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手续,安迪再去看弟弟。弟弟住得不错,单人间,朝南,装饰干净简洁,有自己的卫生间。与寻常病房不一样的是窗户和门都是铁制。而弟弟虽然四肢被钢圈扣住,依然不快地怒喝。种种有违常人的举止,逼得安迪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一身冷汗。此时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看着,与刚刚赶来的护理人员交流。安迪面对温和微笑的中年女医生,将弟弟最近的经历详细交代一下,再问她可以怎么做。
“他害怕,所以我暂时考虑不用药。你是他的亲人,请你尝试稳定他的情绪。”

“我与他素不相识,我的安抚作用与你们的一样,你们只有更专业。而且即使我暂时安抚了他,等我离开,他又会反复,不像你们一直在这儿上班。他又不可能理解他有亲人可以依靠,即使不在眼前也不用惊慌。有没有其他良策?”

医生倒是点头表示理解,“那就不指望你了。有没有想过与他培养感情?现在正是时候。”

安迪认真想了会儿,摇头,“如果是一个月前,可能会。现在不尝试,我怀孕,比较脆弱。他的种种不正常反应很容易激发我的联想。我又恰好有强大的家族精神病基因,又多年生活在被激发的边缘,我不敢在自身脆弱的时候挑战自己。凡事有个优先,总得留下个正常的赚钱支付各种庞大开销,让大家都活得舒服点儿。没办法。拜托医生。”面对着专业人士,安迪才敢畅所欲言,不免啰唆了点儿。

医生听了只会笑,“行,你尽管门口看着,我来。”

医生过去,抓住弟弟的手,轻言细语,辅以各种手势。不仅弟弟的呼喝声渐渐小了下去,连安迪在一边听着都觉得心中宁静,光风霁月,一身冷汗仿佛渐渐消失。果然是专业的,老谭找的地方不会有错,当然,钱更是好东西,物尽其用。此时,安迪才敢仔细看弟弟的脸。

女医生回头看见,温和地道:“你要不要过来说说话?”

安迪摇头,“我跟他素不相识,又不专业,没有效果。”

“为你自己,不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让自己心安。”

骗自己心安!安迪在心中如此解读。但她还是摇头,她不相信自己能接受挑战,再说孕吐后身体并不舒服,她从身到心都无准备。她尴尬地面对女医生眼中流露出来的可惜,但她骗自己,她这回好歹能面对弟弟的疯态了,虽然坚持在现场有点儿困难。她在医生巡视去别个房间的时候,依然站在门外看了好久,见弟弟虽然依旧四肢被固定,可情绪不再激烈,整整持续安静了一个小时,然后才又开始喊叫挣扎。她没有追问医生这种情况还将持续多久,可不可以放开弟弟让自由行动,她相信专业,让专业的人自己解决问题。她也想到,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放心地来这里。这里还不错。若是哪天落到行为无法自制,还能有多高要求呢。

在医生再次安抚弟弟的时候,她离开了。走出大楼,面对周围绿油油的草坪和还没绿起来的大树小树,安迪看看耀眼的太阳,放心了。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偏僻地儿叫不到出租车,安迪又不愿叫熟人来这种地方接她,只好等好久,攀上一辆公交车回城。若非公交车上的柴油味人肉味熏得她想吐,她也不会抓住正好找她有事的曲筱绡问有没有空来接她一下。

曲筱绡很仗义,针眼里挤出时间赶到安迪下车的地方接人。安迪一看车子陌生,奇道:“你征用同事的车?你这老板真做得出来。”

“不是啦,这是赵医生的,我刚骗出来,我的车换给他了。我要送他一套车载音响,给他一个惊喜。”

安迪听了不禁微笑,“你真是每天活得活色生香。”

“讽刺吧?”

“看我像刻薄鬼吗?”

“真没觉得我无聊我低级戴上草帽就是农民?”

