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齐武夫在十一连待满两年。这一天没有惊涛骇浪的邂逅,没有人满为患的困扰。
比之刚来十一连还要安静。齐武夫还是如往常早起,晨跑游泳后与黄青鸾推手,一言不发一老一少谁都没有打破这分安静,想要维系两年之中潜移默化来的缄默。

正午时分,赵檀西装革履一反常态的装扮抵达十一连。谈吐圆润,行为比之以往的不羁多了一分沉稳,虽未能盖去赵檀骨子里的那份浮夸,却是一种道不明的气质,不会显得突兀或是讨厌,有点眼前一亮的意思。

而齐武夫没有深感欣慰,因为行云流水间的言谈与举止里,他还是没由来地看出赵檀那骨子里的二-逼劲。赵檀同样在对上齐武夫的一个傻笑明白那个兄弟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家伙。可以卸下面具,除去伪装。以完全真诚的姿态出现在一个人的面前。

黄青鸾特地杀了一头活不长的母鸡,对他而言,这些个陪过他的畜生都有些感情,自己也将当个小隐隐于市的老百姓,任这些鸡儿自生自灭。

黄兴海没窝在屋子里当行尸走肉,许是被一桌黄青鸾烧的家常菜吸引出来,许是齐武夫这个听了他一肚子实诚话的半个徒弟要走了。

没有刻意掩藏齐武夫将要走的讯息和事实,聊的很自然很平淡。比平常多说了一些话,也比平常少说了一些话。黄青鸾没有和齐武夫寒暄客套离开十一连要注意些什么,毕竟不是孩子了。两年看着齐武夫一路走过来,深知这个骨子里极端偏执的孩子逐渐成长,圆滑一些、谦卑一些、开始懂得取舍,知道一味钻牛角尖得到的结果未必是好的,也同样在一些正确的事上做到常人耐不住性子的等待和坚持。可以自给自足,也有自己的追求。也正因如此,可能无论齐武夫选择怎么做又或是将来如何走,他都会好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去帮助,让这个起步的孩子闯出一番天地,让那个九泉下的牛二郎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应当跋扈的狠犊子。

“赵檀,这两年武夫一直进步着,你这在外一年的,学了些什么东西?”黄青鸾明白赵檀与齐武夫的不成文关系,如同那个使得齐武夫在南京大打出手的马海超一样,出于一种习惯问及赵檀。

赵檀欢腾地喝着只有黄青鸾这儿才有的特酿小米酒,如实道:“跟着老头子逛了逛大江南北,大致认识一些有的没的地方的人,再了解一些不太干净的事。我现在才算知道那些玩体制的人攀爬起来是多龌龊肮脏,借刀杀人笑里藏刀压根就是他们的拿手活。也学了一些打交道的能耐,尽是些糊弄人的把戏,上不了台面。”

黄青鸾没给多大的反应,反是黄兴海听得认真,看赵檀的眼神不比当初那般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始有些正色的味道。只是终日一副行尸走肉的作态,也无法让他人觉得黄兴海会是个正儿八经的人。倘若真要给个例外,也只有在场沉默寡言只管埋头扒饭的齐武夫明白黄兴海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了。一个坐上三菱便猛踩油门不知松腿的疯子。

酒后饭饱,赵檀被装疯卖傻的黄兴海拖到隔壁屋子里,借着打探点消息为由,实来还是想让黄青鸾和齐武夫这一老一少最后叙一回旧。毕竟他们之间没有相逢不如偶遇之说,缄默了将近两年了,总该有那么一次不如以往的交流或是邂逅。

一如既往地摆子,落子,布局。是死去了的黄青蛇那白玉玛瑙子,温润透明,略沉,搁在实木棋盘上,气势滔天,暗藏杀机。

齐武夫一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沉稳不失杀气的棋风,皆为杀意,布的局也都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夺子价值。出其不意,让黄青鸾前期打的措手不及,一度陷入劣势,齐武夫逐渐入局,眼看两兵将要过河,黄青鸾那千辛万苦越河的独脚马不得不退回楚汉河界。

二取一的掠夺式棋局,黄青鸾弃马换取齐武夫过河的两个兵,以一个子的落差让齐武夫稳占上风,中期试图扭转乾坤,却几次在齐武夫霸道之余隐藏极深的几手妙棋算计在内。屡战屡退,直至避无可避再度丢了一炮一车。

杀意无匹,一来出其不意,二来齐武夫的这一手子下的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表面波涛汹涌,洪水猛兽,暗地里却更似发-浪的骚货,搔首弄姿,撩拨心尖,让人防不胜防。

一杀到底,没有丝毫的放水留手,黄青鸾败得的很彻底。并非他未尽全力,而是齐武夫当下表现出来的棋力比之他想象中的最佳状态还要好上许多,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小子,还在老头子我面前藏拙,在这最后一天把自己真的能耐给整出来,牛二,你的犊子有大出息。

