宝重器变成当地土特产了。

但是周天子已经奢侈惯了,天下最大的王城,最美的王宫,最多的国宝,最多的侍女。

就算不再添置任何东西,光是维护现存这些设施的开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如果说由管仲一手发展起来的临淄是世界商业中心的话,那么洛邑无疑是世界时尚之都。

作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就算再穷也不可能节衣缩食的在臣民面前以一个乞丐装出现,还是要锦袍玉带,一日三换。

寅吃卯粮,哪怕借钱也要摆阔,这就是历代周天子们走在世界前沿的时尚消费理念。

以至于后来还有借钱招兵的周赧王,留下了债台高筑的千古典范。

此时的周天子是周景王,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没在历史上留下什么足迹。

他继承了历代周天子大手大脚的光荣传统,以奢侈无度为己任的继续压榨周王室的每一滴剩余价值。

搞得国库空虚,然后就在酒席上盘问晋国使臣为什么不上贡,使臣说周天子没有赐予,晋国就不上贡,周景王就一项项把原来周王室赐予晋国的东西念出来,用以责备晋国数典忘祖。

从这个故事就能知道两件事,一是晋国已经不怎么给周天子脸面了,说不纳贡就不纳贡。二是周王室的确没有什么钱,给晋国的赏赐都是祖上的事了。

又没有赏赐,还想要贡品换钱花,这就是周天子的现状。

但是这一切在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周天子的王宫依然巍峨高大,气象万千,每一片砖瓦都经过仔细保养,如同新砌的一般。

比起后世的故宫来,这个王宫占尽了小,矮,丑,差四个字,但是作为当今天下大势气运所聚,还是有它自己的威严。

房子无甚特点,倒是在后世比较少见的几座高台很是抢眼,正中一座九层高台更是高耸入云,成了这个时代唯一可比拟山头的建筑物。

本来以为门禁森严的高台人流络绎不绝,周天子看来的确是穷的狠了,拿着他家的传家宝展览看卖钱。

交了十个周景王自己铸的大钱,把青牛寄存在卫兵处,两人一层层的开始往上爬。

杜营看着这巍峨的高台不禁又浮想联翩起来。

正所谓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像齐太史一家那样的犟种还是少数,世界上最多的还是怕死的普通人,所以史书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把史书上每字每句当真的人绝对是白痴。

就拿这高台来说吧,同样的工程,同样的年代,同样的一批人来修建,同样没有工资,就因为下命令的不是一个人,在史书上就形成了截然相反的褒贬。

纣王修鹿台就天怒人怨,死伤无数,周天子来筑灵台就万民称颂,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难道是因为纣王没有施工资格证?

只怕是因为商朝那些直言不讳的史官都被杀光了吧,剩下的都是周朝的拥戴者在歌功颂德。

要是真比起荒淫无道来,纣王比起周穆王差远了。

只不过是周穆王平息了楚国的叛乱,而纣王被西岐推翻了罢了。

所以周穆王成了万世明君,一代雄主,穆王八骏成了后世追捧称颂的永恒画面。

商纣王成了骄奢淫逸,昏庸无道的代名词,连用双象牙筷子都成了他堕落的证据。

失败就是原罪,所有的罪状,死人无可辩驳。

怀着无尽的感慨,杜营和杨朱终于爬上了九层高台。

杜营站在顶部目测了一下,这座高台应该不比二十层楼底,跟它比起来,鲁昭公在城外堆的那座三层土台,简直就和厕所没什么区别。

周礼尽在鲁矣,鲁国也就只能学学一些外在的礼仪吧。

像这种王者气派,雄视天下的胸襟,不是光靠学就能学会的。

那是历代周天子数百年养尊处优被天下诸侯奉养所自然散发出来的傲气,哪怕穷困潦倒,杜营也能在此处领略到周王室尚存的一丝傲骨。

或许周王室已经衰弱,或许它已经不是实际上的天下共主了,但是它曾经的辉煌却不容抹去。

杜营有点明白为什么历代周天子都那么穷了,哪怕是明天就要断炊,周天子也不会把最后一只羊换成几百斤麦子来苟延残喘。

作为一个失去了权威的周天子,最后的一点尊严就是穿最华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以此来换得诸侯们的一丝羡慕。

谁都可以称霸,只有周天子不行,因为他是诸侯共同的敌人,周王室的强大无疑会引起已经习惯了自由的诸侯国群起围攻。

在天下诸侯决出生死,互相吞噬进化出新一代王朝之前。

历代周天子只能在洛邑这个囚牢里演出着自己独有的华丽。

然后,成为新王朝登基的祭品。

杜营转过头来看向这高台之上,终于看见了那在史书上若隐若现了千余年的至宝,大禹九鼎。

懒得分章节了,来章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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