“真没觉得,反而蛮羡慕你总能精力充沛地把生活过得活色生香。”

“你觉得赵医生也会这么想吗?我总觉得他心里其实看不起我没文化,你们都是嘴上涵养,心里鄙视。我超心虚,拼命想讨好他。”

“唉,说到心虚,我比你更心虚。”

“那倒是。你们两个两地分居,这种情况能拖垮爱情。你还真别太相信男人的定力。我也不相信伟大的爱情能靠自觉来维持,所以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哼,绑也要把他绑在我身边。今天一大早他就有急诊,又有两台手术,下班肯定又累得面条一样,心情也不会太好,我晚上一定得带他出去开心,我要让他离不开我。”

“换我,如果逼得太紧,我会跑掉。我习惯有很宽广的个人空间。”

“哪个光棍过来的不想个人空间啊,可他是我的人,他已经是我的人,我们既然住在一起,我们的个人空间也得在一起。就要,就要。我就要查他手机通讯录,就要偷看他的短信,他也可以看我的,这才是真一对儿。别装什么清高,我就要,就要。”

“怎么哭了?你昨晚也跟赵医生吵架了?”

“嗯,安迪,我跟他在一起压力好大哦。我都不知道怎么让他真正的高兴,我总觉得我表面上把他逗笑了,可他心里在嘲笑我的低级。嗷……”

曲筱绡泼辣,将车一停,让自己哭个痛快尖叫个痛快。引来后面喇叭乱鸣。

安迪只能下车,将曲筱绡的驾驶位替了。

“这么不痛快,还不如分手。”

“不行,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就要,就要,我爱他,爱死他了。不痛快也愿意。”

安迪听着摇头,如此不可理喻。“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上。你只要把我说的保密就行了。嗷……我爱他……”

安迪进一步觉得不可理喻。但心里相当佩服曲筱绡敢说敢爱。起码,她一遇到难题就想逃避。是不是该学学曲筱绡?

曲筱绡送走安迪,眼泪一擦,将车子送到朋友开的车行。朋友亲自赶来接待,一看赵医生的代步车就笑了,“扔掉,换辆新的,你改的音响都值这车价了。不高兴改这种车。你看看这儿满场子的车,轮子都比你的车价高。”

“朋友,低调,侬懂伐?做隔音,换音响,就这样。账单我来,速度要快。”

“男朋友的?很帅?”

“没错。我好爱好爱他哦。”

“干脆给他换辆车,你又不是换不起。宝马3系起档,让人家帅哥也风光风光。”

曲筱绡一脸色迷迷地飘走,“不换,宁可把买车钱都花在改装小破车上也不换,他喜欢那调调儿。”

曲筱绡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看着曲筱绡的背影,吩咐接待员,只要不是曲筱绡来提车,千方百计扣住人,第一时间通知他来围观帅哥。

邱莹莹正上班呢,眼睛偶尔开个小差,竟然瞥见应勤的身影。邱莹莹大惊,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往橱窗外再看,果然是应勤,双手插裤兜里,在街对面彷

徨,两眼一直看着咖啡店。邱莹莹怀疑自己白日做梦,赶紧过去捅捅店长,问店长对街是不是有个穿棕色外套的年轻男子。店长一看,认识,“你男朋友?”

“真是他?不是我看错?”

“没错啊,现在脖子缩缩走了。吵架了?”

“分手了。人家都已经找到新结婚对象了,商量着结婚呢。”

“哦,那还来找你干吗。臭男人!吃着碗里盯着锅里。这年头是男人都想养小三儿了。”

“是哦,他不是见我像见鬼一样的吗。”

邱莹莹百思不得其解,但心中有股暖流开始盘旋,会不会,应勤发现那个对象不好,开始想起她的好来了呢?会不会,应勤回心转意了呢?

虽然关雎尔帮忙,删了她手机里应勤的号码,可那个号码早已镌刻在她的记忆,怎么抹得掉。邱莹莹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给应勤发去一条短信,“你找我吗?”