黄青鸾一脸笑意,目光之中带着些许溺爱,看着齐武夫不曾说话,齐武夫就冲黄青鸾傻笑刹那,惹得黄青鸾不得不摇摇头低声骂一句臭小子。

毕竟快要古稀之年的老儿,被一个不到二十二岁的犊子扮猪吃老虎了起码大半年的时间,虽不至于愤怒,却也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局更加风起云涌,暗藏玄机,宋风波这个专职司机在沐夏花的死缠烂打下只得载着自家大小姐抵达十一连,抽着烟和沐夏花并肩站着,在黄青鸾与齐武夫二人身旁看着他们落子如风却不失思考的棋局与棋盘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精彩。

直至下午三点冒头,三盘棋下完,一胜两平,齐武夫诚然赢了黄青鸾一局,之后的两局知根知底,彼此为难不得,虽是稍有一分疏忽便要全盘崩溃,可二人思绪缜密的程度不约而同地碰撞相遇,于是接连造就两盘的死局,使得黄青鸾不得不感慨一声小娃娃的棋力已经不在他这个浸淫二十年象棋的老头之下了。

对于站在一旁看在眼里的宋风波,象棋只是略有涉猎,深知齐武夫两年的时间里能匹敌黄青鸾的概念是什么。象棋并非一蹴而就的项目,没有大毅力和大恒心是如法将它驾驭的。索性齐武夫二十年里在山里的耐性和骨子里如同豹子一样伺机待发破而后立的性子与下棋从某方面而言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和共同点。

如同他人从小打谱数十个小时,力求静下心来心无杂念,齐武夫被关在山里的三年里,更是心惊胆战,面对一个个野兽动物,还是孩子的他已经学会用嘴巴去咬狼的耳朵,用手去扯野狐的舌头。去插野猪的眼睛。直到可以赤手空拳与它们为敌,直到自己撞折那棵笼罩方圆数十米的柏树。直到那头可能算是死于非命的东北虎。

这么经历着太多平常人一辈子不可能触及的领域,学着先像条丧家犬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保命,睡觉也要小心翼翼地躲进爬满甲虫怪虫的树洞里,即便浑身被咬的是血,也好过被野兽吞下肚子里为妙。

言而总之,这些都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骨子里的东西,跟着血肉一辈子走,并非所谓的天赋异禀或是机缘巧合。至于齐武夫那一手保留节目,只有他自己知道。

沐夏花不比宋风波,对于象棋一窍不通,只是安静站在一旁,不刻意插足,不故作了解的模样。一脸茫然无知也好,一脸花枝招展也罢。总是围绕着齐武夫旋转的一个傻傻的孩子。做错过什么,又或者依赖错了什么,终究是个心存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缅怀的善良的孩子。

夕阳西下,在这个不算特别寒冷的地方度过面临第三个初冬。变了许多,可不曾厌倦,在齐武夫的黑色的瞳孔里,眼前的人与事物还是这般清晰。

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安静的练功场,有着他挥洒汗水的气息与黄青鸾与他不移方寸之地的日常推手痕迹,那一圈早被各自双腿踏出微小凹痕。那辆三菱evo,黄兴海抽着烟一脸颓唐的开车姿势。下山路上风驰电掣的压弯与加速,打开窗户任凭风声灌入耳孔的两侧。

自己变了,不再一年四季只知道穿件背心走过大街小巷。赵檀变了,会穿贴身裁制的西服,时尚的尖头皮鞋,剃了一个爽朗不失风度的头发,目光透彻暗含浮夸。沐夏花变了,还是安静的,却学会开朗地笑了,学会抬着头走路了。宋风波变了,变的精壮一些了,更英俊富含男人味了。

至于黄青鸾与黄兴海,也变了,无非齐武夫与二人一同相处,在骨子里将他们的变化化作身体的一种习惯细胞了。

挥手,上车,扬长而去。

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国道两端,白发老人一身白褂黑布鞋,面带慈祥笑意露齿回首,颓唐的男人抽烟半蹲在地上,看着车轮碾压而过的些许痕迹,伸手触及地面,残存着些许余温,黄兴海甚至忘了要给齐武夫留一个电话。

宋风波的战神grt一马当先,齐武夫驾驶的宝马760li稳稳当当,对于这辆赵檀苦了一年得来的新车,驾驭得当,在赵檀的惊讶下,甩出一个漂亮的三百六十度车技,在黄兴海微张开嘴的同时消失在国道的一线尽头。

齐武夫藏拙的本领,不止于黄青鸾面前而已。

ps:就像齐武夫,就像赵檀,又或者沐夏花。

谁不会在一年一年的年复一年里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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