可她不知道应勤已换了手机号码。短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直至下班都无回复。邱莹莹这一天班上得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多次做白日梦,仿佛见到应勤又出现在窗前。

邱莹莹不敢去请示樊胜美,因为担心,樊姐会果断命令她不许跟应勤联络,甚至还可能像店长一样,痛骂应勤一顿,他们都将应勤视作敌人。唯有她不觉得。邱莹莹只能将今天的事保存在心底,对谁都不敢说。但她心中的希望之火死灰复燃。下班路上,她精神焕发,即使应勤没有回电,可他人出现了,没再像躲鬼一样地躲她了,邱莹莹有信心。她进去咖啡店推销的时候,脸上又有了自然焕发的笑容,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说来,应勤真是她的幸运星。应勤只是在店门口出现一下,她的生意运又回来了。

包奕凡送走秀媛院长,回到安迪的2201睡觉。睡醒过来,他隐隐意识到,他这回的作为在安迪心里可能是大错特错。只是,安迪容忍着他。容忍!这两个字眼儿让包奕凡如百爪挠心。尤其是当他现在置身事外,再冷静回头看昨天发生的事,作为一个每天都在运筹帷幄的决策者,他自己也意识到昨天的感情冲动破坏了事情的整个布局。想想昨天的一意孤行,包奕凡有点儿汗颜。带着点儿汗颜回想今早与安迪相见,人家一句都没怪他,仿佛事情本该如此,而在现场如手术刀一般干净利落地处理善后。而那时他却再次不冷静,冲动地领着同样冲动的秀媛院长离开现场,将安迪一个人,一个孕妇,丢在现场处理他造就的烂摊子。

包奕凡浑身发烫,躺不住了。他自视甚高,而他昨天到今天的表现,让安迪直接就无视了他,安迪那表现很明确地表示:她不指望他,只要他不捣蛋。这就像他平常对那些傻缺的态度。包奕凡在床上坐立不安,尤其是他想到了安迪的智商。而今天他领教了安迪异乎寻常的理智。他在安迪眼里,究竟是什么角色?包奕凡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得了。

打开手机,接通电邮,忙碌让包奕凡渐渐平静。可心里那一朵心虚的小火苗始终不曾熄灭。他稍作休息,上厨房给自己做点儿吃的时候,安迪来电。包奕凡看着显示又是一阵汗颜,竟然轮到安迪主动打给他。他只能撒了个小小的谎。

“安迪,我刚刚醒,我们可真心有灵犀。这会儿不忙?我过去找你喝下午茶?”

“我这儿刚刚告个段落,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可以结束。你下楼取车来接我可以吗?早上坐一趟公交才发现孕期对各种气味有点儿不适应。”

“你早上坐公交?”

“是啊。打车的味道也不好受。最近比较脆弱。”

“我是问,你早上坐公交去的?”

“坐出租去的啊,那地方偏僻,你知道我路痴的。回来等不到出租车,只能上了公交。晚上回家不想打车了,既然你在,捉你当差,可否?”

包奕凡再度汗颜,他早上竟然没留意安迪没开车来,反而冲动地驾车离开,将安迪扔在冷僻角落,不得不坐公交回城。像她那种还没显身形的孕妇,估计上车都没人让座,得一路忍着孕吐辛苦罚站。

包奕凡心知,要是他家女亲戚遇到类似情况,他一准义愤填膺地说,要那种男人何用,拗断。可今天,他成了那种向来被他鄙视的男人。而听安迪的语气,竟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与他好好商量晚上去接她,仿佛早就看死他就是那种没用的男人,不能强求。而且,在安迪心目中,他恐怕还是惹事的没用男人。那种形象,市面上又叫小白脸。

包奕凡遭遇这辈子前所未有的自信危机。

他满心忐忑地开车上路,一路在想,要买束花吗?要开口道歉吗?晚上怎么安排?……他一向花样百出,此时竟有些脑袋僵化。最终,他什么都没做,蔫蔫儿地开车到安迪所在大楼门口,等他看到拎电脑包在路边等候的安迪,不禁心虚地看看时钟,确定自己确实没迟到,没有因为心不在焉与出门换装洗漱而迟到。

他发现自己没自信得像个小媳妇。

但他毕竟是包公子,他很利落潇洒地下车,给安迪打开车门,护送她坐入的时候,很漂亮地送上一吻。以往他自信满满地会想到他们郎才女貌如此般配做什么都漂亮,但今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举止如此白脸。幸好坐进车子的时候,安迪是脸上带笑的。

“实地看了一下,那儿各方面都不错,可以放心了。”安迪怕包奕凡内疚,抢着说在前头。

包奕凡却被安迪的体谅搞得更惭愧,“非常不好意思,都是我惹出来的事。

而且我居然扔下你一个人处理,非常无赖。”

“早上还幸亏你引开秀媛院长,面对着她的指责,我很拿不定立场,于情于理,在弟弟的安置上,她更有决定权。我只是占了血缘的便宜。你把人引开我才方便理直气壮地做主。有你在真好。近来虽然觉得除了孕吐好像没什么大的影响,可最近总下意识地觉得上一天班下来有点儿累,最好在办公室休息会儿再回家,幸好你来接我,今天下班最轻松了。”

包奕凡惊愕,好一阵子说不上话来,才让安迪一个人唱独角戏唱了一大段。

到红灯处才能停车问:“你会不会觉得要这种男人有什么用?”

“昨晚还真生气来着,这人怎么净添乱,哈哈,也是我脾气过大。今天这么处理也挺好,虽然有段过程,但那边护理可靠,适应期过后应可以保证我弟弟从此安居乐业。只要我这儿不出岔子,他的终生大约就这么定了。也好。虽然没有亲情,可标准化的生活也可无忧。”

包奕凡看着安迪都不知说什么才好。终于忍不住嘀咕出来,“女人,不要这么强悍好不好?你让我,一个男人,无地自容。”

“没有因果关系啊。”

包奕凡难堪地闭嘴。安迪看看包奕凡,不知道他急躁什么,想了会儿,才小心地提出:“昨晚你在黛山县的事儿,你帮我回想一下,最好扫清所有尾巴,别把事态扩散开去。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此事。”

包奕凡忙道:“你放心,不会再给你惹祸。这几天我在海市打算把保姆房确定下来,保姆准备请我老家熟悉的,会做菜又聪明听话的。我在海市设立的分公司有司机,我让他以后接送你上下班。这些你不用操心,我都会安排好。对不起,我缺席太长时间。”

“呀,小曲那小人精说的还真对,以后我猛打孕妇牌,什么都让你帮我做好,最开心了。正愁呢,本来还想再开一次22楼会议,让她们帮我出主意怎么迎接孩子出生。我看了妈妈网,发现无穷的准备工作,正准备开单子给老谭呢。”

包奕凡喃喃地抹冷汗道:“幸好你还没开,要不然我真可以跳楼去了。我不跳谭总也会把我拍死。你以后得学会一件事,只要学一件事,就是开单子给我,你老公。求你别再去麻烦谭总了。”

安迪心里飞快冒出一大串的反驳:你昨天的事就给我办岔了,你至今还被你妈乱插手私事……但这些话安迪都不敢说出来,只能微笑地说出另一条理由:“怕亏欠你更多。不像老谭,我给他拼命制造利润呢。”

包奕凡猛翻白眼,终于领悟过来,“你还是没打定主意嫁我,是不是?你一直存着一拍两散的打算,是不是?”

“觉得……很配不上你,真不敢拿我这么个大麻烦耽误你,可又不愿离开你。我对你最矛盾了。”

包奕凡隐隐想到什么,可正开车,不敢分心。直到车入地库,才想明白,安迪在弟弟的事儿上不麻烦他并非看不起他的水平,并非无视他的存在,而是不敢总麻烦他以致亏欠他太多。他这才一颗心落地,自信又回到身上。他下车接了安迪手中的电脑包,紧紧将安迪揽入怀中,边走边解释:“一直没时间跟你说。

你可以宽心了,昨晚亲眼看到父子两个,举止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显然……”

边上有其他人走来搭电梯,包奕凡止住,相信安迪也理解后面的意思。安迪点头,“其实说到那位血缘上的父亲是那个,我已经放心许多,但我不敢亲眼去观察对比,我鸵鸟,你帮我去看了,更让我放心。”

“不是帮,再次纠正你的用词和观念,已经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也揪心,我应该去做。只是……现场太让人不忍心。”

安迪听了微笑。如此恳切的言辞,如此有力的臂膀,多有说服力,她懒得运用逻辑思考,好吧,就听他吧。包奕凡也感觉到安迪放下板扎的身段,将一半体重依靠到他的身上,脸上的笑容也温柔模糊了,他忍不住俯身亲吻安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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